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川创平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他就像一个便宜的塑料制飞去来器,飞出去时什么气势飞回来时还是那样,但是旋转力在逐渐消失。他筋疲力尽,摇摇晃晃。出房间总是意味着消耗精力。当然,他自己很清楚事情会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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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川老师您想出的这个微积分题目有点儿……这里求微分方程式一般解的部分,高中的教科书上没有出现。而且,那个……即使拚命计算,三十分钟是不是也解答不出来呀。」说话的是一个中年教授。
「我也是这么想的。」犀川副教授回答说,「不过,只要看到把y移到左项再积分的话,五分钟就会得到答案了吧。」
「您认为多少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呢?」
「大概会有一两成吧。这样不行吗?这不正是考试的初衷吗?至少可以说,这个题目是可以筛选出一部分学生的……如果出一些所有人都做得出的题目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犀川淡淡地说,尽量不表露自己的感情。
确实,考试这东西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出一些任何人都能答的题,然后找他们失误的地方,而是应该用一些看上去难以解答的题去发现杰出的人才。然而,如果这样说出来的话,大家肯定会争论不休,所以犀川没有直说。有点头脑的人就应该能听出他的意思。
「这种需要灵感的题目还是不出为好。」另外一个男老师用一种清高的声音说,「用这种问题来评价学生让人觉得难以接受。我还是希望能保证平均分在六十到七十左右。」
评价这个动词的主语是谁呢?犀川想。是媒体,还是补习学校……
「明白了……那么,大家不要再考虑我的题目了。」犀川微笑着说。再继续坚持自己的主张已没有意义。
「不,这个题目确实很不错的呀。」最初发言的那个教授看着委员长说,「能不能想想办法使它变得更巧妙并且简单一点呢?」
「巧妙的意思不就是需要灵感吗?」犀川说,「简单倒有很多意思。需要儘力才能答出来的题目既不能说是巧妙,又不能说是简单吧……肯定是这样的。」
「算了,那个方面请大家再考虑一下好吗?」委员长看着犀川说,「关于这个问题下周再讨论吧。」
犀川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犀川很长时间没有发言。他只是在脑子里整理自己的想法,表面上则不动声色。
犀川在自己的课上从来不考试。会做题不是一个人的能耐,真正能看出水平的是会出题,能发现什么是问题。因此,考试时出题这一行为不是测验做题的人,而是出题的人。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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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川创平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他就像一个便宜的塑料制飞去来器,飞出去时什么气势飞回来时还是那样,但是旋转力在逐渐消失。他筋疲力尽,摇摇晃晃。出房间总是意味着消耗精力。
当然,他自己很清楚事情会成这个样子。
他丝毫没有期待会有什么有趣的发现,而且已经做好思想準备把自己的一部分时间虚度过去。即使是这样,在这种没有意义的虚度之后,肯定会留下一种彷彿被毫无品味的推销员打断工作时的不快感。这是一种不能轻鬆甩掉的感觉。
本来应该习惯了这种人类社会的执拗的攻击,可是……
三小时前很不情愿地走出房间时,他没有关掉空调。因此,为了保证这无人的房间的温度,能量一直在被无端地浪费着。他只是想着能在回来时享受一下这凉爽的感觉。如今,犀川从走廊里让人窒息的热浪中突然解放出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简直是一群傻瓜。)
是不是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呢?想到这一点让人义愤填膺。
他砰地把委员会的文件夹放到了书桌上。那是校内学生服务社里出售的最便宜的纸制文件夹。委员会的资料只是一堆庞大的东西,它的数量正好和重要程度成反比。通常情况下,它会超过这种便宜文件夹的容量,但是即使它膨胀得像一个枕头,一种想把它集中到一起的慾望使他总是想硬塞进去。
本应该一个小时结束的委员会应了他的预想,拖到了三个小时。这是一个大学入学考试有关的委员会议。暑假中的八月份召开的委员会无非就是这类。这次是讨论年末的二次测验的题目,犀川是数学学科的命题委员,比起其他学科可能有点轻鬆。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决定的,每年度初总会有一个用红字写着「亲启」的信封送给他。里面只有一页纸,是一行任命书,动词只有一个:「任命」。所以「亲启」这个词最近让人觉得有种负面的感觉。由谁担任入学考试命题委员不会公布出来,所以参加这种一周一次的非创造性劳动的辛苦并不为周围的人所知。不,在他的世界里,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人监视别人在做什么。这就是大学这种单位的特点。
犀川本来在心理上不认同所有的「会议」。当然在那种场合下,他会以最大的忍耐力熬过这道难关。但一旦从长时间的约束中解放出来,他总是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而不是解放感。最令人感到吃惊的是竟然有一帮喜欢开会的人。犀川已经能够识别出那些故意把会议拖长的人,这对他来说比识别肤色不同的人更容易。
(就为了决定那么点事儿,为什么会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呢?)
因为平时他总是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所以会议可能会被人想成是一种社交场合。不同人种的人们把它当成一种必要的「亲善」了吧。恐怕是这样的……只能认为是一群头脑清晰的人在一起说一些没意义的话。我们得承认这种动机……这不是一种错误的情感。人类是有这样的弱点。但是,犀川是那种不希望其他人来陪伴的人。他的愿望仅此而已。
不,或许他们是在追求与别的人的「亲善」。如果那样的话,他们的目的虽然表面上达到了,但在实质上效果却是相反的。
犀川把那讨厌的文件夹塞到钢架上,然后打开房间里的小冰箱,取出一听可乐。这是最后一听了。他基本上不喝酒,到了夏季每天都喝可乐。他点上一支烟。最近学校的委员会是禁止吸烟的。长达三个小时不能抽烟使他愈加痛苦。
人工製造但很凉爽的环境,没有放冰却很清凉的罐装可乐,还有深深渗透到全身的尼古丁。他强迫自己只想这些好的事情。
心情略微舒畅一些了。
房间里放着三盆观叶植物,都不是犀川带进来的。他对植物和动物没有一丝兴趣。但是,每天一来上班,他都会用煮咖啡的玻璃罐给这些寄居者们浇水。那个罐子在几个月前就有裂纹了,但目前他的房间里没有其他有相同功能的东西了。
桌子上有一个二十一英寸的电脑显示器和键盘。旁边合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电脑。他一直带着这个电脑外出。两公斤的重量确实够可以的了,但他一般放在车里,所以并没在意。
他轻轻碰了一下键盘,宛如阿米巴虫般毫无意义的抽象画的屏保一下子消失了,屏幕上出现了一堆乱糟糟的图形。除了他的日程表,还有三四个被称为窗口的四边形重叠在一起。犀川用右手动了一下滑鼠,隐藏在画面后面的浅紫色窗口跑到了前面。这个窗口是UNI的终端显示画面。他按了一下回车键,画面稍微向上方移动了一下,最下方出现了一行文字。
You have new mail
有新的电子邮件到了。犀川叼着烟坐到椅子上,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读着画面上滚动的文字。
我是极地研的喜多。
哎呀,真不是什么好活。
已经两周了吧。
不过,总算有点起色。
论文也该交了,
真想让他们快一点。
那个秃头的警察大爷,
真是脑子有问题。
你也给叫去了吧。
跟他们真是扯不清。
我觉得可能警察什么都没明白,
因为他们老是在问同一件事。
嗨,对咱们俩来说,这真是一场灾难。
还有,今天晚上一起撮一顿怎么样?
是同事喜多发来的,下午三点四十分到的。犀川和喜多是当地即那古野的一所私立高中的同班同学,后来上了同一所大学,研究生也都是在K大学的工学部,那时在京都租住同一间屋子。再后来两人同时被N大学录用为助教,返回那古野。犀川学的是建筑,喜多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上比较接近。只是喜多晋陞副教授比犀川早一年。犀川当上副教授到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今年冬天两人都要满三十四了,但仍然是独身。
后面还有一封邮件。
我是萌绘。
五点去了您的房间。
您把我的事儿给忘了吧!
真是的。
我看了您桌上显示器上的日程表了,
没有写和我的约定啊。
我可不太高兴啊。
在Dennys餐厅等您。
犀川咂了一下舌。把这事儿完全忘了。
说好萌绘五点来,但没想到委员会延长时间,真是没有办法。可是,忘是确实忘了。昨天她打来电话时,犀川正在製作新的解析程序,所以听她的话时也是心不在焉。
西之园萌绘是N大学建筑专业的学生,是四年前去世的犀川的恩师的女儿。犀川从她小时候就很熟悉她,这几年她正在形成一种与西之园博士夫妇文静的形象完全不同的性格。
从种种意义上说,西之园萌绘对犀川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学生。到底是什么方面特别很难说清楚,但就是很难说清楚这一点对他来说是特别之处。
(唉,今天的工作还是算了吧。)
这样一决定下来,犀川拿起了听筒。循着记忆中的数字组合,他连续按下了四个按钮。
铃声响了三次后,对方来接电话了。
「喂,我是喜多。」听到这么大的声音,犀川不由自主地把听筒挪开了一点。
「喂,我是犀川。」犀川精神饱满地说。
「啊啊,是创平。看了我的邮件了吗?今晚怎么样?」
「嗯,但是我先跟别人约好了,那个……」犀川有点搪塞的意思。
「是西之园吧?」
「哎?」犀川有点吃惊。
「哈哈,她给我打电话了呀。好像是在找你。跟你联繫上了吗?」
(啊啊,原来是这样。)
犀川跟喜多说话感觉总是很被动。
「啊,是吗?」他只好这样说。
「在哪儿吃呀?算上我吧。是Dennys餐厅?」
这小子反应真快。可是仔细想一想,既然是离大学最近的家庭饭馆,这种推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啊啊,好啊。西之园已经去了Dennys了,我也马上过去。」
「那么,我过三十分钟左右去……关于那次事件的事想跟你们谈谈。」
电话挂了。
(谈事件的事?)
犀川稍微考虑了一会儿。
事件……
是啊,这一阵子太忙,把那个问题搁置起来了。
不,这样说也不準确。这两周,自从那次不可思议的事件发生到现在,犀川一半脑子都在考虑那件事。虽说自己也没有积极考虑的印象,至少这件事会不时浮现出来。
这一点不得不承认。
这个问题连知道它的性质都很困难……总而言之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到现在为止一直没有机会和喜多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件事。关于这次事件,虽然两人一直在电子邮件中提到,但大都是对警察发的牢骚。
可能是出于远离问题的本能的反应吧。
喜多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呢?
因为这次事件,最近许多无端的时间被白白浪费,结果搞得犀川很忙。但是,紧张的工作即将告一段落,跟老朋友聊聊也是一种消遣。而且,事件发生以来也没有跟西之园萌绘见过面,说句心里话这次会面让他很兴奋。
3
有人敲了敲门。
「请进。」犀川一边整理穿戴一边说。整理穿戴实际上只是把拖鞋换成运动鞋。
一个高个子瘦瘦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穿着男式的白衬衫,下身牛仔裤,带着黑边眼镜,髮型像男性。事实上,她的头髮比犀川的还要短。
「啊啊,是国枝呀。我正要出去,今天可能不回来了……」犀川说。
国枝桃子是犀川所在教研室的助教。像这样给人第一印象这么差的人可能不多吧。不,别说是第一印象了,很多年纪大的老师对她的评价都不太好。她这个人相当不懂礼数,说话总带有攻击性的,而且还不太精明,每次跟人讨论事情总会把对方激怒。另外平时话不多,对人很冷淡。但是犀川很欣赏她的能力。
国枝进门打招呼都不打。
「有个扎伊尔的学生给您打电话,」她笑都不笑一下,一副办事员的口气。犀川不在时电话有时会转到助教的房间里。「说是想让您指导他,他想跟着您做研究。」
「噢,」犀川扫了一眼国枝桃子,「想来当研究生?」
「不,他是公费留学生,在中国的上海大学上过硕士。所以,他说想上我们这儿的博士课程。明天他还会打电话来。」
「知道了。谢谢。」
犀川回答道。他想马上离开房间,可是国枝仍然站在那儿。「还有事吗?」
「还有两件事。」国枝报告说,「县政局的建筑部住宅课来了两个人。他们职务有些变动,来跟您打声招呼。」
国枝沉默了一会儿。犀川忍受不了她的这种沉默。
「还有一件事呢?」
「另外一件也不是什么大事……」
国枝桃子难得微笑了一下。不,可能是犀川的错觉吧。她能笑本身就是一件不现实的事,而且让人觉得很难受。犀川内心不由一颤。
「是什么事?」犀川问,他讨厌这样说说停停。
「我一直犹豫是不是该跟您说……」
「你也有犹豫的时候啊。」
「我决定要结婚了。」国枝说。
「什么?」犀川大声说。
「对不起,这么突然告诉您。典礼定在两个月后。」
「是、是吗……」犀川有点不能自已。这时的他处于应对一级紧急事态的模式。犀川的心里警铃乱响,所有的防火屏障一个接一个地拉了下来。
国枝桃子要结婚,这简直跟杀人事件具有同样的轰动效应。对不了解国枝的人很难解释这种感觉,至少犀川认定国枝是最不可能与这种事情沾边的人。这应该不是他的偏见。
「哎呀,太意外了。不管怎么说,恭喜你。」
犀川终于说出这句话时,国枝桃子跟往常一样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房间。
4
走了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离校园很近的Dennys。犀川一路上一直想像着国枝桃子的对象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让人无法相信……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