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帕士兵的故事
瞧见它时,我感到一股寒意,彷彿全身皮肤开了无数个小洞,颤慄不已。
杉树摇摆,变成蛹。儘管脑袋明白,但亲眼目睹,我依然不觉得是现实中的情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揉眼睛。
抵达森林的三天后,早上醒来,複眼队长便下令:「好,出发。」趁我们睡觉时,複眼队长已探勘过林中。
「开始了。」领头的複眼队长对排成一行前进的我们说。
「什么开始了?」鹏炮大哥问。
「今年的蛹化。」
那些不管怎么看都是杉树,呈等间隔耸立。我在杉林中前进,偶尔抬头确认杉树的高度。
粗壮的树榦朝周围伸展枝极。枝极前端绿叶繁茂,往下弯垂,模样肖似我们无力垂晃着手。就像无数只胳臂伸向四面八方,摆动着手腕。
走一段路后,複眼队长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的杉树。「喏,就是那个。」
起先,我不懂複眼队长叫我们看什么,但目击到枝干猛然一震,我浑身顿时爬满鸡皮疙瘩。那状态迥异于附近的杉树,它活着。而且,彷彿在主张它活着。仔细一瞧,附近掉落、堆积着大量的碎木片,或许是脱落的树皮。
那杉树呈淡褐色,乍看就是一般的杉树,唯独表面是透明的,感觉相当柔软。
「这就是……」鹏炮大哥双眼圆睁,出声道:「这就是库帕吗?」
「严格地说,是可能变成库帕的蛹。从今天起,这座森林里应该会有十棵杉树蛹化,其中只有一个会变成库帕。或许是这个,」複眼队长指着前方淡褐色的蛹,「或许是别的。到时才会知道。」
听着複眼队长的话,我不自觉地迈步靠近化成蛹的树。儘管害怕,我更想确定「其实并不恐怖」。
我站在旁边,伸出手。由于树皮脱落,表面好似光滑的薄膜。根据传说,底下还有一层白树皮。
「它会愈来愈白,在皮下成长。」后方传来複眼队长的说明。「待内侧完全成长为库帕,蛹皮便会脱落。」
我以食指触摸树皮。不是想像中的树木硬度,而是类似幼虫的触感,我吓得缩手。瞬间,树榦猛然摇晃起来,彷彿人类伸懒腰,又屈起身子,摇晃肚子,甩水袋般扭动躯体。因为还没有脚,无法移动,但那完全是生物挣扎的模样,我惊诧地当场瘫坐。粗糙的树木外表和动作,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令人毛骨耸然。
我也不晓得是觉得噁心还是害怕,或许是惊奇吧。我好一会儿站不起来,複眼队长走近关切:「喂,你不要紧吧?」我突然觉得冷,用力搓着身体。
「现在刺下去,里面的水会喷出。而且,它不一定会变成库帕,轻易动手也没好处。只能记住蛹的位置。」
「假如没变成库帕,它会怎样?」
「再变回杉树。」
「那么,库帕果然是杉树吗?」
「我也不清楚。」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仰望蠕动的树木。
和昨天一样,独眼兵长站在广场的高台上,我不禁想起冠人死掉的场面。告诉人民「不用担心」的冠人,遭枪口瞄準时,明白是什么状况吗?
独眼兵长把一个陌生人的尸体拖上高台。尸体像具空壳,颓然无力。胸前有片污渍,流出黑色液体。是血吗?听人类提过血是红的,但在我们眼中,那只是片模糊的黑。
尸体并非凭空出现,是独眼兵长现身时拖过来的。
所有人彷彿瞬间凝固。他们面露不安,目光游移。
「啊,多姆,你赶上了。」公主穿过人们的脚边走近。「我正在想你呢,多姆。」加洛一贯打着招呼,跟着靠过来。「你和老鼠谈得怎样?」
「谈到一半就被打断。」我想起在粉仓库见到的老鼠们。
「不过,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老鼠居然会讲话。」加洛说。
「你不是听见了?」
「听到是听到啦。」
「多姆竟然掉进老鼠的陷阱。」公主抹抹脸。「加洛就罢了,他原本就粗心大意。」
「也是。」加洛甚至没动气。
「不过,眼前是怎么回事?那是谁?」我以下巴示意台上的尸体。
「刚刚那些家伙把城里的人赶到广场,调查一些有的没的,稍远的地方突然传来枪声。」
「我也听到枪声。是在哪里响起的?」
「大概是那边的水井。」公主望向西北方的圆道。
「是谁开枪?」
「不知道。」加洛不假思索地回应。「枪声响起不久,独眼兵长从水井那边走过来,召集人类,站上高台,嚷着『我们的士兵被杀了!是谁干的?』然后拖出尸体。」加洛张大嘴巴,或许是在模仿独眼兵长。
「你指的……」我望向独眼兵长拎起的尸体。尸体脱力垂软,像一片废弃的破皮革。
「就是那个吗?」
我想打听得更清楚些,台上的独眼兵长已扬声问:「谁认得这具尸体?」他的话声魄力十足。
「咦?那张脸……」我低呼。
「多姆也注意到啦?」加洛说。
「嗯,脸没弄髒。」
独眼兵长拖上台的尸体,脸不像其他士兵那样涂脏,和我们平常看惯的人类脸孔相同。
「是在水井旁洗脸时被杀吗?」加洛推测。
独眼兵长颇为冷静。儘管同伴遇害,他的态度依旧沉稳。虽然人已死,他抓起士兵尸体的动作却很随便,还以一副展示物品的口吻问「是谁干的」,充满诡异的气魄。
当然,群众里没人挺身承认:「是我!」
人群一阵骚动。空气震颤,那是一股抚搔着我的体毛、说不上是声音的气息。窸窸窣窣,到底是谁?吱吱喳喳,居然敢对铁国士兵动手,唧唧咕咕,虽然想称讚干得好,窸窸窣窣,但未免太胡来,吱吱喳喳,这样下去,我们会不会遭殃?唧唧咕咕,不妙,不妙了,到底是谁干的?快点出来负责啊。
我移开视线,在人群中发现号豪的身影。我们的视线比站立的人类腰部更低,大部分是靠脚形认人。「我去找号豪。」我迈步前进。「喂,等等。」加洛跟上来。「等一下、等一下。」公主也尾随在后。
号豪和妻儿待在高台附近。身材纤瘦的妻子抚着胸口,一脸苍白。「爸爸……」号豪的儿子唤道。虽然是个孩子,但大概是像父亲,体格壮硕,才十岁左右,却相当老成。「那究竟是谁干的?」他毫无顾忌地指着台上的尸体。
「会是谁呢?」号豪低喃。
「不是爸爸吗?」
「不是。」号豪否认。妻子随即斥责儿子:「不要乱讲!」
「可是,」儿子锲而不捨地追问,「有勇气干掉敌人的,除了爸爸……」
「闭嘴!」妻子又仓促骂道。
于是,附近的人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沉默,窃窃私语。号豪,不是你吗?那不是你乾的?能把铁国的士兵弄成那样的,只有你了吧?大伙议论纷纷。掉落的话语滚过地面,散播四方。欸,号豪,如果是你乾的,就出面承认吧——有人语带哭声,几乎是哀求。接着,类似的话语逐渐渲染开来。号豪,如果是你乾的……如果是你乾的,我们很佩服你的勇气,但求求你,不要连累我们。人类极力不张嘴,悄声嘟囔。仿若无形的呢喃化成锁链,紧紧缠绕住号豪与他的家人。
我窥探号豪的神情。他一脸严肃,目光炯炯。虽然愤怒,却隐含更多怜悯。
「不是我。」号豪不像其他人类偷偷摸摸,而是斩钉截铁地声明。「要是我乾的,我不会躲藏,对吧?」
确实如此。
号豪不会做出殃及旁人的事,又装傻不承认。
「爸,真的吗?」号豪的儿子纠缠不休。
号豪应道:「干嘛一直问?你希望是我吗?」
虽然不晓得号豪期待何种回答,但号豪的儿子「嗯」地点点头,看得我十分痛快。孩童实在是天真无邪。
「爸爸一定办得到。」
「这样啊。」号豪不禁苦笑。「可是,没办法。他们太强大,我们只能听从台上那个兵长的命令。他比酸人强多了。」
此时,独眼兵长大喝:「吵什么吵,有话要说吗?」
不妙——人群顿时沉默。他们不自然地隐瞒刚刚的谈话,悄悄与号豪保持距离。
号豪将妻儿藏到身后。
「你们方才在讲什么?」独眼兵长笔直望过来。他把尸体扔在高台上,走近一两步。
有孩子哭出声。应该也不是发现「啊,原来可以哭」,但其他孩子接连放声大哭。
大人们一时无法反应,拉开与号豪的距离,呆杵在原地。
「杀害这名士兵的兇手,在你们之中吗?」独眼兵长指着号豪,「是你吗?」大概是号豪高其他人一个头以上,且态度坦蕩,格外醒目。
「不。」号豪强硬地沉声回话。「不是我。如果是我乾的,我不会藏也不会躲,而是会大声炫耀。」
不要说了。不要再激怒他们。号豪,拜託你别闹事。虽然没出声,连我都能看出周围的人都这么想。
「爸爸。」号豪的儿子似乎终于感受到危险,紧紧抱住号豪的胳臂。从我的视线高度,看得见号豪的儿子双脚不停颤抖。
「何况,」号豪坚定地反驳,「听刚刚那声响,是你们的武器——枪吧?」
独眼兵长一副「那又怎样」的表情,回望着他。
「那就不可能是我。我没用过枪,也不晓得枪在哪里。」
独眼兵长目光转向台上的尸体。他没回答号豪的问题,只明确说声「好」。
那一瞬间,独眼兵长做出重大决断。那是带着定下方针意义的「好」。
「好,我懂了。」独眼兵长对广场上的众人宣布。「听着,今天日落前,兇手得主动投案。」
广场的民众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零星的孩童哭声。
「你们全部回家,不许外出。杀害这个士兵的家伙,日落之前到我们落脚的地方。万一没半个人来,别怪我使出更残忍的手段。」
「哎呀呀,真恐怖。」事不关己,公主语气十分轻鬆。
「谁会去投案啊?」加洛搔搔身体,举起前脚开玩笑:「喂,是我乾的!」
「或者,」独眼兵长继续道,「不是本人也行。要是有人知道兇手是谁,就来告诉我。需要有人出面指证,应该受到制裁的是谁。」
寂静的广场中,只迴响着兵长的话声。安静成这样,搞不好顽爷躺在家里都听得见。
「告诉我们重要情报的人,我保证会以礼相待。以上。」独眼兵长说完,话音久久不散。
广场的人们不知所措,一阵慌乱。
「喂,是谁干的?」有人愤怒地问,也有人担忧:「究竟是怎么下手的?」许多人不禁望向踏上归途的号豪。
我找到医医雄,尾随在后。其实谁都行,但尾巴像引导我般伸向医医雄的背,叫我「跟着那家伙」。
医医雄住在广场往东笔直前进的地方,第二条圆道的内侧。医医雄家比其他人家大,有三间房。其中一间是诊疗室,摆着床铺,皮袋和木器里装着医医雄採集的药草和磨成的粉。
「爸爸,不要紧吧?」一个娇小的幼童走向医医雄,用力拉扯他的脚。在我这猫的眼中,那个头髮披肩的小女孩一派天真,眼中找不到一丝阴影,似乎看透了一切。
「当然。」医医雄的老婆抱着婴儿应道。我仰望闭着双眼、睡得香甜的婴儿,不禁也想睡了。「喏,医医雄,我没猜错吧?乖乖听他们的话,就不会出问题。虽然是敌国的士兵,也不会随便对我们动粗吧?」老婆急急地问。
医医雄的反应很迟钝。连身为猫的我都知道,这种情况下就算撒谎,也该答个一句「没错」。反正没人晓得今后会如何,想迅速安抚老婆,便该斩钉截铁地保证「没问题」。
然而,医医雄讨厌暧昧的话语,也缺乏体贴。不仅不显露自身的情感,或许他从未考虑到别人心情。
留着长发,发稍微卷的医医雄答道:「很难说是没事。」
「你真的太老实了。」老婆笑道,显然拿他没辄。
「啊,爸爸,枇枇怎么了?她发生什么事?」在医医雄抱在腿上的女儿唐突地问。人类的小孩总是毫无脉络地抛出脑中的疑问,此刻也不例外。
「枇枇?你怎会这么问?」
「枇枇在哭。刚刚在广场上,她无精打採的,还在掉泪。」
「枇枇居然会哭,真稀奇。」医医雄的老婆出声。
「枇枇当然也会害怕,何况现下是这种情势。」
明知对方听不见,我还是忍不住要多嘴:「告诉你,医医雄,枇枇遭到铁国士兵侵犯,才会害怕。她是为此哭泣。」
医医雄只投来「这猫真吵」的眼神。
「我不想这么说,」我继续道:「但你老婆也许会被铁国的士兵盯上。再悠哉下去,就大事不妙。你懂吗?」枇枇的遭遇,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从这层意义来看,医医雄不该悠哉地评论「枇枇也会害怕」,而是该去枇枇身边,问她「出什么事」。
忽然,女儿轻叫一声。「啊!」她指着半空,「爸爸,你看!好久没看到那个在飞。」
咦?医医雄的视线在空中游移。医医雄的老婆和我也一样。
「喏,那个,那个啦!」女儿的食指四处乱指。
「是虫。」我说。医医雄同时高喊。
一只黑甲虫飞进家里。是飞错路线,误闯进来吗?甲虫外侧的壳掀开,展开半透明的翅膀拍动着,在墙上停了一会儿。
「黑金虫!」我忍不住趴下身子。
「是黑金虫。」医医雄想伸手挥开。
「那不是有毒吗?」女儿尖叫。
「毒在体内,摸到没关係。」医医雄依旧冷静。他面不改色,大概是在观察虫子脚的动作之类的吧。
老婆抱着婴儿去隔壁房间避难,边低喃:「这种季节怎会有黑金虫?」
「是老鼠作怪害的。」我很想解释。老鼠昨天为了压制猫——压制我,设下陷阱。他们採摘藤蔓和草当材料,不小心破坏黑金虫的巢穴。此刻,恐慌的虫子想必在城市里到处乱飞吧。
「亲爱的,想想办法吧?快想办法。」医医雄的老婆在隔壁房间喊着。「快赶走虫子!」
一下害怕铁国士兵,一下害怕黑金虫,人类真忙。
「这种虫本身并不危险。」医医雄又说。然而,他也抓不到飞来飞去的虫子,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