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孩子们先在湘潭东南风的停车场内集合,然后大家再一起向寺院,也就是街道居委会全体人员集合的地方走去。那里是这一带最宽敞的地方,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蜿蜒延伸的寺院围墙的前面,被用作每月一次堆放不可燃垃圾的收集点。
这个寺院的主持是个在街道居委会很有发言权的人,对地区的福祉活动非常热心。我们街道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的年末互助金等定期性的捐款活动,要求所有住户都参加,而且每家至少要出一份钱。湘潭东南风今年已经迎来落成后的第五个年头,但在本地区还算是新人的这个公寓的居民们,并不太怎么重视此项规定。公寓自治会的理事们轮流挨家挨户地收取捐款,可是要么本人太忙,要么筹款时间段内不在家的住户很多,捐款总也无法顺利收齐。自然对于公寓内部的捐款活动,大家就更不当回事儿了。
刚才提到的那个主持对此大为恼火。他通知公寓,如果湘潭东南风的居民不认真参加捐款活动,就不允许公寓的居民用那个不可燃垃圾的收集点。公寓院内没有自己的垃圾收集点,因此自治会急忙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钱收齐。可是事态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改变的。负责收款的理事走投无路了,不得不自己为几户不在家的住户垫付了几千日元,可最后竟然也不了了之,没有人还给他钱。这种事情发生了好几次,问题越来越严重。
既然事情演变成这样,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终于在公寓自治会总会上做出规定,定期性捐款的收款今后和公寓物业管理费、维修基金一起,从各家银行账户上扣取,然后由管理员一次性上交。决定一公布,就有居民对此发牢骚了。他们强调说,本来所谓捐款,就应该是一种任意和善意的行为,半强制性地扣除算怎么回事?而且,使用不可燃垃圾收集点本来就是地区居民应当享受的公共服务,一介主持没有道理凭一己之见就剥夺别人的权利,我们凭什么要听他威胁,说什么不让用收集点,等等,众说云云。好不容易想出这么个办法,眼看问题就要解决了,可是总会又因此陷入了争执不休的困境。当时,妈妈代替工作繁忙的爸爸出席了总会,她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唉声叹气地说那个时候真是够受的。
最后,总会终于说服反对派,让他们理解这不是以后能不能扔不可燃垃圾的问题,而是为了大家相互和睦共处、应该尊重本地居民的做法和想法的问题,现在把事情闹大,从长远来看绝不是什么上策。大家最终同意了今后从银行账户扣取定期性捐款的处理办法。我也觉得这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不过对湘潭东南风的居民来说,这倒成了一个好的教训。以前,所谓自治组合不过是徒有虚名,没有运行的实质内容。而今,藉此机会,公寓形成了一种对与集体住宅居住相关的纠纷及责任人人都必须有所意识的新氛围,产生了一种连带意识。听妈妈说,现在总会定期的出席率显着升高,以前敷衍了事、分配担任的理事,现在也通过正规的选举方式选定。多亏了自治会的这种变化,去年绑架未遂事件发生的时候,自治会才能与街道居委会迅速协作,商量出对策。如果没有上次闹得天翻地覆的捐款问题,这次恐怕也不会对昨天刚刚发生的事件展开如此迅速的对策。
一到寺庙,看见门前站着两个中年男女,胳膊上戴着黄色的袖章。他们住在附近,扔垃圾的时候经常互相打个招呼,有过几面之识,但至今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大概对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孩子们陆续集合,人数出乎意料的少。两个看似小学小学低年级的男生,一个大概四五年级的女生,两个女中学生,还有与我同年级但不同班、住在附近的早崎贤也,再就是我,一共七个人。
儘管同上次一样,完全没有高中生参加,但去年那个事件发生的时候,大概有二十个人参加,多的时候甚至有将近三十个孩子一起。我心想,大家都怎么了?这时候听说,由于家长非常担心,决定再难也要用私家车接送孩子们。可见这次的事件对当地居民造成的震动有多大。毕竟那可是杀人未遂的恶性案件。
点名后,我们出发了。戴着袖章的女人在先头领队,后面按照年纪高低顺序站成一行,戴袖章的男人站在队伍的最后。我和前排的贤也一边说着悄悄话,一遍往前走。
「今天早上的新闻,你看了吗?」
「嗯,看了。」贤也眼镜后那瞪得圆圆的眼睛透出些许恐惧,「看到地面上的血迹了吧。」
「看到了。那个女孩没有被车从身上轧过去吧。电视上说她只是躲避的时候摔倒受了重伤,是这样吧?」
「好像是。不过,好不容易躲开了却摔倒弄成重伤,真倒霉,运气实在太差了。」
「就是,真可怜。不是说她是我们学校六年级的学生嘛,到底是谁呢?」
「啊,你不知道?」
「嗯,」我吃了一惊,「你知道吗?莫非新闻里报道了?」
「没有,不过我妈妈说是个叫『kisaichi』的女孩子。」
「啊?」我更加惊诧,「那莫非是私都遥华?」
「对,对。妈妈说过她的名字叫遥华。嗯,应该没错。」
我非常惊讶,一时间愣的停下了脚步,差点撞到走在身后的女中学生。我慌忙赔礼道歉,可是完全心不在焉。
震惊!不,比震惊更严重的一种感觉,这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呢?我得知受害的是私都而感到惊讶之前,心里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表达的、近乎不安的感觉。但是,那到底是对什么感到如此不安呢?
我和私都遥华并不怎么亲近。三年级和四年级的时候,我们曾经同班,但是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现在我们不在一个班,我在六年级一班,她好像是在三班。和她的交流可是说几乎是零。既然如此,那当得知被袭击的是私都时,内心为什么不能平静呢?我冥思苦想,不得而知。
没多久,眼前出现了柚森町第六小的校舍。
校园前隔了条马路,有一座破旧的日式房屋。听说从前这家人经营了一家杂货店,老师和学生经常光顾。在学校还没有改建成现在的校舍之前,这家店就已经关门了,现在连招牌也歪倒在一边,玄关的拉门上挂着一把已经生鏽的锁头,沿着破旧的玻璃窗框贴满了胶带。房屋四周杂草丛生,完全没有人居住的痕迹。看着这座破房子,我忽然想起刚才电视新闻里巡警巡逻学校周围的画面,北京正是这座房子。
「每次经过这个鬼屋似的房子,」顺着我的视线,贤也也瞄了一眼那破旧的房子,「我总是想,住在那儿的人他们现在在哪儿,做什么呢?不过,这个想法是不是很奇怪?」
歪斜的招牌写着「贞成商店」。本来好像还标有注音字母的,可是现在涂料已经 逐渐褪色,完全看不清了。
「我不觉得奇怪。」我说,「而且,这么想不是很平常吗?」
「就算他们家里人还活着,可是也没听说这附近有叫『sadanari』的,大概是搬到别的地方了吧。」
「是叫『sadafusa』。」
「啊?」贤也茫然若失地望着我,「什么?」
「『sadafusa』,那两个汉字是贞德的『贞』加上成功的『成』,应该念『sadafusa』。我以前在哪儿读到过。」
「啊。我还真不知道呢。我想那两个字肯定不会念成『sadasei』。原来读『sadafusa』呀。真不愧是学识渊博的智爷爷啊。」
智爷爷是我的外号。大概是因为我在朋友们间留下这么一种很深刻的印象,说得好听是老成稳重,说得难听就是像个小老头儿,所以从小一直就被称为「小老头儿」或者「老爷爷」什么的。不知不觉外号和我的名字融为一体,就变成了「智爷爷」。老实说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名称,但是外号一旦扎了根,不管本人如何抵抗,都是很难改变的。尤其是贤也他没有任何恶意,而是很亲密地「智爷爷」「智爷爷」地叫着,因此我也不能随便生气。可放任自流的结果是,连今年春天担任我们班主任的川吴老师见到我也开始说「喂,智爷爷,你好吗?」真是无可奈何。
在身着制服的巡警和戴着黄色袖章的老师们的注视下,我们经过「贞成商店」来到了学校的正门前。我们在哪儿和去市立柚森中学的两个女生分手。正要跨进校门的时候,忽然发现从马路的另一侧走过来两个人。
嗯?我很纳闷。因为其中一人穿着柚森东高中的男式西装夹克样式的校服。柚森东高中隔着区政府,在和第六小相反的一侧。也就是说,这个人特意绕远路来送这个女孩子。以看到她,我一惊,心怦怦地直跳。那是和我同在六年级三班的忍坂圆实。
「那是谁?」突然贤也用一种和刚才截然不同、阴郁低沉的声音嘀咕说,「智爷爷,你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吗?那个牵着圆实的手的家伙。」
「不知道,第一次见到。」也许是被贤也那不平静的情绪传染了,我也像在策划什么阴谋诡计似的,奇怪地压低了声音,「……会不会是她的哥哥?」
「圆实没有哥哥呀。她只有一个年龄相差很多的姐姐。」
「是吗?」
「不过她姐姐已经嫁人了,去了别的省。」
「是这样啊。那么,那个高中生到底是谁呢?」
「是不是她的表哥?」
「不太清楚,」贤也想点头又不敢确定,「我想大概不是吧。」
圆实是个适合带髮带、皮肤白皙、很可爱的小女孩。她身上有种都市气质,像个大人似的,让人很难随随便便跟她搭话。她在汉语课上读课文的时候,操着一口标準的普通话,宛若专职的解说员,我总是不由自主听得入迷。我想学校里有很多男生表面一脸毫不在意,离她远远的,可实际上对她都有好感。我其实也是,贤也一定也喜欢她。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不过他感觉有点像明秋。」
明秋?明秋是谁?我刚想问他那个名词是什么意思,但又打住了。我想起以前也曾问过贤也同样的问题,好像说是经常出演电视剧和综艺节目的一个艺人的爱称。我除了烹饪节目和新闻以外不怎么看电视,所以对此类话题完全一无所知。我也不想连续几次都问同一个人同样的问题,免得被人认为是个学习能力差的人而感到难为情。
「智爷爷,你知道吗?」
圆实依依不捨地鬆开那只被貌似明秋的男生牵着的手,向他挥手说再见,绽放着在学校难得一见、令人炫目的笑容。她一边不断回头张望着他,一边向教学楼走去。
贤也的目光一直追逐着一步一回头的圆实,都忘记了要把话说完。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于是追问道:「知道什么?」
「上次集体赴校返家的时候,圆实也是和那个家伙一起的。」
「是吗?」
「是啊。」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在换鞋的地方我和去四班的贤也分开了。
我向六年级一班走去的时候,恰好圆实从眼前经过。本以为她会径直走进教室,没想到她停下脚步,身体靠着走廊的墙壁,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手机。
校规不是规定不许把手机带到学校吗?不是很确定,不过就算校规真的禁止,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为了防身,老师们大概也不得不默许吧。
我先她一步走进教室,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了看圆实。只见她正在专心致志地发简讯。似乎话题很有趣,她按下发送的按键后,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禁不住想,她是不是在给刚才貌似明秋的男生髮简讯呢?
对那个神秘罪犯的恐惧心理,让大家都非常担心自己孩子的安危,我本以为可能会有家长暂时不让孩子去学校,可实际上,至少我们班没有一个缺席的。
学生中也有人因为只上半天课就能回家而天真地高兴不已,但整体上比起平日来,班里的感觉有些奇怪,似乎同一年级的女生住进医院这件事重重地压在大家的心头。即使偶尔大家吵吵嚷嚷地议论起这件事,也不等班主任川吴老师严厉批评,只要他刚以开口,大家就骤然安静下来。着在平日是难以想像的。
这种现象不仅出现在我们班,整个学校似乎都是如此。第一节课停课,召开了临时校会。包括平时精神涣散的低年级的学生们在内,所有的人都惊人老实地听着校长的讲话。
「如果有可疑的车辆靠近,大家一定要小心提防。」话虽然这么说,可是突然冲过来的话,我们也束手无策。不过,恐怕除了这样说以外,校长大概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提醒大家的了。他还要求说,今后不许向六年级的学生打听有关这个案子的事情,六年级的学生也不可以向那些被捲入本案的学生追问详细的情况。这些虽然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孩子们好奇心很强,我不认为大家会老老实实地听从校长的指示。
只上三个小时的课,觉得一天变得很短,转眼间就放学了。
「大家注意啦。」川吴老师卷着运动服的袖子,这可以算他的个人标誌,他用记分册咚咚地敲打了几下讲台。「和今天早上一样,大家还是跟着带队的人一起回家。听好了,不许随便绕远路,路上要特别警惕可以的男子和车辆。好,下课。」
即使处于非常时期,也还是几个人抑制不住从课堂上解放的喜悦,教室里顿时开始变得嘈杂一片。在一片嘈杂中,我注意到了一个身影走向了讲台,一看,是圆实。
「老师,我……」
「嗯?什么?忍坂。」
我并没有想可以去听,但圆实和川吴老师的对话却不知不觉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可以在学校再待一会儿吗?我还不能回去。」
「为什么?」
「接送我的人下午还要上课。」
「噢,原来是这样。」川吴老师似乎略知此事,摸着长满邋遢鬍子的下巴点了点头,「对了,接送你的是个高中生来着吧。」
「对,是柚森东高中的学生。」
「从忍坂家去东高中,方向不是相反吗?每天特意接送你,那个人也真不容易 啊。」
「嗯。不过,我们家附近老人多,除了我没有什么小学生和中学生,所以只好……」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啊,对了,是sowa吧。这次还是他接送你吗?」
圆实点了点头。据我推测,sowa应该是那个长得很像明秋的男生的名字。我心里在想sowa是那个字呢?是山且吗?
「不过,忍坂,就你和他两个人一起回家吗?那可有点儿不安全啊。没有个大人跟着……」
「可是,我们家附近的邻居,除了老人以外,都是些大忙人,我爸爸妈妈也是如此。」
我以前曾经听说过圆实的父母都是医生,不过专科不同。
「嗯,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过,忍坂今天能勇敢地来上学,老师真的是很佩服啊。」
勇敢坚强地?那是什么意思?
「东高中和往常一样上课吗?那你就等sowa来接你吧。但是不要在教室和走廊里乱溜达,你就待在教室办公室旁边的接待室里,好吗?」
「好的。」
我一边走出教室,一边想,离接她回家还有近三个小时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她大概会一直一个人发简讯什么的吧。来到校门附近的集合地点后,我可拿到贤也已经站在了那里。
「智爷爷,」贤也一副神秘古怪的表情,「那个,有件事情要问你。」
「怎么了?」
「圆实今天没来上学吧?」
「啊?你说什么呢?今天早上我们不是一起看见她走进学校的吗?」
「对啊。」他抱着脑袋说,「是看见她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呀……」贤也吞吞吐吐,怯生生地看了看四周说,「圆实已经回家了?」
「没有,她在等sowa来接她。」
「sowa是谁?」
「那个长得像明秋的男高中生。」
「啊?」贤也身体后仰,宛若害羞的小姑娘一般举起双手捂住了双颊,说,「不会吧!」
「是真的!」
「哎呀,真不愧是智爷爷,也不知道你从哪儿打听来的。真厉害。」
「哪里哪里。我还不知道『sowa』是哪个字、怎么写呢。」
「喂,」贤也耷拉下脑袋说,「谁管他是哪个字。智爷爷你还真是奇怪。」
「多管閑事。你别打岔,圆实 对哦地怎么了?」
「那个……」
我们这个区的学生到齐后,要出发回家了,所以我和贤也不得不暂时停下谈话。走了一段后,贤也又开口了。
「今天我们班一个姓富宇加的女孩没来上学。」
「什么样的女孩?她的名字是什么?」
「你不认识?嗯……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大家都叫她阿亚,我想大概是叫亚子吧。管她叫什么呢。总之今天没来上学的人,除了她还有好几个人呢。」
「是吗?我们班的人可都来了。」
「如果仅此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好像……」贤也突然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说,「好像就是那个富宇加。」
「你说的是什么事呀?」
「昨天的那个案子呀。听说汽车冲过去的时候,除了那个叫私都遥华的女生以外,现场还有两个女生,其中一个解释富宇加。」
「真的吗?那她今天没来上学是……」
「当然了,肯定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收到了惊吓吧呗。毕竟她差点就被横冲直撞的汽车撞倒,而且眼看着朋友就在自己面前受重伤,被送进了医院。」
「嗯,她来上学反倒会让人感到奇怪。」
「不过,倒真有人来上学了。」
「这么说……」
「就是那个圆实。」
「啊?那当时在现场的另一个女生就是……」
「另一个女生大概就是她。」贤也不断地推理,「也就是说,遭遇袭击的两个人中,一个缺席没来上学,另一个来学校上学了。所以……」
我这才明白刚才川吴老师表扬圆实说「你今天勇敢坚强地来到学校」是 什么意思。
不过,我不明白贤也到底为什么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我并不是说哪有什么好奇怪,而是觉得有点意外。」
「意外?」
「我和富宇加虽然不是很熟识,但感觉她很坚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她都没来上学,反倒是平日文雅娴静的圆实竟然来学校了。我总觉得有点反了。」
回到湘潭东南风,发现久美子已经出门了。往厨房一看,洗碗池里浸泡着空的碗和锅。虽然没有洗,但是能把用过的餐具放到水里泡,就她而言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再望向冰箱,门上面贴着一张字条,似曾相识的久美子的笔迹写着「偶尔我也认真地去听回课,怎么样,很伟大吧」。大学生听课有什么伟大的,那是理所当然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