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人生的玫瑰庭院里埋了尸体。
当地孩子们之间流传的这则谣传,听说从山崎的母亲还是孩子的时候,便一直口耳相传下来了。
「怎么说呢,应该是因为这里的玫瑰气势太惊人了吧。」
对于山崎的这个说法,我说:「说得也是。」点头赞成。
朝天空伸展的枝叶,彷彿侵蚀空气般的绿意。绽放的玫瑰饱含光辉,在庭院中聚光。宛如小小的生命在那里不安分地蠢动。
正因为它们就像这样,太过美丽,才会有人散播出莫名其妙的谣言吧。
应该,就只是这样而已。
美丽的东西底下,隐藏着不美丽的东西。以前田村好像说过这句话,不过他一定只是在说笑的吧。
应该是。
长子婆婆因毒菇事件病倒的第二天,田村和由佳小姐吵翻了。
「差劲!真叫人不敢相信!」
事情发生在晚上的餐厅里。院民都吃过饭,昭i顾服务员正在收拾善后时,两人发生了争吵。
「——你说话啊!」
由佳小姐这么说,拿不知谁喝剩的半杯水朝着田村的脸泼下去。结果田村用手指拨开湿掉的浏海,小小叹了一口气,低头行了一礼。
「……对不起。」
「说声对不起就算了吗!」
「……是不能算了,可是对不起。」
「你这个叛徒!骗子!登徒子!」
「我道歉,对不起。」
对于不仅泼水,还一併奉送臭骂的由佳小姐,田村只是垂头丧气地说对不起。
「不要用对不起来敷衍我!」
「啊,嗯,你说得是。对不起。」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田村还是不断重複说对不起,看他这样由佳小姐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磅」的一声往地上用力一跺。跺了这一脚,就这么跑出了餐厅。
田村则是唉地叹了一口气,用上衣袖子擦湿了的脸。
「……」
另一方面,目睹了这个意外场面的我,以及其他照顾服务员们,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愣愣地站着。
这也难怪。田村和由佳小姐竟然会吵架,实在太令人意外、一时之间无法了解状况。那两个人怎么会吵架?难道他们在一起吗?话说回来,就算真的在一起好了,他们是那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吵架的人吗?尤其是由佳小姐。
我的脑子在剎那间不断地运转时,田村忽然朝我们转过来,像只被竹子枪打中的鸽子般惊愕地看着我们这些观众。
当然我们是默默地等着田村开口。这个状况,还是要由田村来收尾,这是当时餐厅里的民意。
在我们紧迫盯人的视线之下,田村缓缓嘿嘿一笑,耸耸肩。
「哎呀,伤脑筋伤脑筋。」
田村以一点都不像伤脑筋的笑容,搔了搔头。
「已经多少年没被女生泼水了,真令人怀念。」
不愧是田村。他显然对这样的场面游刃有余,
田村与由佳小姐吵架——应该是说,由佳小姐单方面地发脾气而已——原因出在长子婆婆。话虽如此,当然不是由佳小姐和长子婆婆两人争夺田村的三角关係,这种没来由想到就令人害怕的事。
原因是,田村发觉了长子婆婆的变化,却没有告诉由佳小姐,只是这样而已。
田村说,长子婆婆不久前开始变得非常健忘。好比会出现忘记料理的做法、手法生疏这类变化。
「不过,还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我也不怎么在意。可是,大概四个月前吧。长子婆婆在厨房吃过晚饭,过了两个小时,又来到厨房,开始準备做饭……」
我一面听,一面小小地倒抽一口气。因为我想到,这不就是痴呆老人会做的事吗?而当时田村的脑海里也闪过和我一样的想法。
「我是有点着急,心想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妙。可是,我先假装若无其事,对长子婆婆说:『长子婆婆,你这是第二顿晚餐哦。』结果长子婆婆也大吃一惊的样子,好像是对自己的行动很震惊。所以长子婆婆就对我说,要我把这件事保密。」
简单地说,是长子婆婆拜託田村,要他隐瞒自己健忘的徵兆。而田村答应了她。
「长子婆婆难得看起来那么真切。而且被人家那样恳求,我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所以我就没说了……」
可是,长子婆婆的健忘却因为毒菇事件而败露了。因为由佳小姐在长子婆婆的房间里,帮忙準备住院用的换洗衣物时,发现了一张小抄。那张小抄上详细记录了一整天应该做的行动。
「由佳看到那张小抄,一下子就懂了……」
长子婆婆不希望别人发现自己的癥状,便把自己应该採取的行动一条条写下来,每天再努力依照上面写的做。这一点倒是非常符合长子婆婆做事周到的个性。
「由佳以小抄为物证,向长子婆婆确认了一下。结果长子婆婆反而逼问她是不是田村跟她说的。」
如此这般,田村隐瞒长子婆婆健忘徵兆的罪行就败露了。而接下来田村便遇上了刚才那一番狗血淋头的场面。
听完骚动的概要之后,遥婆婆对田村表示同情。
「田村明明没错啊。真是池鱼之殃啊。」
可是,田村却苦笑着说哪里。
「也难怪由佳小姐会生气。院民的情形应该要完整向照护经理报告的。」
「可是,你说了长子婆婆会骂你呀。」
「也许我是该骂。反正我这个人,已经习惯挨女人的骂了。」
听到他这番话,登纪子婆婆低低说了一句:「不愧是田村。」
「令人敬佩的好志气。怪不得被当头泼了水也不以为意。」
我们正在club登纪子喝着各自的饮料。
登纪子婆婆听说发生了骚动,半是好奇、半是鼓励成了落汤鸡的田村,招待我们到店里喝饮料。
登纪子婆婆这一番「不愧是田村」的发言,让田村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
「没有啦,被泼个水不算什么。」
「嗯,说得也是。田村的话,应该也被人家拿菜刀抵住过吧。」
随着对话的趋势,我边啜着姜汁汽水边纳闷。登纪子婆婆,你在说什么呀?被泼水跟拿刀动枪,也未免差太多了。田村也带着笑容,对登纪子婆婆的话摇头。
「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菜刀这回事。」
就是说嘛。就算田村再怎么帅,也不至于……
「哎呀,这就奇怪了。照你的样子看起来,这种场面少说也经历过两、三次啊。」
「没有没有,因为我交往的女生都不做菜的。」
咦?重点在这里吗?
「不过我曾经一觉醒来,枕头上插着冰钻就是了。」
天啊!田村。这岂不是比菜刀更像午间连续剧吗?
「我也知道,如果长子婆婆是失智症的话,应该要及早就医、及早展开治疗的……可是看到长子婆婆拚命想要隐瞒的样子,我又觉得满感动,满可爱的……就忍不住就跟着她一起隐瞒了……」
约莫在喝掉第三瓶啤酒的时候,田村这样说。
结果,大概干了十杯威士忌的登纪子婆婆大摇其头,说他太傻。
「田村,你脑子有病吗?竟然觉得长子可爱——」
对登纪子婆婆来说,长子婆婆是不是得了失智症,其重要性远远比不上可爱与否这个问题。
因毒菇住院期间,长子婆婆好像是不情不愿地,承认自己最近很健忘。而且接受了失智症的检查。
出院后回到蔷薇人生的长子婆婆,很快就进厨房做了米兰风味的猪排料理,请我、登纪子婆婆、遥婆婆、田村和山崎吃。据说长子婆婆因为被难吃的医院伙食闷坏了,住院期间早就下定决心,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做一顿好吃的。
吃着期盼已久的美食,长子婆婆将失智症检查时的情形娓娓道来。
「结果我还是不行了。接受检查之后,我真的认了。」
长子婆婆说,她是在接受医师问诊的时候确定了这一点。
「医师问了很多问题,可是有几题我答不出来。」
长子婆婆将蘸满了红酒小牛褐酱、热腾腾的猪排送进嘴里,却悲伤地继续说:
「一开始的问题是你叫什么名字啦,出生年月日啦,家人啦,这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我也就这样答完了。可是……」
说着,长子婆婆的眼睛忽然变得空虚。
「被问到还记不记得倒数前三个问题的答案的时候,我就愣住了。明明一、两分钟之前才回答过的,我却忘得一乾二净。接下来就一步比一步差了。一百减七,再减七是多少,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连现在是西元几年也支支吾吾了……」
一听到这里,遥婆婆正色插嘴:
「可是,这种问题拿来问我,我一时也答不出来呀?上了年纪的人,任谁都没办法马上答得出来的。」
但是长子婆婆悲伤地摇摇头。
「不只是这样。」
「咦……?」
「就连现在是什么季节,我都答不出来。」
霎时间,餐厅里卡锵卡锵作响的刀叉声静止了。
「……吓到了吧?我也吓到了。」
长子婆婆露出自嘲的微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先默默地咀嚼嘴里的猪排。沙沙、沙。山崎也一脸不知所措,喝了杯子里的水。咕嘟咕嘟、咕嘟。
这段短暂的沉默之后,长子婆婆又一脸没事人般开口了。
「……不过,什么都答不出来实在气人,所以每个问题我都答了。」
长子婆婆一面把猪排往嘴里放,一面说出这几句话。我们当然是「嗯?」感到不解。
「……答了是什么意思?」
「……不是答不知道吗?」
当着满脸不解的登纪子婆婆和遥婆婆面前,长子婆婆得意地回答:
「不知道也照答呀。因为,不应声不是很呕吗?」
听下去,原来长子婆婆对医生的问题是这样回答的:
首先,让长子婆婆栽第一个跟头的问题。
(前三个问题的回答是什么?)
明明因为想不出来而惊愕不已,长子婆婆却镇定地回答了。
「……我个人主张不回头看过去。」
真是很有长子婆婆风格的回答。
接着是计算题。
(一百减七是多少?然后再减七……)
「……我不欣赏喜欢算计的人。」
以精神论来反击数字。老奸巨猾至极。再来是年号。
(现在是西元几年?)
「……大概是二千年左右?」
这个嘛,也没错。最后,是关于季节的问题。
(现在是什么季节?)
「……这个嘛,年轻人,难以言喻的好季节啊。」
真是充满深度的潇洒回答。
说完问诊的插曲之后,长子婆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结果要过几天才会出来,可是我想大概是不行了。我还是得了失智……」
可是这句话被登纪子婆婆和遥婆婆的笑声打断了。
「长子,你能扯得出这些狗屁理由,脑筋够健康了。」
「就是啊!这么会强辩……」
可是,这样长子婆婆还是很气馁,意兴阑珊地卡锵卡锵切她的猪排。
「可是,很多事我都忘了。」
但登纪子婆婆却对此从容地付之一笑。
「那当然啦,我们活了那么久。记忆多少会有点破损的。」
「可是,以前我都没有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