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始做关于人鱼的梦。
盂兰盆节之后的星期天。犀川漫步在校园里。柏油公路似乎马上要融化一般的酷热。他相信,抽了烟血管会收缩,人就能变得凉爽。最近,校园里添置了很多结实的钢製垃圾筒,圆圆的顶部放着烟灰缸。他边走边吸烟,宛如候鸟停靠在海中的岛屿一般,沿着「之」字走过每一个垃圾筒。
没有风。
现实世界庞大的数据量。大部分都是没有必要、没有意义、只是为了被丢弃而生的数据。遍地都充斥着垃圾。现实的世界因多余的数据而被污染。
没有什么是纯粹的。
一切都过于複杂,因而变得暧昧模糊,本质也被掩盖。单纯的模型被疏远,被人们指责为空论。这就是为数据所埋葬的现代。
需要在图书馆里查阅些文献。N大的图书馆向一般市民开放,星期天也可以入内。犀川想看看被称作一般市民的人们。图书馆最近刚刚建成,雄伟壮观。星期日明明是一周的最后一天,却为何排在日曆的最前边。一周为什么有七天……
7是孤独的数字。
昨天,西之园萌绘给他发来了邮件。她询问了犀川星期日的计画。犀川从未在星期天和她见过面。问他星期日的计画也是第一次,为此犀川微微有点吃惊。
不过,他有星期日也工作的习惯。基本上他很少想休息,不过如果想休息的话工作日也可以休息。他讨厌受别人的干涉。
萌绘一定是想谈论杀人事件。从妃真加岛事件解放出来大约已经两个星期了,从那之后,他和萌绘还从没见过面。对于犀川来说,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已经没有什么难解之迷,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了。舆论怎样对待那个事件,做了怎样的报道,他都没有兴趣。
从那之后,萌绘每天都给他发邮件。从研究所地下的焚烧炉里发现了一部分尸骨。把插成近卫兵模样的塑料拼装玩具分解后,调查了所有的积木块,从中发现的指纹疑似道流的指纹。真贺田四季博士的旧式电视机里隐藏的无线通话器。还有,在RedMagic的源列表中发现了协助真贺田博士逃脱的文稿程序。总之,发现了许多可以证明真贺田四季罪行的物证。但是,真贺田四季仍然没有抓到。全都是些犀川没有兴趣的事情。
在给萌绘的回覆中,他说了他下午会在大学的图书馆。她可能会来吧。他想,偶尔也稍微陪她一下吧。
犀川对这个事件最感兴趣的地方,是真贺田四季的想法。她杀了自己的女儿,从而变成了自由身。但是,博士对于自由的概念,和犀川是完全不同的。那么,那是一种什么自由呢?
应该说,为了自由而杀害三个人是完全没必要的。至少,杀害新藤所长和山根副所长是没有必要的。不,凭博士的头脑,连女儿的生命都没有必要牺牲。说博士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获得自由,犀川认为这样低层次的理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立的。她的真正动机,究竟是否能为平常人所接受呢……
随着时间的流逝,犀川脑中的这一想法越来越强烈。
天才的想法本来就是超越凡人理解之上的,一定是的。仅仅是因为孩子把门锁上,就做了那个叫做MICHIRU的机器人……
为了开锁上锁,留在空无一人的密室中的机器人。在天才看来,人类也就仅仅是具有那种功能的存在吧。
草坪中有一个长方形的水池。人工製成的休憩空间彷彿在烈日下发着呆。想想看,住宅区的公园,其实是破坏了自然人为製造的。人类似乎想要释放地球数亿年来堆积的固体二氧化碳。
夏天会越来越热吧……
走在正方形的方块上,犀川尽量不去踩接缝处。从小时候起,就一直低着头走路。犀川有这个习惯。
从图书馆大门前的阶梯上去,犀川走进图书馆。清凉的空气让犀川大为舒畅。仍然是一股新房子的气味。大厅里空蕩蕩的,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门口是一个类似于自动检票机的装置,犀川插卡进门。
地板用的是软质材料,听不到脚步声。阅览室有很多学生模样的人,但是还有一半左右的座位是空着的。天花板很高,室内空间格外宽敞。空调开着,为了人们的午休而消耗庞大的用电量。火力发电污染空气。水力发电杀死水生物。为了电线砍伐森林。像这样,不夺取什么东西的生命,人们就无法安心午睡。
大厅以外的地方禁止吸烟。对于犀川来说,看书时如果不能吸烟,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因此他想,赶快找到要找的资料,複印之后再回到大厅里。
他走到摆着终端的角落里,敲击键盘检索文献。他要找的论文应该刊登在50年前的杂誌上。检索结果表明,那本书就在这里公开的某个书架上。但是,经常有检索到的书目不在书架上的情况,所以还不是高兴的时候。他登上楼梯,决定去三楼。
推开重重的铁门,走进略有霉味的房间。不过,他并不讨厌那种味道。灯稍稍有些发暗。
高大的书架并排摆着,中间只能容一个人通过。高处够不着的地方可以使用可移动的梯子。房间里似乎只有外文杂誌。架子上摆着好多本装订一样的书,大部分表皮上都标注着公曆。这些都是月刊杂誌的半年或是一年的装订本。
屋子里似乎再无他人。只听得到犀川的脚步声。
酱紫色的封面,上面有金色的字,那就是犀川要找的杂誌。犀川想,究竟能有几人是为了看这些书而来这里的呢。为了那些极少数的人,而特意建成了这座楼,这个房间特意开着灯一直等着。一直佔用着这仅有的空间。这是能源与资源的何等浪费。不过,对于今天的自己来说,倒真的是值得感激。
要找的论文马上找到了。
开门声响起。好像有人进了屋。
犀川读着英文论文。这篇论文是他出生前的作品。作者大概已经不在人间了吧。自己的论文,在未来世界的某个地方,也会这样被人阅读吗……这样漫长的信息传递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呢……
内容似乎是很有趣,不过难懂的词语很多。仅仅是读了一下摘要,就出现了好几个不懂的单词。
感觉到有人过来了,犀川把视线从书上抬起。
「您好。」一个女人微笑着说。
犀川手里拿着的厚书险些掉落。
「真贺田博士……」
犀川的身体像钢一样僵住了。
髮型变了。卷卷的微微呈栗色的短髮。戴着眼镜。淡粉色的镜片,对她来说有些太大了。小格子衬衫和带褶边的长裙。只能看到小小的鞋子。看起来就像是大学里最普通的女生。
但是站在那里的,犀川决不会看错,真贺田未来,不,真贺田四季。
她靠在墙上,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别来无恙吧?犀川老师。」
她的两手背在身后,向后收着下巴,一直盯着犀川。
「为什么,在这儿……」犀川总算能开口说话了。两手按住刚刚打开的论文。不这么做,他的手似乎忍不住要颤抖起来。
「我们不是约好了要再见的吗?」真贺田四季饶有兴味地说,「你研究室的系统安全性太差了。我看了你和西之园小姐之间的邮件。」
「警察正在追捕你呢。」
「别说那些当然的事情。」四季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去别的房间好吗?这里……霉味太重了。都要打喷嚏了。」
「好,那去下边吧……」犀川慌忙把手里的书放回原来的书架。
「那个,没关係吗?您是为了查东西才来的吧?」
「啊,是的,没关係。随时可以再来。」两人沉默着走出了房间。
来到走廊,正準备下去的时候,她突然看着上边停住了脚步。
「去上边吧……」四季说。
「这上边……是会议室。」
「能到天台上去吗?」
「您打算自杀吗?」犀川说,「天台上不去。」
真贺田四季小声地笑起来。
「我才不会自杀呢。要是想做的话,早就做了……这里在小山上,我只是想看看风景而已……」
下了楼梯。四季跟在犀川的身后。下了一半,犀川转身看她,只见她把手背在身后,一阶一阶地慢慢向下走。可能不习惯走楼梯。
「您也去做了卡片吗?」犀川问,「不登录,进不来这里吧。」
「对,我登录了。写的是我的真名,真贺田四季。」四季回答,「这里收着我的十六本书,论文一共是八十四篇。刚刚我去检索了。基本上都有……」
「有我两本书……」犀川说,「可是,比艾萨克·牛顿还多呢。他只有一本。」
真贺田四季对于犀川的幽默报以微笑。
透过茶色的烟玻璃,从大厅里可以将校园一览无余。外边明晃晃的,因为酷热,像极了沸腾的泡沫。看不到这周围有行人。
感觉到自己走路很不自然。
并排坐在了舒适的单人沙发上。真贺田四季博士的脸就在犀川的眼前。居然和她如此接近,犀川为这种不可思议而战慄。他感到,虽然她近在眼前,但却似乎遥不可及。
冷静地想一下,犀川的年纪更大些。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这样认为。无论眼前的女人看上去是多么的年轻,犀川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只觉得,这个女人,不,这个人……是神仙的化身。是神仙操纵的牵线木偶。
对,是人偶。
真贺田四季看着犀川的脸,什么也不说。
他无法直视四季的脸。
他假装看着大厅的每个角落。他的视线无法固定在一个地方。他感到,似乎在某个地方,有个老人在用看不见的线操纵着人偶,他寻找着。
找不到操纵人偶的老人。
「您什么也不说吗?」四季小声说。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犀川从最想问的问题开始。
「第一个问题问得可不怎么样。答案是为了出去……」四季马上回答。
「不对。」犀川看着脚下摇头,「不是的……」
「还有其他什么动机吗?」四季悠閑地说。
「是报复吗?」犀川说出口后,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来。
「向谁?」四季彷彿牵线木偶般侧着头。
「对新藤所长的报复。」犀川说,「杀死了他和他的……杀死了他的孩子……」
「错了……第一,报复这个概念,于我没有意义。」四季突然改变了口吻,淡淡地说道,「所谓报复,以前一定有过失败的历史。我至今从没有失败过。所以,我甚至都无法感觉到报复的精神。即使是从理念来说,我也不认为它有什么重大的意义。第二,我从没有恨过叔叔。我最喜欢叔叔了……」
「可是,新藤所长杀了您的父母啊……」犀川小声说,「不是对那件事的报复吗?」
「不是。」四季摇头,「叔叔杀害爸爸妈妈的心理,并非没有道理。所以,我不会责怪他。倒不如说,不讲情理的是爸爸和妈妈。这个我已经说过了吧?」
犀川掏出烟点上火。「对,我可以理解……不是报复……其实我也一直这样认为的……真贺田博士。」
2
「能给我一支烟吗?」真贺田四季又恢複了一贯的温柔。
「好,您会吸烟吗?」犀川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递给她。
「不,没有吸过。」四季把烟放到嘴里,「看您吸得那么享受,我也想试一下……甜的吗?」
「啊,那样的话,您最好还是别吸了。」犀川缩回去点烟的手。
「为什么?」
「并不是什么美味的东西。」
「可是,你在吸啊。」
「那……我不知道……」犀川再次伸出手去,给四季点上烟。
「啊,这个……是爸爸的味道……」四季拿着香烟高兴地说。然后,放回嘴里吸了一口,马上咳了起来。
「没事吧?」犀川站起身问道。
「是……」四季不停地咳,话都说不出来了。
「对身体也不好。」犀川说,「还是不要抽了吧?」
「好……」四季总算平静了下来,「对啊。是我不听劝告,是我不好……啊……已经没关係了……有趣的经历。」
四季把香烟扔进烟灰缸。过滤嘴上沾上了口红。看到这个,牵线木偶的幻想马上从犀川脑子里消失了。
「接受他人的好的建议,那样做之后更好了……真是很好的经历啊……至少,不是人造的……」
「哦,是吗?」犀川吐出一口烟,「我儘是那种经历。」
「您为什么要吸对身体不好的东西呢?」
「这个,为什么呢……」犀川微笑,「老实说,因为味道好。只是这样。可能因为我不是个特别恋生的人吧……」
「没有怕死的人。是害怕与死相连的生。」四季说,「如果不用受苦就能死掉的话,谁都不会害怕死吧?」
「您所言极是。」犀川点头。自己也有同感。
「因为本来,就是生不正常。」四季微笑,「死是本来的状态,而生,唔……就像是机械出了故障的状态。所谓生命是个程序缺陷。」
「程序缺陷?是计算机的程序缺陷吗?」犀川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
隐藏在程序中的错误……对,可能真是程序缺陷。神製作的程序中的缺陷,即是人类。
「像是粉刺一样的东西……是病症。生本身就是一种病症。病症痊癒时,生命也消失了。对,比如说,老师。您也喜欢睡觉吧?睡觉的愉快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们希望失去我们的意识?不正是因为没有意识是我们的本来状态吗?正睡着时被唤醒是不是很不舒服?从本能上来说,觉醒是不舒服的。出生也一样……所以,刚出生的婴儿,全都会哭……是不想出生啊……」
「据我所知,出生后笑的,只有琐罗亚斯德(译注:伊朗先知,拜火教创始人。)一个人而已。」
「您知道的真多啊……琐罗亚斯德出生时,有七名贤者。佛陀也没有哭。他出生后马上走了七步……7是孤独的数字……懂得孤独的人都不哭。」
「你出生的时候应该也哭了吧。」
「这个……怎么样来着呢……」四季深深眨了眨眼,显得很有魅力,「不过,我的孩子出生时哭来着。」
「杀你的孩子时,你没有哭……」
「为什么?有什么理由?有必要哭吗?」四季微笑,「您认为我的精神会允许那样的矛盾吗?」
犀川决定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为了死,才做那样的事的,对吧?」犀川紧张地问道。
真贺田四季嫣然一笑,点头。「对,是通向自由的起点……」
「你会向警察自首的吧?」
「如果自首的话,可能就构不成死刑了……」四季两手托住脸,「您可以告诉我什么时候执行死刑吗?我想在日曆上写上自己的死期……不知还有没有这么奢侈的日程表?」
「为什么,您自己……那个……不自杀呢?」
「可能,是想让别人把我杀掉吧……」四季出神地望着远方,「我想让别人干涉我的人生。那是爱这个词的含义,不是吗?犀川老师……没有人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出生的。因为别人的干涉死去,可以说是不因自己的意愿出生的一种本能欲求,不是吗?」
「理由我倒是能明白……」
「爸爸妈妈死去的时候可能也是这样想的吧。只是可能太突然了,有些吃惊……」
「不过,我还是不能理解。」犀川把烟头扔到烟灰缸,「不过,为什么说不能理解,因为我的脑子是被这样编写的。可能你说的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