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狐壮壮
录入:↑我媳妇
位于山脚下的巴恩斯宅邸,隐藏一个秘密,这是附近小孩子都知道的事。
战前,这栋巴恩斯宅邸是外国人的别墅。
战争一开始,这家人就返回祖国,战后不知何时,这栋别墅住进一位单身外国男子,这男子却在某次返国后失去蹤影(没人知道真相,但大人们閑聊时,都推论这名外国男子神秘失蹤)。
因此高耸石墙所围绕的庭院与房舍,目前是任其荒废的状态。
石墙内矗立着数棵高大的山毛棒,一到夏天,阴凉的树荫就覆盖着小径,还有一阵阵如雨声般的蝉鸣。在这片苍郁的树林笼罩下,即使大白天,小径也显得阴暗,并夹杂阵阵冷风,暮色似乎也较附近任何地方都要提早降临。
这道石墙是以当地传统独特砌法建盖而成。房屋则是西式建筑,就建筑专家的角度来看,日式石墙显得格外突兀,但日式石墙与西式建筑结合而成的气派风貌,倒也令人觉得协调。
对附近的小孩来说,这座庭院简直是夏日的游乐胜地。因为来这里,一定可以看到丰沃腐叶上中的各种昆虫,例如黑亮的独角仙和锹形虫、旋风式的鬼蜻蜓和闪耀紫水晶色泽的大紫峡蝶。
如何才能进入这座庭院?方法有两种。首先爬上延伸至对面马路的大树枝,越过房子的低矮围墙,这比较适合大一点的男孩或较强壮的女孩。另一种则是从北边山丘围墙上的洞口钻进去。
其实这座石墙有一处称为「脐窝」的地方,它周围的石头都可以移动。最初发现的小孩,不知是偶然发现亦或是石匠家的孩子,现在已无从得知。只要搬开石头、钻进洞里,就可以进到庭院里。从这个孔洞进出庭园的小孩,现在已经多得无法计数。
照美小时候也经常钻过这个洞进到庭园里玩耍。比起盛夏耀眼的庭园,她更喜欢在带点寂寥氛围的初秋到庭园里寻找芒草根的野菰。可是照美现在的个子已经无法再从孔洞进出了,而她也不好意思从大树枝攀爬进去。再加上这两、三年忙着学校与补习班的课业,连提都没再提过巴恩斯宅邸的话题。
照美的双亲都在工作,夫妻经营一间小餐馆,每天回到家总是超过十一点。照美没有兄弟姐妹,经常孤单一人。她原本有个双胞胎弟弟,但六年前因为感冒并发肺炎,不久就过世,他的名字叫小纯。
因为母亲难产的缘故,小纯一生下来就有轻微的智能迟缓。通常在母亲还没下班的时间里,照美会照料小纯吃饭、洗澡、上床睡觉。但小纯死后,父母突然要她参加英文补习班,大概是母亲也不放心她独自在家吧!小纯在世时,母亲只有在中午以及傍晚用餐的尖峰时间才会到店里帮忙,然而小纯死后,母亲就和父亲一样,每天都在店里从早忙到晚。
即使照美学校下课后,还到补习班补习,但还是比父母早回家,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她都独自待在家里。有时她会莫名地使用小纯最喜欢的小熊杯盘,甚至发獃地盯着小熊杯盘。
死亡,令照美感到不可思议。
已经失去主人的「东西」,似乎也失去存在的空间而四处摆放。这些全变成照美的东西。起初,照美还会有「拥有」的感觉。但转念之间,却感到无比空虚。
在母亲的告诫下,照美的朋友——绫子也会体贴地避免提到小纯。但毕竟和小纯非常熟稔,绫子常不自觉脱口叫出「小纯……」然后又慌慌张张地闭嘴。不过这样的情况,已经愈来愈少。毕竟小纯过世已是六年前的事了。对照美和绫子而言,六年算是非常漫长的时间。
照美的祖父母已经过世,不过,绫子的爷爷还健在。
据说绫子爷爷小时候曾受邀前往巴恩斯宅邸游玩,那时还不需要钻石墙孔洞,当时住在巴恩斯宅邸的英国家庭有一对姐妹,「我记得姐姐叫蕾秋、妹妹叫蕾贝嘉。她们的日文说得很流利。我第一次吃到饼乾和冰淇淋就在那里。以前我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虽然爷爷最后总会提起饼乾和冰淇淋。但照美还是很喜欢到绫子家,听听老待在设有佛坛与充满线香气味房间里的爷爷閑谈往事。
照美家没有人「老待在房间里」,也没有佛坛或神桌。连弟弟的牌位摆在哪里,照美都不知道。因为爸妈从不会提起,所以照美有时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曾有过一个弟弟。
起初,照美非常害怕绫子的爷爷。因为每次到绫子家,爷爷总是驼着背待在自己的房间,一动也不动,即使偶尔在走廊遇见,也是綳着脸不说话。照美经常心想:『为什么绫子的爷爷这么严肃?好像对我视而不见。』可是事后回想,或许爷爷只是不知如何和小女孩相处!因为自从和爷爷聊过天后,爷爷就再也不会无视于照美的存在了。说不定爷爷其实很想和照美聊天。人与人之间的误会,往往就是这样引起的。
照美开始喜欢和绫子的爷爷聊天,是在弟弟的告别式结束后不久。
爸妈重新投入餐厅的经营,那天照美得孤单度过,她突然很想见绫子而来到绫子家。不巧,绫子和父母外出用餐,当独自看家的爷爷告诉她这个讯息时,她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虽然照美经常有这种感觉,但此时情绪格外强烈。
正想回家,爷爷却对她说:「如果没事,就进来坐坐。」这是爷爷第一次邀请她进到家里。也是照美第一次进入爷爷的房间。
面对彆扭的照美,爷爷不知从何处端出切得不太好看的羊羹。
那时已是晚秋时分。
混纺的暖炉被散发出烟草的气味。照美正襟跪坐着,未将膝盖伸进暖炉桌下。照进屋里的冬阳,在榻榻米上映照出长长的影子。
没多久,不自在的照美正想开口说:差不多该回家了,爷爷却开始低声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主要是巴恩斯宅邸的事)。这是在照美出生前发生、彷彿脱离现实的故事,但对现实感到疲累的照美来说,却犹如在久旱的心灵降下了及时甘霖。
第二天,照美将这件事告诉绫子,绫子惊讶地张大眼睛,「不会吧!我从没听过这些事。」
此后,绫子爷爷的房间就成了照美最喜欢的地方,每次到绫子家玩,她也一定和爷爷打招呼。
对了,关于巴恩斯宅邸的秘密。
就是从爷爷那里听来的,巴恩斯家的人似乎将一般人熟悉的内院①,称为后花园。
无论何种季节,后花园总盛开着巴恩斯夫妇费心栽种的花草。
后花园可概分为白、蓝、红与黄等四个区域,里面除了栽种日本植物外,也种有许多爷爷从未见过的外国花草。
早春时,白区的雪柳和麻叶绣球争奇斗豔、黄区的棣堂花、还有秋天在红区盛开的深红色鸡冠花、蓝区的矢车菊等等,现在又重新在爷爷的记忆中活了过来。
虽然爷爷学了许多外国花卉的名字,但很可惜,差不多全忘光了。唯独有一种花,因为印象太深刻,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种花有着如同蜡烛火炬般的形状与颜色,绽放鲜红色的花朵,它就叫做绛三叶草,「傍晚时,绛三叶草花开之处,看起来简直就像鬼火一样。」
照美从未见过这种花,但或许是爷爷的话非常具有说服力,夕阳下,晚霞满布的天空,就有如熊熊燃烧火炬般的绛三叶草花丛,鲜明地烙印在照美的心中。
「我长大后会对园艺和农业产生兴趣,最根本的原因或许就是受到那个庭院的影响吧!」爷爷的眼神像望向远方一般,悠悠地说,「巴恩斯宅邸里,有个被称为内院的地方。」
这个内院,正是巴恩斯宅邸的秘密。
巴恩斯家的妹妹蕾贝嘉,经常因为发烧而躺在床上休息。爷爷的姐姐在巴恩斯宅邸里工作。每当蕾贝嘉发烧时,爷爷——这里似乎不太适合称为爷爷。爷爷的名字叫丈次。或许因为丈次的日文发音(Jyoji)与乔治(Gee)相类似,因此拉近他与这家姐妹的距离——丈次的姐姐总会拜託丈次送冰过去。送完冰后,丈次经常就待在宅邸里,和巴恩斯家的姐姐蕾秋一起打斯诺克。斯诺克是一种撞球游戏,在桌台上放置数颗球,然后以棒子撞击。
那一天也是如此。在撞球时,蕾秋表情略为阴郁地说:「蕾贝嘉又跑到内院去玩了,明明妈妈已经告诫那么多次……」
「内院?」这是丈次第一次听到关于内院的事。
「是啊!我们家有一座内院,可是我很讨厌那里。那里总让我心里觉得毛毛的。」蕾秋放下撞球棍,四下张望后,悄悄地说。
蕾秋不是那种会说悄悄话的女孩。或许那天正巧是个绵绵细雨、连雨声都听不到的日子,在这样的氛围,人与人的距离变得非常亲近,所以得格外小心。蕾秋虽健谈而好动,但她其实是个害怕寂寞的人,因此,在没有玩伴的午后,也难怪她会将最大的秘密告诉丈次,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
「我们家有座内院。据说,数百年来,我们的祖先都非常细心地照顾这座庭院,可是出入必须小心。我也只瞄过一眼……可是蕾贝嘉一天到晚爱往那里跑。好像已经在那里栽种什么似的。虽然爸爸说,我们家族每代好像都会有一个人以这种方式照顾那座庭院……但命中注定要成为内院庭园师的人,身体都非常虚弱,好像精力被吸掉似的。内院似乎是一个距离死亡世界非常近的地方!」蕾秋害怕地继续往下说,对平常总以大姐头口吻说话的蕾秋而言,这副模样还奠难以想像,「虽然说这些话可能不太适合。但妈妈非常担心,担心蕾贝嘉不知何时会去了内院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丈次还是不明白,照顾了数百年的内院?这个家庭来日本定居,不是最近的事吗?而庭院,他籼蕾秋也经常在那里游玩,「我不认为那座庭院有多可怕……你们平常不就在那里玩吗?」
蕾秋愣了一下,缓缓点头,「不是啦,那是后花园。后花园是谁都可以在那里玩、没有危险的——虽不能说完全没有危险。但我现在说的是平常绝不能进去的神秘庭院。想进去需要一点技巧,正门便是你在玄关走廊尽头看见的那面大镜子,另外还有很多密道。蕾贝嘉即使是闭着眼睛都可以自由进出。可是爸爸常说这样太危险,如果要进去内院,就应该好好地由镜子穿越。在平常内院正常的时候,围墙也会很坚固,绝不可能出现任何密道,但最近不知何故,内院变得有些奇怪。而且听说能自由进出内院的人,他的影子就会渐渐变淡。」
这么说,蕾贝嘉应该是个体型纤细、模样楚楚可怜的女孩。也或许员是她频繁进出内院的缘故——这个被称为靠近死亡世界的地方。
「听说如果没有答对问题、没有走正门,就无法进出内院,可是昨天蕾贝嘉也不知何时就独自进入内院,今天发烧躺在床上,也应该是这个原因。」
『蕾秋是在开玩笑吧!可是她的表情却这么认真……』丈次半信半疑地想。
「你不相信!」蕾秋似乎看穿丈次的想法,于是开口问。
丈次怯生生地点点头。
「你跟我来!」蕾秋大步地迈出房门,丈次则怀着紧张的心情尾随其后。
丈次对当时是大白天,却因下雨而变得昏暗的洋楼,感到记忆犹新,虽是六十年前的往事,至今却仍历历在目。
细长的法国玻璃窗上,被雨水浇打的棕榈叶阴影清晰可见。洋楼的空气带有寒意,像飘散着细小的石头粒子,寒冷的空气将走在前面的蕾秋笼罩成像不知名的生物。走廊角落、天花板上的装饰昏暗不清,看起来彷彿是有生命的物体。
那时,蕾秋的双亲与丈次的姐姐应该都在屋里,但宅邸中却出奇安静。
来到走廊尽头的巨大穿衣镜前,丈次偷偷地深吸了口气。
这面穿衣镜足足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镜片四周以精细的桃心木浮雕镶框,看来相当老旧,镜面有波状起伏,站在前面一照,就看到镜中的自己往横向延伸、脸部也扭曲变形。
「就是这个!」蕾秋意味深长地站在穿衣镜前。
穿衣镜歪曲地映出蕾秋与丈次的身影。蕾秋以丈次听不懂的英文低声念着。
二楼楼梯转角处的窗户突然照进一道阳光,并神奇地在镜面上形成反射,镜面开始摇晃,像冒出微微飘动的热气,鼻腔中嗅闻到一股石灰般的刺鼻气味。
丈次完全呆住,发楞地伫立在彷彿海底的大厅,眼睛就像被钉在镜面上,无法移开视线。然后,彷彿雾散似地镜里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小河潺潺地流着,岸边长着茂密的短草,深紫色的菖蒲花争奇斗豔,在菖蒲正对面遥远的一端,栽种了颜色深浅不同的薰衣草,如烟般漫开的渐层紫色花海绽放。在这片景緻中,有位女孩正忙着洒水。她就是蕾贝嘉。
蕾贝嘉正在照顾一株刚发出嫩芽的树宝宝。
「啊!」丈次不禁叫出声。
「是蕾贝嘉。她又到这里来了。」蕾秋略皱眉头,大喊,「蕾贝嘉!」
蕾贝嘉发现了他们,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马上就露出满脸笑容,用力挥手。
「蕾贝嘉!早点回来!」蕾秋又大喊。蕾贝嘉点点头,挥着手像是对他们打招呼。
「乔治,要不要进去?」听到蕾秋的问话,丈次反射性地摇摇头。
确认丈次不想进去后,蕾秋不经意地露出鬆一口气的模样。之后又喃喃念着英文,镜面重新瀰漫了一层雾气。
巴恩斯宅邸的内院就这样关上了。
「我当时为何会决定不进去?」爷爷喃喃低语。
「那地方好像很可怕,不想进去也是正常的。」屏气聆听的照美,深吐了一口气后回答。
「很可怕……是吗?那时候感觉真的很可怕。因为听说那里是距离死亡世界最近的地方。多亏小照美,都是因为你,我才发现自己不进去的理由。从那天起,我就不敢再靠近那座宅邸……之后也没再见过蕾秋和蕾贝嘉了……」
「她们两侧人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蕾贝嘉几乎没再出过房门,除了我,也有其他小孩到那座大宅玩,也有偷溜进庭院里玩的小孩,听说经常会看到奇妙的景象。尤其是在池塘四周,会突然出现大雾瀰漫的陌生景緻……我姐姐常说,巴恩斯宅邪的池塘里出现了海市蛋楼。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海市蟹楼,还是其他的东西,但我内心一直认为,那是因为蕾贝嘉拉近了内院的距离,所以即使不透过镜子,也能看到内院。这应该就是蕾秋父亲说的,内院围墙的力量愈来愈弱。而且,池塘或许就像位于庭院里的镜子吧!」
「爷爷的内心一直认为?爷爷不会说出来吗?」
「我们那个时代不习惯将内心想的事直接说出口。」爷爷落寞地笑了笑。
其实爷爷不说,照美也猜得到。
附近的小孩都偷偷将巴恩斯宅邸称为「鬼屋」。因为不断有人看到奇特的景象。但即使如此,大家还是继续前去游玩,原因就在「鬼屋」这个字眼所具有的刺激感,而且,最重要的是,那座庭园是个拥有丰富资源的自然宝库,简直就像圣地一般。
据爷爷的说法,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年,战争爆发后,巴恩斯一家就匆忙离开日本,那面穿衣镜大概还留在宅邸里。原本身体就孱弱的蕾贝嘉,好不容易回到英国,却因在海上长途跋涉,没多久就过世了。这些事是巴恩斯太太在寄给丈次姐姐的信上提到的。
巴恩斯姐妹有一些日本女性朋友。爷爷不再接近巴恩斯宅邸后,那些孩子仍经常到宅邸游玩,但他不知道这些人对「内院」的事知道多少。这其中有个叫夏夜的孩子,是爷爷小时候的同学,两人没多久便因男女分班而很少往来。但在上下学途中或举办全校性的活动时(例如每年春天到河滨公园散步),他们仍有很多机会交谈。
这类全校性的户外活动经常是由女孩们崇拜的水岛老师等人策画举办的。蕾秋非常仰慕水岛老师,连髮型都会模仿她——将头髮编成辫子,像髮带般盘在头上。
很久之后,爷爷才从夏夜那里得知,蕾秋离开日本前曾到夏夜家,亲手将礼物与信交给夏夜,并请夏夜向爷爷转达问候之意。
「上战场的前一天,我才从夏夜那里知道这件事。总觉得很对不起蕾秋,她特地将秘密告诉我,我却这么对她……我至今仍记得那是一个被寒风吹拂的黄昏。坑坑疤疤的围墙与电线杆对面是一片火红的晚霞。那样可怕而震慑人心的晚霞,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直到现在,我都没再看过。
那天夜里,整个城镇因空袭而付之一炬,水岛老师也在那场空袭中丧生。她是个很爱护学生的老师,还会照顾家中清贫、无法带便当的小孩,因此很受学生们爱戴。水岛老师在搜集民间传说,所以晚上都会去学生家中听老一辈的人讲述古老的民间故事,结束后都会留下一些礼物。这种时候,蕾秋总是跟老师身边帮忙,或许是因为蕾秋家里从事贸易,家境宽裕才有办法这样吧!蕾秋就是这样的孩子。
当城镇陷入一片火海时,大部分的人都逃进了巴恩斯宅邸的庭院,猛烈的火舌逼近了宅邸,灰烬与燃烧的烟尘漫天飞舞,但巨大的山毛榉就像森林般围住宅邸,隔绝了炽热的火苗,保护庭园、这座宅邸,还有我们,彷彿火精灵与树精灵正在激战。因为担心,我会探头查看情况……所有的树木像手挽着手,向火焰大吼。」
照美屏气聆听,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那片赤红晚霞或许就是大自然在对即将毁灭的城镇致意吧!寂静的道别,就像船员们在甲板上向即将沉没的船表达敬意。」
眼前浮现一片赤红的晚霞,异样情绪盈满了照美的心。
「天亮后查看,发现最外围的山毛择都已烧得焦黑,还哔哔剥剥地冒着黑烟……因此,即便后来这些山毛榉盖住小径,也没有人想砍掉或修剪它们。」
爷爷不单述说自己的亲身体验,有时也会和照美说说水岛老师搜集的民间传说。
「从前,有个寡妇和婆婆住在一起。这个媳妇在街坊的风评很好,是难得的好媳妇。但婆婆却是个无情、狠心的妇人,因为忌妒媳妇年轻貌美,处处刁难媳妇,以让媳妇吃尽苦头为乐。婆婆还会将煮好的饭做成饭糰,绑在腰间,一个也不给媳妇吃。」
「为什么?」照美表情困惑地问。
爷爷就学婆婆的口气说:「『媳妇为什么要吃饭?不吃饭还能干活的才是好媳妇!』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肠丑陋,婆婆开始发高烧,得了莫名奇妙的怪病,双手指尖变得像焦黑的黑炭。虽然媳妇不眠不休地照顾,但婆婆的双手仍是从指尖持续往上变黑。婆婆怨天咒地、愤怒、叹息、难过,手还是没有好转,而媳妇依旧细心地照顾婆婆。」
『真是大快人心!』照美在心中暗骂。
「没多久,婆婆就对媳妇姣好的双手心生怨慰,还对媳妇说:『如果你想尽孝心,就把双手给我。』其实媳妇也知道,即便将双手给了婆婆,也不可能长在婆婆的手腕上,但婆婆都说出口了,她也只好哭着伸出双手。」
「什么——」照美惊叫一声。
「婆婆吩咐僱工砍下媳妇的手,媳妇痛昏过去。婆婆却责怪媳妇偷懒,并在她的伤口上抹盐巴,因为盐巴的刺激,媳妇又痛醒了,就这样过了几天,媳妇对婆婆说:『多亏婆婆帮我抹了盐巴,所以伤口没有化脓,癒合得不错。』婆婆听了很生气,就说:『你的手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已经把它埋在院子里了。』媳妇到院子里一看,却看到从未见过的藤蔓延伸到天际。」
「就像《杰克与豌豆》。」
「没错!媳妇看到从天空垂下彷彿梓树长豆荚的东西,并伴随难以言喻的乐声,同时传来一个声音:『来吧,宴席已备妥,坐上来吧!』媳妇开心地进到豆荚里,豆荚立刻缩回天上。婆婆在地面上懊悔得直跺脚,大叫『带我一起去』。媳妇用嘴剥下梓树的藤蔓,将藤蔓垂到地面上,婆婆高兴地咬着藤蔓往天空升去,可是因为绑在腰际的饭糰太重,所以重重地摔到地上死了。」
「她活该!」鬆了一口气的照美不禁低叫。
「蕾秋听到这个故事时,也和你一样愤恨不平。蕾秋曾说:『如果是婆婆要我把手给她,我一定会顶嘴说:我又不是笨蛋。那个媳妇为什么明知婆婆讨厌自己,却又容许婆婆伤害自己?还一直和那个讨人厌的婆婆住在一起,早点搬出去不就好了!』很有蕾秋的风格吧!」爷爷开心地笑了,「水岛老师当时也回答蕾秋:『这个故事里的媳妇遭遇如此悲惨、手被砍断、最后死掉,应该是确有其事。但后来流传时,也许有人认为结局太悲惨,所以才又加上媳妇上天堂、婆婆遭报应的结局……』」爷爷看着远方,像是想起了那时的事。
「附近有太多这种传说。你应该知道观音山顶有个女人形状的石头吧?有一个女人嫁到夫家后,不但没得到好的对待,还被拚命使唤,最后罹患了心脏病,到了第三年,因为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就被赶回了娘家。但娘家早已由儿女成群的嫂嫂管事,罹患心脏病的她在那里已无容身之处。这个女人在走投无路之下,来到山顶,一动也不动悲伤地想着自己的未来。不知何时就化成了石头。」爷爷的记性很好,当他发现照美对这些故事有兴趣时,除了实际搜集的民间传说外,连在书上看到的故事,也全说给照美听。
照美听爷爷说故事时,绫子有时也会陪在一旁,不然就是在其他房间里玩电视游乐器,「照美!你变了,你真的喜欢听爷爷讲故事吗?换成是我,我觉得看漫画还比较有意思。」
「因为我的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总觉得,有爷爷真好!」
「嗯——」
照美可能是害羞,所以只是轻轻带过,也可能是她并未发现,爷爷的存在对她有多么重要。因为没有大人会认真地(不是敷衍)和照美好好说话。她的爸妈都太忙了。
父亲经营的餐馆,小虽小,但生意很好。一到午餐时间,附近大学的学生和老师总将小餐馆挤得水泄不通,傍晚则是挤满携家带眷的客人或年轻的情侣。照美的父母只有在最忙的时段才会请工读生帮忙,其他时间就都是他们两人一手包办。
妈妈的名字叫幸江。小时候大人都叫她小幸。此处也如此称呼,因为这种称呼感觉比较好。
小幸的母亲——也就是照美的外婆——在小幸满二十岁前就过世。小幸不是很喜欢母亲,因为母亲非常严厉、喜欢讽刺她、常抓她的语病,而且只对小幸这样,对其他人却相当和蔼可亲。小幸的父亲在小幸懂事前就过世了,所以小幸是由母亲一手带大。或许是这样,母亲才认为不可以宠坏小幸。
此外,母亲和小幸的个性也大不相同。小幸是个爱作梦、浪漫的人,但母亲却相反,是个耿直诚实、讨厌浪费、实际的人。当小幸画着当时同侪间流行的少女漫画时,母亲就会站在小幸身后问:「这是什么?」然后抢走漫画,睨着哭喊、哀求的小幸,将漫画高举,以嘲笑的口吻念着漫画里的字句,小幸的母亲就是这种人。母亲的行为大大羞辱了小幸,也深深伤害了她。
母亲也很清楚小幸被她这种态度刺伤,但也许她就是要以这种方式让小幸远离少女漫画这类愚不可及的东西,才能达到明显的「教育效果」。小幸的母亲,就是採取这种教育方式的人。
小幸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和母亲一起谈天说笑的景象,餐桌上总是瀰漫沉重的气氛。
小时候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记忆中没有被母亲严格训斥的印象。但在进小学的同时,小幸也搬到了母亲从小成长的地方,从那之后就全是晦暗的记忆。
『母亲讨厌我是女孩,只要有一点不顺眼,就将我当成犯人,连一点小毛病都要揪出来。』
母亲连小幸的生理变化,也看成是小幸的原罪,以厌恶或冷笑的态度指责她。
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有一次,小幸鼓起勇气直视母亲,开口质问:「妈,你爱我吗?」
母亲却若无其事地问:「你呢?」看到小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又说:「是有时候喜欢,有时候讨厌吗?」
小幸心想,『应该就是这样吧!』不论怎么说,母亲就是母亲,虽然她不总是讨厌母亲,却也不能说一直很喜欢她。小幸怪异地应了一声「嗯」,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自白的感觉。
没想到小幸会这么回答的母亲似乎吓了一跳,却又立刻说:「我也和你一样,有时候喜欢,有时候讨厌。」
这些话具有奇妙的说服力,小幸直觉认为母亲说的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