就算分开了,我们也永远都是朋友哦!离开蔷薇人生那天,万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手牵着手,互相说这些话说个没完。我会写信的。还有电话呢。要说再见,却不是再见。
那泪眼汪汪、依依不捨的模样,简直就像毕业典礼当天的女孩子。
「……好像青春电影喔。」
听我这么说,遥婆婆也含笑点头。
「嗯。好温暖好温暖的友情。」
这倒是真的。我在蔷薇人生落脚快两个月了。这段期间,万理婆婆她们友爱的情形,我真是看到不想再看。她们一起迷歌舞伎演员,一起热中于偷拍田村。无论吃饭、洗澡、上厕所,都结伴同行。一看到海老王子就尖叫,一看到田村就娇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她们就像国中女生一样,共享每一段时间。
「……像她们那样真好。」
我喃喃地说,遥婆婆便说声「是啊」,挺起胸膛。
「因为朋友是宝物啊。」
「是吗?」
「学校没教吗?」
「不知道耶。」
被遥婆婆这么一问,我也觉得好像教过。可是,我这个小孩光是家里的事就够我烦恼了,学校生活一直是应付了事,所以友情可贵云云的金玉良书应该也没听进去吧。
对于我模稜两可的回答,遥婆婆显得有些吃惊。她说:
「那你现在就记起来。朋友是宝物。」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以不干不脆的态度回答:
「噢。」
「好没劲的回答啊。」
没办法啊。
「因为我没朋友。所以不太清楚。」
听我这么说,遥婆婆瞪大了眼睛。
「你没朋友?」
「嗯,一个也没有。」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
这下换我瞪大眼睛了。
「什么?」
于是遥婆婆以有点得意的神情发表高论。
「在这号称人生八十年的时代,像奏这样的小毛头,怎么可能轻易就得到宝物呢。」
「……是。」
「友情是老人家的娱乐。」
「噢。」
原来事情也能这样看啊。
遥婆婆的意见,我大为赞同。友情这种东西,的确是上了年纪以后的娱乐,或者也可以说是时间太多的小孩子之间的游戏。因为每天忙着工作的大人们,根本没有閑功夫去交换那种情感。
而说这种话的我也是,现正疯狂劳动中。
交朋友的闲情逸緻等于零。因为我的工作增加了。
当初实际工时八小时的工作,现在随便就超过十二个小时。连休息的空档都没有,下班时间也是,再加上倾听住民的要求,无论如何工作时间都会超过八小时。
话虽如此,我身为照顾服务员初学者,能做的工作很有限。打扫大厅、走廊、各层楼的厕所、大浴场等公共空间,以及院民的房间。早中晚协助配膳。还有本来就在做的帮忙遥婆婆整理庭院,帮院民跑腿办杂事。简单地说,都是单纯的体力劳动。
可是,并不会因为工作都是体力劳动,就只要埋头苦干就好。蔷薇人生的餐点设计,每个人的热量和盐分都不同,必须依照各人固定用的餐具供餐,而房间的打扫也是,一些高级的家具和日用品也不能乱放乱碰,打扫起来很费神。大澡堂的清扫也是,要是哪个地方没打扫乾净害谁跌倒就麻烦了,所以被交代一定要仔细刷乾净。厕所的清扫也一样。这样一天工作下来,够我累的了。
而且工作不是这样就结束了。体力劳动之后,还要脑力劳动。要听由佳小姐讲课,学习有人生急病时的紧急处置。当然,叫护士和照护服务员是最好的,但无法这么做时,要能够进行妥当的处置,所以我每周要接受好几次指导。多亏如此,像确保呼吸道畅通或心脏按摩之类的,我现在都可以立刻当场执行。
蔷薇人生的院民虽然没有人需要照护,但由佳小姐说我们还是必须学会照顾服务员的技能,所以她给了我考照顾服务员的课本,交代我把内容记住。
我投靠这里还不到两个月。从前总以为长大以后就不必考试念书了,可是我已经开始认为好像不见得了。
工作,就好像每天都要考试、念书一样。
掌握院民的病史和目前的健康状况,也是重要的工作之一。发生万一时的紧急处置,会因为知不知道这些而大不相同。
因此,我经常会被由佳小姐抽考。好比厕所打扫到一半的时候、好比床铺到一半的时候、好比在走廊拖地拖到一半的时候。由佳小姐会出其不意地问我:
「二〇三号房的迦纳静香婆婆。」
被抽问到,我立刻回答:
「因为罹患糖尿病多年,目前正进行饮食、运动、胰岛素治疗。早餐时要确认是否已事先注射胰岛素。运动方面採用快走,但若形成鸡眼等伤口,可能会导致感染,所以要特别注意脚部的状况。」
「二〇六号房的野中砂子婆婆。」
「由于有心绞痛的癥状,目前正接受药物疗法。同步进行高血压、高血脂症的治疗。发作时,要给予硝酸甘油舌下锭。若超过五分钟癥状仍未获得改善,或重複发作时,就要立刻送医。」
我很会背书,所以能够答得很流利。幸好以前在学校有认真念书,这种用脑方式我很拿手。
「三〇一号室,长子·玛莉亚·强森婆婆。」
「有脑梗塞的病史。现在血压也偏高,有複发的可能。要注意发作的前兆,例如无法直线前进,拿在手中的东西掉落,说话结巴等等。昏倒时,为确保呼吸要使其平卧。同时,儘可能不要移动……」
「错——」
「咦……?」
「长子婆婆的话,正确答案是要用力摇晃。」
「……什么?」
可是,念书和工作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工作不能只靠背书吧。在这里工作之后,我就深深感到这一点。因为,我答的明明是正确答案,却常常被判定为不正确。
「……怎么会呢?脑中风或脑梗塞时,要是移动身体会使癥状恶化,最严重还可能致死,要是摇晃的话……」
我这样反驳,由佳小姐却笑着回答:
「医生说,长子婆婆下次要是昏倒,很可能会留下麻痹的后遗症。所以她宣布说,既然这样,她要直接上天堂。她交代下次发作的话,要用力摇她。」
真没想到。真的要这样吗?长子婆婆。而且由佳小姐,这样你也同意?
「……那么,要是长子婆婆昏倒了,要摇晃她吗?」
我一问,由佳小姐就看着半空,「唔」了一声,双手交叉架在胸前。
「……该摇,还是不该摇,还真是个好问题。」
「那,正确答案是?」
「……真叫人烦恼啊。」
所以,到底要不要摇?
「我会摇喔。」
以笑容这么回答的,是遥婆婆。然后登纪子婆婆也附和般点头。
「我也是。因为,这才是长子婆婆的意愿。」
看样子,长子婆婆也向遥婆婆和登纪子婆婆说好自己发生万一时的处置了。
顺道一提,遥婆婆没有病史。现在的健康状况极为良好,是蔷薇人生首屈一指的健康优良老人。身体虽然纤瘦,骨质密度却很高。也许每天照料玫瑰的工作,是一项很好的运动吧。
另一方面,登纪子婆婆则曾罹患过胃癌。所幸早期发现,没有转移,手术愈后十分良好。后来也没有複发的徵兆,已经过了七年了。癌症术后五年没有複发就被视为痊癒,所以她的病可以说是治好了。只不过必须小心。要过规律的饮食生活,适度运动,戒烟戒酒,往后要多加留意健康。
可是登纪子婆婆却丝毫没有改变饮酒习惯的意思。号称已经从与男士们的恋爱毕业的登纪子婆婆,现在似乎将她的爱灌注在酒上。可能是因为这样吧,越是叫登纪子戒酒,她的酒量就越有增加的倾向。遥婆婆称之为罗蜜欧与茱丽叶现象。
「因为所谓的爱情,就是有障碍才更火热。」
爱情这个东西,真的很麻烦。
酒的爱人,登纪子婆婆,在喝了第七杯威士忌之后,口吐狂言:
「不做喜欢的事,缩头缩尾长命百岁有什么意思。」
然后喝起第八杯。
「长子也一样啊!所以我会负起责任摇长子的。」
就像这样。然后遥婆婆也一样,好像附和登纪子婆婆的意见似的点头。这边则是加水的梅酒第五杯。遥婆婆口出狂言的代价比登纪子婆婆便宜一些。
「倒下就走,也是一种人生。」
看样子果然是打算摇的。
公开宣称一发作就要摇晃她的长子婆婆,在其他方面也是自行其是。她本来就不和其他院民接近。和遥婆婆及登纪子婆婆见了面是会说几句话,但和其他的人就不行。而且还是利用她混血儿的外表装作不懂日语。她就是这样抗拒和别人沟通。
她的孤僻也发挥在早、中、晚用餐时。虽然也有其他挑食的院民,但程度完全不能与长子婆婆的相比。对菜色不满意的日子,她根本不会到餐厅来。
那么,她怎么吃饭呢?她自己做饭。自行採买食材,理所当然似的出现在厨房,开始做菜。然后就在那里吃完,悠然离去。
「因为长子婆婆就是爱吃肉。如果主餐吃鱼,光是这样就会让她不想去餐厅。」
厨师田村这么说。
「还有就是讨厌日本料理。好像是因为太清淡,吃了也不觉得有吃。食物一定要分量大、味道重,这是长子婆婆的信条。」
我认为就是因为这样的饮食习惯,血压才降不下来,但田村对这方面似乎不以为意。
「吃东西这种事,还是吃自己喜欢吃的最好吧?谁也不知道一个人一辈子能吃多少顿饭,但总之,次数是有限的。到了长子婆婆这样的年纪,就更是如此了。所以随她爱怎么吃也没什么不好啊。无论如何都要吃喜欢吃的东西,长子婆婆这样的态度,我认为是很了不起的。」
这是达观,还是单纯的不负责任,我听不出来,但这就是田村的看法。
对于吃这件事展现了强烈坚持的长子婆婆,厨艺也是超群的。白酱就不用说了,红酒牛肉褐酱和果实类的酱汁也是三两下就做出来。
「这是门外汉的偷吃步料理,味道无论如何就是少了那么一点。」
长子婆婆这么说,但在我看来,怎么吃就是餐厅级的味道。而且是这附近没有的好餐厅。关于这一点,田村也持相同意见。
「比我做的菜好吃太多了。」
我和田村是长子婆婆的陪吃员。对田村,是作为提供厨房、调理器具和调味料的谢礼,对我,是作为从后山找食材的奖励——田村要我去找的后山食材,都是长子婆婆想要的——所以她请我们吃她做的菜。
「奏住在这里,我真的很高兴。」
以孤僻着称的长子婆婆,给他人正面评价的理由简单明了。
「自从奏从山里摘来果实,酱料种类就能做出很多变化。像上次的牛叠肚,就做出了非常好的酱汁。下次要再摘回来哦。」
提供食材的人。这些人对长子婆婆来说都是好人。
长子婆婆在蔷薇人生里不爱搭理人,但一到外面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笑容大放送。为的全都是向附近农家採买肉品和蔬菜。
「这一带的人全都是好人。」
抱着肉和蔬菜的长子婆婆,带着满足的笑容这么说着。她虽然不好相处,却也是个很好懂的人。
但是,长子婆婆坚持自己并没有那么单纯。
「我并不是因为人家给我食物就说他是好人。我只是信任那些靠自己的手种出、养出东西来过活的人。」
长子婆婆做好烤合鸭佐巧克力酱的主餐之后,这么说:
「当然,我说的不是农家啦、上班族啦、艺术家什么的这些职业上的差异。我只是觉得,应该要好好接触让自己活下去的食粮。因为我相信,这样的接触,会成为一个人的信念和骄傲。所以我很尊敬也很信任这些生活在接触之中的人。只是这样而已。」
对于长子婆婆的这番演说,田村点头说:「有道理。」我也点头表示同意。虽然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还是先点头再说。因为没有什么事比在刚做好的料理前争论不休更扫兴的了。
看我和田村面露明白了的表情,长子婆婆以很好的感觉微微一笑,动手切了烤合鸭。我们以此作为信号,合掌说声「开动」,吃起眼前的料理。
「……好、好赞!」
肉还含在嘴里没吞下去,我就忍不住出声了。虽然很没规矩,但我实在没办法。每次吃长子婆婆的料理,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这么做。想像的味道和实际味道的差距,总是令我大吃一惊。因为,巧克力酱竟然和甜点以外的料理这么合,不吃吃看真的不知道。
「……巧克力的甜和肉的咸,好配哦。巧克力和奶油混合起来的香味也好棒。长子婆婆,这个好好吃。」
我兴奋地说,长子婆婆呵呵笑了,扬起眉毛。
「巧克力酱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既然奏这么想,那么这就是适合你的料理了。」
长子婆婆不相信别人的称讚。她是那种认为一切只不过是个人看法的个性。换句话说,一般论对长子婆婆是不管用的。对长子婆婆而言,别人的意见不管是多数派还是少数派,都是分量相同的一则意见而已。
而正因为这样,长子婆婆相信每个人应该要独立思考,拥有自己的思想。
「法律和宪法也好,资本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也好,结婚、家庭和料理的味道也好,每个人都应该有他们自己的看法。」
持这番主张的长子婆婆,高唱不需要家庭。当然,这是她个人的意见。
「这牵涉到适不适合的问题,但至少对我来说是不必要的。我认为人要自立,只要是能够自立的人,就不必拥有家庭这种共同体。」
要是让爸爸听到,一定会头痛得不得了,但我却不讨厌长子婆婆的意见。长子婆婆的话,对于想当一个独立小孩的我来说,是不小的鼓励。
「……思,还可以。」
长子婆婆拿合鸭蘸了含有大量奶油的巧克力酱,用叉子送进嘴里,发表意见。一想到其中所含的盐分、脂肪和卡路里,多少令人捏一把冷汗。长子婆婆不但有脑梗塞的病史,现在血压也偏高,这种肉类料理可能对她的身体不好。若以健康为第一考量,应该要吃着重养生的料理才对。
可是长子婆婆不会这么做。她会继续吃她喜欢的东西,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长子婆婆的料理对老人家的身体很不好,可是却好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