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真的是一种符合事实的观点、而且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吗?)
一
庭院被方方正正的长方形森林包围,一大片水泥地已经被细雨淋湿。在这个季节少有的诡异的夜晚,犹如恍惚的记忆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雾霭,又像是奶油融化在漆黑的暗夜里。
少女举着伞的手冰凉冰凉的。
这种潮湿的感觉真令人心情烦闷——少女心想。吊环、台阶的扶手,还有这把不只属于谁的雨伞伞柄……
外公还没出来,少女即使不回头看也知道,外公最讨厌这种寒冷天气中的不想氛围,现在,他肯定是透过雾气瀰漫的玻璃大门,从后面观看着他们。
细雨遮蔽了视野,就连呼出去的呵气也是白色的,如同抽着烟。
「真的!就跟外公说的一样!」弟弟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道。
对于弟弟的话,少女并没有搭腔。其实她的心里也很想这样放声大叫。
少女停下了脚步,屏息凝视。
「不见了!」她回过头去对母亲说道,「为什么?……难道真的不见了?」
母亲面无表情。
寒冷的雨,寂静的夜,笔直的墙壁,沉闷的水泥。
然而,今晚是平安夜!
外公到底準备了什么礼物?
就像是被女孩周围的水泥所吸收一样,细雨安静而缓慢地垂落着。
少女又一次面向前方,笔直地朝着原来的那个地方走去。
雨并没有下很久,可是不得不撑起伞。
直到傍晚,少女还和她的弟弟还有表哥在此处玩是球。
当时那座巨大的奥利安铜像的双脚之间,就是是球的球门。
可是如今,铜像却不见了。
「哎!铜像呢?被外公藏起来了吗?哎呀,藏到哪里去了?」弟弟问母亲。
母亲没有回答。
少女当然也不明白,
那么大的铜像究竟去了哪里呢?
少女看着的面,水泥地因为被雨淋湿,黑色的範围正在扩大。她低下头,仔细观察脚上新买的皮鞋有没有被雨水弄湿。
这时,少女眼角的余光看见舅妈正走过来,于是她像往常的恶作剧一样,突然瞪大双眼,獃獃的张大了嘴。
大人吓了一跳。
然而少女却认为这是一种绝技。
怎么回事呢?……
外公家的庭院是一大片水泥地,庭院正中的铜像已经无影无蹤了。
偌大的园子里没有花草,平展展的什么都没有。
更不用说那么大的铜像的藏匿之处了。
那么大的东西,怎么会……
对,那座比少女大上好几倍的希腊勇士铜像,正是少女的母亲创作的。
现在母亲也十分惊讶。
天气寒冷,少女几乎流出鼻涕,回头望着房子,她看见了站在大门门处的外公。外公应该对自己变出的魔法很得意吧。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是爸爸乾的吗?」舅妈表情生硬地低声说道:「他看着不喜欢就把铜像毁了吧?」
少女很讨厌她的舅妈,有些歇斯底里,而且且总是醉醺醺的。
「可是,刚刚还在的啊!哪能这么轻易就毁掉了。」表哥倒是没像他妈妈一样胡言乱语,说话还比较实在。
「姐姐,那个铜像还会回来吗?如果没有了,我们就没法玩是球了」弟弟用自己温暖的小手握着少女的手说。
二
犀川创平看到了两个扮相拙劣的圣诞老人。
那是两个年轻人,正站在街头散发着面巾纸。犀川不假思索地接下一袋放入衣袋,也没有仔细看一下面巾纸包装上打着什么广告。个人贷款、成人约会,应该就是这类广告吧!即使打扮成圣诞老人,这两个家伙也不可能是义务劳动。
犀川站在那古野车站出口的菜菜子的雕像旁等西之园萌绘。
「菜菜子」是一尊约高五六米的人像,平时几乎是全裸的,现在穿上了圣诞老人的红衣服,伫立在熙熙擅攮的人流里。附近的人对菜菜子并不着迷,不过作为约会地点的标记,这座雕像在那古野车站一带倒是妇孺皆知的。
最近犀川对于圣诞节并没有什么感觉。真要说十二月二十五日有什么意义的话,1+2+2+5=10,仅此而已。小时候的记忆也可能残留一些,但也仅限于开麵包店的邻居送来卖剩下的蛋糕之类,或是迪士尼卡通电影里鼻子会发红的驯鹿等等。当时他还想,红鼻子驯鹿跟电鳗有什么不同呢。
西之园萌绘出现了。
「老师,对不起。久等了吧?」萌绘甩了甩短髮,扫视一下四周,「啊!人真多啊!」
「不,比约定的时间还早呢……」犀川边看錶边说,「还有一分钟呢!」
萌绘面颊微红,微笑着,可能是刚刚跑着过来的。
「离发车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去喝杯咖啡怎么样?」犀川边走边说。
「好啊!」
一走进地下街.只见人潮汹涌,几乎每家咖啡馆里都坐满了客人,看了两二家店,门口都有等候着的客人。
「老师,算了吧!」后面的萌绘对犀川说,「上电车后也可以喝咖啡……」
犀川点点点头,改变了方向。穿过百货公司的食品卖场,乘上扶梯上楼,萌绘紧跟在他身后。
「西之园,你知道鼹鼠奇卡吗?」在扶梯上,犀川转身问道。
「不知道。」萌绘扑哧一笑。「鼹鼠奇卡?是老师的朋友吗?」
犀川忍不住笑了。
「不,奇卡可不是我的朋友。不过我想说不定赤福饼的赤兵卫认识它……」
「赤兵卫?」萌绘微微皱眉,「是谁啊?」
他们在位于地下街的车站购买了前往津市的车票,特快列车全部是指定座位,黄白两色相间列车已经等待在站台边了。
犀川在剪票口附近的小店买了包香烟,拿着找来的零钱,他回头寻找着萌绘。这时萌绘正站在他前面大约5米处。
犀川现在才第一次注意到萌绘今天的衣服。砖红色的长大衣上印着黄蓝白三色东方风格的图案,相当漂亮。不过话说回来,她的衣装从来都很时尚。让犀川惊讶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大衣之下,犀川还看见她搭配了一双灰色靴子。
「怎么?」萌绘看到犀川的表情,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犀川那张扑克脸遇到萌绘就不管用了。
「不,没什么……」说着.犀川又一次盯着她的衣服看。「我去那边抽根烟,你先上车吧。到津市要一个钟头呢,我得先过一下烟瘾。」
「是因为我穿了短裙吗?」萌绘避后了一点,摆出一个造型姿势。
「啊,是啊!你穿裙子的时候可不多。」犀川故意用目光扫视着周围。
「其实我不太喜欢这样……」萌绘靠近犀川,无意一样碰了碰对方的右手,「不过今天也实在没办法,毕竟是聚会。……可是,至于服装,怎么都没关係吧?是不是,老师?」
「嗯,是啊……」犀川迈开了脚步。
「女人可以穿男人的所有衣服,可是,男人就不能穿女人的衣服,」萌绘笑嘻嘻地问犀川,「这是为什么呢,老师?」
「问得好!」犀川抬头看着天空,「这正应了一句谚语……」
「大小通吃?」萌绘马上问道。
「不,还是说『高不成低不就』的好吧?」
三
犀川本来想抽支烟,可是站台角落的吸烟室人满为患,看来在出发前没法来上一根了。虽然车内条件不错,但就是脚下狭窄了些,现在只好忍耐着,等到了目的地再说。
几年前,犀川曾在三重县津市的国立M大学建筑系担任兼职讲师,那时每周都要坐一次这趟列车,从那古野始发到津市差不多一个小时。当时他当然不坐在禁烟车厢,而是悠閑地边抽烟边看书。不过今天正是年终岁尾,还赶上了不好的高峰时段,只剩下禁烟车厢的车票可买了。
还不到五点,可窗外天色已经变得昏暗。
萌绘坐在犀川右边靠窗的位置,她是犀川目前执教的国立N大学工学部建筑专业的学生。三年前,犀川从助教升为副教授,开始拥有自己的研究室。一般来说,要撰写毕业论文的大四学生会分配到研究室,接受毕业指导。以N大学工学科系的情况来说,每年约有百分之六十的毕业生会继续读研,一般是两年,在研究室进行各个领域更高深的学术钻研。所以,在N大学,教授、大四学生或是研宄生,为了学术调查或是研讨会同进同出也绝不稀奇。
但是西之园萌绘只是个大二的学生,虽然建筑专业的本科生一个年级只有四十人,但老师基本记不住大三以下学生的名字。一个大二的女学生,跟老师两个人一起坐在电车上的确不同寻常。
而且,今天还是圣诞夜。
犀川至今单身,自认没做什么亏心事。不过对犀川副教授而言,跟女学生出游实在是不一般。
对犀川来说,西之园萌绘算是特别的学生。萌绘的父亲——西之园恭辅博士,是犀川独当一面之前教导自己的恩师。萌绘还小的时候,犀川就常找机会到西之园家拜访,所以对萌绘十分熟识。因为四年前的一次空难,西之园博士与妻子双双丧生,犀川因此也就成了博士的关门弟子。可是,自从萌绘进了建筑专业以后,借用一句萌绘自己的话,「两个人的密切交往」才刚刚开始。当然,犀川坚信,两个人的密切交往的确仅限于师生之间。但在犀川的人生里,除了萌绘以外,连跟女性一起喝茶聊天这种事情都与他绝缘。
对犀川创平来说,现实生活中诸如此类的「绝缘」可谓习以为常了。
发车之后,萌绘开始说个不停。
犀川还不太习惯萌绘的夸张打扮。自从她上大学的两年来,他今天第一次看到萌绘穿裙子。美索不达米亚毛毯般鲜艳的外衣,现在正挂在靠窗的衣帽钩上。刚才外套盖住的双腿正横在犀川眼前。洋装和罩衫也是雪白得几乎显得单薄,在罩衫的肩膀附近还有几处镂空的图案。
「老师,你在听我说吗?」
「啊?是啊!」犀川勉强微笑着,「西之园,只穿这些不冷吗?」
「没事!」萌绘满不在乎地说,「你很担心吗?」
列车行驶途中,两个人向推着饮食车的服务员点了两杯咖啡。两人终于有热咖啡喝了。
「那个,你相信那套胡话吗?」喝了口咖啡,犀川总算平静了一些,接过话题。萌绘因为怕烫,所以迟迟没有喝。
「当然不信。」萌绘将视线从咖啡杯转向犀川,微笑着说,「不过,说得倒是有鼻子有眼的。」
「有鼻子有眼?是吗……」犀川一副漠然的神色,「总之,我觉得没什么好谈的,实在太模糊,恐怕是在做梦。再说,那只是小孩子吧?」
萌绘所说的话题,就发生在今天要去的地方。十二年前,天王寺博士的住处发生了一件怪事,每次提到这件事,犀川都觉得那只是无稽之谈或是有人故意的恶作剧。虽然他嘴上说「真是令人遗憾啊」之类的话,但他心里一点也不觉得遗憾。他对这样的低级趣味完全没有兴趣。
「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普通人家,我或许会和你一样想,」萌绘彷彿刻意以理性的口吻问犀川,「但是,你真的没有一种科学的、数学的直觉。」
「怎么可能有?」犀川笑了出来。
「就是……」萌绘叹了口气,「那个地点啊!地点,天王寺博士的住所。老师,香火旺盛的寺庙和门可罗雀的寺庙是完全不同的啊!」
「哈哈,是吧?……也可能吧?」犀川哼了一下,「我对这种事实在迟钝。」
「而我很敏感,」萌绘说着,把嘴凑近杯口。「啊!不行……还是很烫。最好有冰块放进去。为什么热咖啡和冰咖啡都有的卖,可就是没有温咖啡呢?」
他们的谈论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天王寺博士住处的庭园里,有一尊巨大的铜像,在十二年前的某个晚上,这尊铜像不见了。用「消失」这个词有点儿不自然,不过萌绘故意用了这个词来表述。总之,当时天王寺博士好几个孙辈都看到了铜像的消失,其中有一人,就是现在萌绘同在N大学建筑专业就读的片山和树。萌结从片山那里听说了这件事。
「可是第二天早上就又出现了,对吧?有没有搞错?这种故事在大学里多的是。比如,实验室里出了长鼻子怪物什么的。这种毫不科学的谣言在医学院最多了……不过医科不能算是理科。总之,鬼这种东西总是在相信有鬼的人面前出现。」
「我真想看看!如果我看到了的话我就会相信。」
「我可不想看。」
「看过人体的横切片吗?老师,」咖啡终于能喝了,萌绘于是一口气把一整杯喝完,微笑着说,「我在不久前看到过,就在东京……」
「我在芝加哥的博物馆看过,说起来,那是十年以前了,」犀川苦笑了一下,「跑题了,西之园。」
「是老师先跑题的。」萌绘回答道,「刚才说的长鼻子怪物是什么?美国漫画里的主角吗?」
「药店前面就有,桔色的小象,」犀川说,「它女朋友是粉红色的。」
「药店前的小象似乎叫佐藤吧?」
「啊!我们终于有共同的朋友了……」
「可是……老师,片山看到铜像消失的时候还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萌绘很快就把话题转了回来,她对自己的跳跃性思维非常得意,「他这个人很认真,说话也很正经,说绝对是亲眼所见。所以我觉得他不是在编故事。」
「片山亲眼所见?铜像迈开大步走开的,还是空翻着离开的?」虽然是玩笑话,但犀川想,如果铜像真的会空翻,那情景还真可怕。
「不是啊!不过,……天王寺翔藏博士,也就是片山的外祖父,当时间大家谁可以解开这个谜。」
「谜指的是……铜像是怎么消失的吗?」犀川开始表现出一点兴趣了。
「当然,就是这个意思。他还说,谁能解开这谜题就能做天王寺家大宅的继承人。」
「嗯,继承……那是老一套。现场看到所有人都是博士的孙辈,他们本来都有机会成为继承人!」犀川下意识地伸手掏掏胸前口袋里的香烟,「不过,既然博上这么问大家,就说明他是知道铜像消失的原因的。但他为什幺要设下这个圈套骗小孩子呢?哈哈,如果真是这样倒真还挺有趣的。」
「对,片山也这么跟我说过。」萌绘伸直了双腿。犀川想装作没看见萌绘那白花花的膝盖必须得费点劲才行。「真有意思!会不会又再次消失呢?」
「有意思?」犀川问。
「堪称诡异啊!」
「你是说十二年前铜像只消失了一次,后来没有再消失过?还是,铜像根本就不曾消失?」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每年的圣诞节,博士家,好像叫三星馆,亲朋好友都会聚集在一起,就像我们今天的聚会一样。可是片山说,只有那一次铜像消失了。或许这是博士变的魔术,特地要给孙辈们看的吧?」
「这么久的事情,片山同学还记得真清楚啊。」
「是啊!当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犀川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