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医院回到蔷薇人生,我的手机就接到一通电话。是遥婆婆打来的。她应该是从病房溜出来,用医院里的公共电话打给我的。
「——你都弄懂了吧?奏。」
对于遥婆婆的这些话,我什么都没有回答,默默地挂了电话。之后又有好几通从公共电话打来的电话,我全都没接。
你都弄懂了吧?——不管再问我多少次,我都觉得我无法回答我懂。我什么都不懂。
缺了一半的月亮挂在空中,铺着薄薄的白云。半个月亮照不亮地面,却也不让地面漆黑一片,只是淡淡地、模糊地发着光。
在淡淡黑暗中,我站在玫瑰庭院里,地面上竖着一把铲子。
「……」
沙、沙的声音,在静谧的庭院里响起。握着铲子的手心,感觉得到挖起的土壤。沙、沙、沙。接近地表的土壤,比我以为的脆弱。地表附近的,一下子就挖起来了。问题是那下面。稍微往下再挖,土壤一下子就变得很硬。
我用脚踩着铲子金属片的上缘,用力把全身体重加上去。于是铲子沉入了地面。然后我再用槓桿原理,把体重压在铲子的柄上,用力把土挖起来。沙、沙、沙。
庭院里已经到处都是洞了。全都是我挖的。我选了大棵的玫瑰树,从根部把铲子插淮去。为了确认那棵树下面有没有埋着尸体,我一个洞一个洞挖下去。
「……好,没有。」
Diorama的树根大致都挖过之后,我小声地说。这里也没有尸体。接下来是哪里?接下来该挖哪棵树?
在微暗中,我走向下一棵玫瑰树。在树木之间行进,那些枝叶好像要阻挡般,打在我的脸上、手臂上。树枝上的小刺,刺刺地勾着我。可是,我用手把这些刺拨开。我不觉得受到了阻挡。树枝对我拨开的手竖起了小刺,但我丝毫不打算因为这点疼痛就作罢。
我必须挖开庭院。
我必须挖开庭院,证明这里没有尸体。
遥婆婆才没有杀死往日的情人。
人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杀人。
我必须证明这一点。
「……是这个吗?」
我站在Summer Snow的树前面自言自语。Summer Snow的枝叶覆盖着蔷薇人生的墙面般伸展着;宛如要拥抱这座建筑物,又宛如要吞没它一般。
我再次将铲子往地面插进去。握着铲柄的手心好痛。因为挖土而起的水泡,已经全都破了,皮都掀起来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挖。手心的疼痛,好像不干我的事一样。这么一点痛,我根本不在乎。我非挖这座庭院不可。我非得挖遍这座庭院,证明没有尸体不可——
沙、沙、沙。
我想,我大概已经精神失常了。想归想,但就连这件事也都好像不干我的事一样,我根本不在乎。
沙、沙、沙。
挖起来的土壤里,混着玫瑰细微的根。被铲子铲断的这些根,变成又皱又卷的咖啡色块状物,有种诡异思心的感觉。土壤底下的玫瑰和地表上的模样不同,长出无数细小的根,贪婪地吸收别人给予它的养分。花朵很美,长出来的根却很丑。
沙、沙、沙。
我心想,不过,都是这样的吧。在无限亮丽的背后,有着纠结混乱的丑东西,再当然也不过了。田村也这么说。这种事,不是只发生在玫瑰身上。美丽的东西底下,隐藏着不美丽的东西——
对,不是只发生在玫瑰身上。
「……这里也没有。」
这样子挖了庭院多久,老实说我也记不得了。虽然记不得,但等我回过神来,天已经亮了。让我知道天亮的,是山崎。
「……森山,你在做什么?」
山崎一如往常在清晨来到庭院,看到我的样子,一脸不可思议。他身后是太阳正要升起的天空。我心想,简直就像他把朝阳带来了似的。一这么想,就觉得想笑。阳光淡淡描绘出山崎的轮廓。
「……山崎。」
我边叫他边眯起眼睛。因为山崎好耀眼。这个人,就是很耀眼。明明早上起不来,却好适合这种光。
山崎立刻向我跑来,拿走我手中的铲子。
「你在干么啊?弄得浑身是泥。拜託,你的手,全都是血了。森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啊,连脸上也受伤了。真是的,你还好吗?」
山崎连珠炮般说了一大串话。好吵的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就是适合这种吵闹。
「庭院也是,这究竟是怎么搞的?」
山崎以看到什么怪东西的眼神,看着庭院说。
「怎么会变成这样……?」
也难怪山崎会这么说。因为这座庭院真的是怪得不能再怪了。
在变亮的天空下,庭院呈现的模样可以说是凄惨无比。东倒西歪的玫瑰树。被拉断般的枝叶。到处都是深深的坑洞。好多玫瑰的根都被翻出来暴露在阳光下。细细的根被无情地铲断,遭到唾弃般丢在地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
山崎倒吸一口气说。我缓缓开口:
「——没有,尸体。」
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陌生人的声音。
「遥婆婆,没有杀人。」
山崎的脸讶异地扭曲了。
「……森山?」
就在这时候,他身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就站在大门的地方。瘦小的身躯。又白又短的头髮,在朝阳下显得闪闪发光。
是遥婆婆。
我眼中映出她的身影,又说了一次:
「没有,尸体。」
遥婆婆动也不动地看着庭院。
「遥婆婆没有杀死任何人。」
我一面说,脸上大概露出了笑容。
「没有……」
我证明了。
庭院里没有埋着尸体。
遥婆婆没有杀死爱过的人。
人是不会轻易杀人的。
我已经证明了。
「……」
听到我的话,遥婆婆喃喃说了什么。说了之后,朝庭院走来。
「……遥婆婆?」
山崎回头叫她的声音,语气中带着不安。
遥婆婆没有回答,跪也似的在暴露出玫瑰根部的地面上蹲下。
蹲下来,开始刨地般的用手挖咖啡色的地面。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遥婆婆梦呓般低声说着,双手挖着土。她的手指成勾,用耙的去挖坚硬的地面。
「……怎么会。我明明杀了他。」
耙着地面的纤细手指,立刻开始渗血。
「遥、遥婆婆?」
山崎抓住她的手臂,想阻止遥婆婆乱来。可是遥婆婆用力将山崎甩开。甩开他之后,发疯般大叫:
「——我杀了他!」
然后立刻又挖起地面。
「我杀了他……!杀了之后埋在庭院里……!他的骨头就在这里……!他的、他的骨头……!我杀了他啊……。我杀了……杀了以后埋了……他的骨头就埋在这里……」
天空又变亮了一点。
「……我杀了啊,我杀了啊,我……」
一片片云染上了淡淡的橘黄色,为清晨的景色增添色彩。美丽的清晨景色。可是,这样的天空很常见。一年当中大概有四分之一是这样的天空吧。
我想,这是神明的杰作。神明喜欢美丽的东西。所以才会这么随便就到处洒下美丽的景色。
「……我杀了他啊。杀了以后埋在这里……」
在这样的天空下,遥婆婆发了疯似的,不停挖着洞。是谁造的孽?是什么样的因果?让遥婆婆一个劲儿不停地拿手指抓着地面。
从医院溜出来的遥婆婆,马上又被带回医院。
听陪她去医院的由佳小姐说,回到医院之后,遥婆婆的情绪还是很激动。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由佳小姐在电话里对我说。
「遥婆婆变成这样,而你把整座庭院翻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
自己做出来的事也好,遥婆婆的反应也好,一切的一切都难以理解,我只能沉默。
山崎看不下去,拿走我的手机,和人在医院的由佳小姐说起话来。
「那个,这边的状况也不清楚……嗯,对,是这样没错……这边感觉也很混乱……」
我茫然地想着,山崎所说的「这边」,指的应该是我吧。我知道。我的脑子很混乱。变得很不正常。
「……你先去沖个澡吧?你全身都是泥巴。」
听说了骚动而跑来大厅的田村这样劝我。
「你这个样子,也没办法给伤口治疗啊,是不是。」
我听到他的话,却默默低下头。
「……」
山崎还继续和由佳小姐讲电话。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等着山崎挂电话。因为当下我觉得,现在只有山崎才能正确地引导我。
看我不回答,田村小小地耸了耸肩,立刻微笑着说:
「……不过,我明白你遗憾的心情。」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小小应了声:
「咦……?」
于是田村仍带着笑容继续说下去:
「……奏妹妹都好心告诉遥婆婆庭院里没有尸体了,遥婆婆却不肯承认啊。」
田村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让我说不出话来。
可是,田村看我这样,反而更愉快地继续说:
「因为从我的房间也看得到玫瑰庭院,所以没办法,我又不小心全部都看见了。就是这样啦。」
上次也听过这个说法。可是这次,这些话让我感到突兀。为什么田村总是会在这种场面出现?
「……」
我开始感到怀疑,但是田村却露出笑容。
「我是觉得啊,」
仍是他一贯坦然的笑容。
「遥婆婆大概是希望那个人死掉吧。」
「……咦?」
「应该是不能接受那个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吧?」
然后田村先确定山崎还在讲电话之后,凑过来在我耳边说:
「——跟奏妹妹不同。」
顿时,我倒抽一口气。
这个人知道。我的秘密他全部都知道。我当下非常确定。
「那、那个……」
看我说不出话来,田村露出柔和的笑容。好美的笑容。可是,我这时候才发现,他的眼睛一点笑意都没有。原来这个人一直用这种眼神在笑吗?
「……啊,我得去準备早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