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做爱对象的基準只是取决于性别吗?
那么,相处时间长短、在一起快乐与否,
又有什么意义?
冈田勘太郎与寺岛良介遇到了一个难题。
两人又推又拉,体育馆仓库的门依然文风不动。他们在收拾班级表演使用的跳箱跟排球网时,有人把门锁上了。
起初他们以为是恶作剧。
「喂,别闹了啦。」
「你在门口吧?开门啦。」
两人大声呼喊、敲门,但外头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来,应该是某人不小心把门锁上的。
「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
整间仓库只有上方有扇採光用的铁格子窗。园游会的后夜祭(注:日本校庆之类的活动最后一天会举办营火晚会,以庆祝活动结束。)即将到来,校园的嬉闹声不绝于耳;日落后,学校将循例举办营火晚会跟舞会。
冈田踩着跳箱,从採光窗向外望去。可惜窗户并没有对着校园,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相较于积极确认周遭环境的冈田,寺岛却只是无精打采地坐在软垫上。冈田爬下跳箱,无奈地在他身旁坐下。
寺岛夸张地唉声叹气。
「怎么这么衰啊。」
「烦耶,我们很快就能出去啦。」
「很快是多快?」
寺岛的表情实在很窝囊,冈田忍不住想整他一下。
「我想想喔……明天园游会补假。」
「所以要等到后天?」
「走运的话是后天,可是现在体育课不是都上耐力跑吗,所以不会有人来借器材,搞不好要等很久才有人来喔。」
「怎么办,我们死定了!」
最好是。
冈田无视寺岛的哀号,伸手要拿制服口袋内的手机,不料一听寺岛说:「而且我五点还跟佐代子约在校门口呢!」便倏然停手。
「你们还在交往?」
「我终于遇到懂得欣赏我魅力的女人啦。」寺岛得意洋洋地傻笑。「今天藤女不也是园游会吗?可是她说后夜祭要来我们学校找我。唉——为什么偏偏我被困在这儿呀?」
冈田慎重地询问垂头丧气的寺岛:
「寺岛,你有带手机吗?」
「我看起来像有带吗?」
寺岛穿着粉红色猫咪布偶装(不过头套已经拿下来了)。这出班级话剧的剧情大意是:一对遇难的男女击退张牙舞爪的丛林野兽,最后成功生还。其实他们本来想借老虎装,可是只借得到猫咪装。
「对了,冈田你呢?你有带手机吧。」
「很不巧,我把它搁在教室了。」
他悄悄关掉口袋内的手机电源。
「没有水也没有食物,我们能在这里活多久呀?」
为了让长吁短叹的寺岛闭嘴,冈田只好做做样子摸索置物架。他找到一大堆遗失的头带,于是将头带一一绑在一起。穿着猫咪装的寺岛只有两只猫手,因此在一旁静静观看。
头带变成一条长长的绳子,冈田再度登上跳箱,将它从铁格子窗的缝隙垂下去。他握着另一端不时拉动,这样应该比较容易吸引路人注意了吧?
两人并肩坐在软垫上,沉默半晌。冈田遵照钓鱼的要诀微微拉动头带,而寺岛则双手抱膝,将下巴埋在布偶装毛茸茸的毛皮里。
天色迅速变暗,冈田将头带一端交给寺岛,起身打开体育馆仓库的电灯。灯光从小小的窗口洒至室外,然而无人发现仓库内的两人,唯有园游会的热闹气氛不断向外扩散。
寺岛原本还抱着期待竖耳倾听,后来也失望地又将下巴埋在膝头,但是手里仍不忘拉着头带。
冈田若无其事地询问寺岛。
「欸,寺岛。如果我们一直出不去怎么办?」
「你说的『一直』是多久?」
「大概一百天吧。」
冈田当然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态说出「一百天」,但寺岛却一脸认真地答道:「死定了!」
「如果见不到佐代子,我就活不下去了。」
是喔是喔,你的死法不是饿死,而是得相思病而死啊?冈田忽然心头一狠,暗想不如用寺岛手中的头带勒死他,但见了身旁的布偶装寺岛那副蠢到不行的德性,杀意顿时灭了一大半。冈田心知肚明,刚才的狠劲全是自己的嫉妒心作祟。
不用说,寺岛完全不知道身旁的男人心中正暗潮汹涌。
佐代子啊,她说跟我聊天时最快乐耶。上课时我也常接到她的简讯呢。她每晚都打电话来,这点我是有点招架不住啦。唉——万一五点还是出不去,那不就完了吗?她会不会误以为我放她鸽子?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联络佐代子呀?欸、欸,冈田。
他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吵死了,闭嘴。」冈田没好气地敷衍他,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话说回来啊,万一真的得在这里过夜,那可就惨了。」
「哪里惨?」
冈田心头一震,而寺岛只是天真无邪地张开双臂,比比四周。
「睡在这里好像很冷耶。」
「裹在软垫里不就得了。」
「对喔。等我一下。」
寺岛将头带递给冈田,开始移动跳箱、叠起软垫。冈田拉着头带,一边望着猫布偶装男忙东忙西。
「好,完成了。」
寺岛站在软垫跟跳箱组合而成的窝前面,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软垫层层相叠,顶端那块垫子被捲成枕头的形状;跳箱稳稳地挡在软垫前,遮住窗外吹来的风。
「这样就没问题了,你躺躺看吧。」
「躺什么躺,现在才傍晚耶。」
「你躺就是了嘛。」
「你怎么不躺?」
「我有毛皮,所以没关係。」
寺岛将冈田拉过去示意他躺好,接着将事先摆在旁边的软垫盖在他身上。软垫实在很重,而且又有浓浓的汗臭味。
「怎么样?」
寺岛笑咪咪地端详冈田。
「嗯,还不赖。」
冈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答道。「我就说吧!」寺岛甚是满意。他前一刻还吵着要见女人,此刻却忘得一乾二净,对自己做出来的床铺沾沾自喜。
反正不出多久,他又会佐代子长佐代子短地吵个不停。这家伙为什么这么笨呢?冈田躺着拉动头带,悄悄叹气。
为什么我成天跟笨寺岛混在一起呢?其中的原因,冈田再清楚不过。
冈田和寺岛住在同一个社区,寺岛是在小学三年级时和母亲一同搬来的。
寺岛很快就和冈田的玩伴打成一片,因为他开朗无比、跑得异常快速、长相不算丑,而且绝不说别人坏话;至于读书成绩则和现在一样不佳,不过小学生只要运动神经好就够了。
如此这般,寺岛在班上颇有人缘,男女生都喜欢他。
冈田是个运动念书都很优秀的小学生,因此起初只是冷冷地观察寺岛这个新人,不像其他人容易被新奇的事物吸引。他怀着傲气与小孩子特有的地盘观念,等着寺岛露出马脚。
但冈田万万没想到,寺岛真的是个好人。
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时,他会大剌剌地回答:「我不会!」班上的女生和男生快吵起来时,他会算準时机起身说:「啊——我屁股好像痒痒的。」在教室玩过头,额头被柱子撞出一个大洞而吓哭旁边的女生时,他会血流如注地笑道:「没事没事,冷静点。」
连冈田都不得不承认,只要有寺岛在,平凡无奇的教室或放学后的空地,一眨眼就变成璀璨的王国。
寺岛很擅长製作秘密基地,简直到了天才的地步;他钓的淡水龙虾比谁都多;他会偷偷燃起火堆,把悄悄偷来的蕃薯丢进去;他会将烤好的蕃薯当作食粮,提议大家出外冒险。
冈田抛下当初的心结,对寺岛敞开胸怀。不知怎的,寺岛也最喜欢冈田,开口闭口都是「阿勘、阿勘」。即使冈田在家里打电动,寺岛也一定会邀他出来玩。
「因为阿勘不在就不好玩了!」寺岛说。
只有一次,冈田难得看见寺岛独自伫立在河边。烟雨蒙蒙,他任由雨水打在身上,一径望着河流。
冈田出门帮妈妈跑腿买酱油,却在归途看到这副景象。冈田见他好半天动也不动,便走下河堤问他:「你在干嘛啊?」
寺岛回过头,脸上罕见地没有笑容,湿漉漉的髮丝落下了一滴雨水。
「阿勘,我跟你说喔,我刚才叫爸爸滚回去。」
冈田一头雾水。
「他难得来找我,我却……可是,可是妈妈不想见到他。爸爸不会再来了,谁教我叫他滚回去。可是我……」
话语开始无限迴圈,寺岛不知该在哪儿中断才好,说着说着竟放声大哭。冈田从未见过同龄男生嚎啕痛哭,这回他真的吓到了。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冈田看得出寺岛非常伤心,于是姑且先为他撑伞,拚命想着该怎么安慰他,却词穷理屈。
当天冈田一直陪寺岛站在雨中的河边,接着和他一同回到社区。
隔天,寺岛又照常跑到冈田家猛按门铃,大喊:「阿勘,一起上学吧!」
升上国中后,冈田与寺岛羞于直呼对方外号而改以姓氏互称,但感情依然没变。虽然寺岛不再每天邀冈田出来玩,但每买A片必带去冈田家,因为他家有台用压岁钱买的中古电视录影机(注:テレビデオ,将电视与录影机合为一体的电子产品,一九七五年由日本索尼开发贩售。)。
寺岛对成熟女性没兴趣,比较喜欢护士类的片子。不久,我跟寺岛都会离开这座城镇吧?寺岛是不是会去找他父亲?冈田脑中隐约浮现这种想法。
冈田告别处男是在高一那一年,对象是镇上便利商店的打工伙伴。她年龄稍长,不仅和冈田聊得来,两人在一起也很快乐,于是自然而然走到那一步。冈田一方面心想:「恋爱就是这么回事啊。」一方面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如果只是想要聊得来也相处得来的对象,找寺岛不就好了?对寺岛而言,冈田应该也是同等地位;然而,他却跟女人做爱,而不跟相处许久的寺岛上床,这不是很奇怪吗。到头来,选择做爱对象的基準只是取决于性别吗?那么,相处时间长短、在一起快乐与否,又有什么意义?
他鼓起勇气试着想像寺岛的裸体。面对男性儿时玩伴的身体,他似乎有点兴奋,但又好像不太兴奋。究竟是潜意识阻止自己对男人产生兴趣,抑或真的没有兴趣,他实在搞不清楚。
当然,他也知道想这种事情好像怪怪的,因此逼自己尽量不去想。他想知道其他男女有没有类似的烦恼,却不知该向谁开口。
交往半年后,女方离乡去上大学,他们的关係也自然而然变淡,终至消失。女方传简讯、打电话给冈田几次,而冈田也回覆几次,就这样。冈田心中又想:「恋爱就是这么回事啊。」
今年梅雨季时,寺岛跟佐代子顺利交往。其实寺岛根本没必要公告周知,但他还是兴高采烈向冈田献宝,因此冈田才知道此事。
「你不觉得怪怪的吗?」冈田问。
「不会啊,我觉得很棒。」寺岛答。
冈田心想问这家伙也无济于事,于是只回答:
「是喔,那就好。」
寺岛哼着歌,剥开炒麵麵包的保鲜膜。
冈田知道他之后还会兴奋一阵子,但想不到他们竟然到了秋天还没分手。寺岛虽然人缘好,却不受女孩青睐,因为他笨到没药医。升上高中后,女生的喜好会变得较为多样化,很多人认为太乐天的人可以做朋友,但不适合当男友。
冈田已经厌倦安慰被甩得惨兮兮的寺岛,因此应该庆幸寺岛的恋情顺利才对——他如此说服自己,如此自欺欺人。
冈田一再想起寺岛小时候唯一一次的悲伤脸庞。在那场雨中,冈田对寺岛的悲痛感同身受,但这段记忆却变得有点苦中带甜。
最重要的话语,冈田总是无法对寺岛说出口。无论是他想听的,或是他不想听也想像不到的话语,全在冈田体内凝结为一块疙瘩。
「惨了!我真的惨了!」
寺岛的叫声惊醒冈田。他稍微睡了一会儿;这几天忙着準备园游会,弄得冈田睡眠不足。
「干嘛啦,怎么了?」
冈田撑起身子,从身上滑落的软垫依旧飘着一股乾燥植物被拧断的味道。
寺岛在狭窄的体育馆仓库内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手上还握着头带尾端。头带变成一条白色细线,摇晃着向窗口延伸而去。外头一片漆黑,校园传来音质低劣的流行乐跟嬉闹声。
「喔,已经过五点啦。」
「是啊,佐代子一定生气啦!还有更糟的事呢,冈田!」
「你在吵什么啦。」
「我想尿尿。」
冈田坐在软垫上仰望寺岛。
「憋住。」
「憋一下是无所谓啦,」寺岛双手夹在胯下,缩起粉红色的身体。「可是我憋不了更久!」
「管你的。」
「你也太狠心了吧!」
他的猫手朝冈田一指。以布偶装的构造来说,只伸出食指是不可能的任务,因此怎么看都是伸出手刀。
「我不是帮你做了舒适的床铺吗?你刚才不是睡得很甜吗?这次换你来帮我做厕所了!劝你别自命清高,在这儿住上一百天,我看你会不会想尿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