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十五分,结城稔的敞篷车发山低沉的引擎声从理学院研究大楼的停车场里开了出来。跑车的电动摺叠篷已经拉起,所以现在不是敞篷车了。
鹈饲警官开着银色的四驱车紧随其后,另外一辆白色的轿车,因为轮班的关係已经在几分钟前回警局了。副驾驶位上,坐的是和鹤饲不太热的吉村刑警。
结城稔的跑车开出校门后,穿过堵车的主干道往北方前进,鹈饲警官在后面跟蹤,与结城稔中间只隔着一辆车。
天空还微亮着,不过四周有些昏暗,多数的汽车已经亮起车头灯。
「到底要跟多久才能结束啊?」鹈饲警官握着方向盘,眼睛紧紧盯住前方说。
「也许周末以外的时间可以休息吧。」吉村在副驾驶座淡淡地说,「如果今明两天天下太平的话,三浦先生应该会想其他办法吧。下个星期结城好像要到札幌去,只要他出了那古野,应该就可以休息一下。」
结城稔的车突然移向了右转弯车道,鹈饲赶忙转动方向盘。虽然有人从后面超车,但总算平安的换了车道。他们就跟在跑车的正后方,跑车早只有一个人,而且可以清楚的看到那是一个留着长发的身影。结城从理学院的大楼里走出来时,鹈饲他们就一直监视着他,跟蹤的时候,虽然他们不想太接近他,可是堵车的道路让他们别无选择。现在是夜间,后面汽车的模样应该看不清楚吧。
幸好,结城的车速不快。
2
牧野洋子和朋友一起,从合作社的餐厅走出来。
对方是洋子好久不见的农学院的朋友,在餐厅碰到后就聊了很久,分手后朋友和洋子走向了相反的方向。这时,四周完全暗了下来,餐厅建在茂密的树林里,星期六只营业到六点半,合作社的员工正在打扫玄关。
刚刚在餐厅里洋子看过一张熟悉的面孔。刚开始她怎么也想不起那是谁,不过过了一会儿,她马上想到那就是在前天演唱会后,和西之园萌绘讲过话的女人,萌绘说过她是结城稔的嫂子。她身边,还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性跟她一起边吃边谈,因为洋子跟农学院的朋友聊得很起劲儿,所以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对面的那三个人已经不见了。
餐厅前道路两旁的高大树木形成了一个隧道。路上有很多散布的人,但因为天色已经黑到连他们的脸都看不清了。为了抄近路回建筑系,她横穿过停车场,走上石墙旁边的楼梯,建筑系大楼的影子依稀可见的时候,她的视线突然被一个在停车场漫步的人给吸引过去。虽然天色昏暗不能仔细辨认,不过可以看得出来那个留了长发,穿着运动背心配上短裤,一开始她还以为这个人是在慢跑。但是当停车场证中央的路灯,照亮他那显眼的金髮,是结城稔!洋子在心中大叫着,心脏扑通地跳了一下。
结城稔也往建筑系的方向走去.他和洋子之间距离不到十米,她停下脚步。要跟他谈新专辑的事吗?不,他又不认识自己。那么介绍自己是他建筑系学妹呢,还是说她是西之园萌绘的朋友比较好呢?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结城稔越走越远了。
洋子大大地叹了口气,胸口的悸动仍末平息,虽然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临危不惧的人,但事实恰好相反。感觉自己有些愚蠢的她,再次迈开脚步。他怎么可能跟我这种人说话嘛,洋子这样想着,苦笑起来。她的眼睛仍然追随着他,结城稔的身影,就这样逐渐淹没在中庭院的黑暗中,直到消失不见。
她回到製图室时,两之同萌绘正在製图板上铺着要用来重描草稿的描图纸。
「喂,我看到结城稔了。」她轻拍一下萌绘的后背说。
「在哪儿?」萌绘睁大眼睛转向她。
「就在外面啊。」洋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CD盒。「啊呵……凭我这种人……」
「你去哪儿啦?洋子。」萌绘问,一边站着画图。
「在餐厅啊。对了对了,那个结城先生的太太也在餐厅里。」
「她姓杉东。」萌绘把尺规从袋子里拿出来说。
看到萌绘看自己的手錶,洋子也跟着看了看自己的手錶,这时是六点四十分。
之后,萌绘便专注的画起线条,看来她是要认真开始工作了。洋子看了好一会儿萌绘工作的样子,她没坐在椅子上,专心画着图,那幅景象就像是画一般,洋子都看呆了。
她和萌绘是从一年级开始成为朋友的。刚认识萌绘时,她不谙世事的程度令人吃惊,彷彿是从箱子里室出来的布娃娃一样。她说话从来不会顾及对方的感受,说老实话让人很讨厌,在班上只有萌绘是和大家格格不入的,就是现在也没什么太大的改变。不过在洋子心中,她感觉已经不一样了,也许周围的人没有察觉,但西之园萌绘的内心和外表是截然不同的。虽然不知道她的本性到底如何,不过这似乎跟她不愿提及的家庭背景有关,洋子心想,察觉到萌绘是戴着面具的人,可能只有她吧。
萌绘发觉到洋子的视线,于是往她那边看。
「怎么了?」萌绘问。
「你工作的时候,好像连呼吸都停了呢。」洋子说,「看起来不像是有生命的人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萌绘停下来问她。
「没有啦,我这是在讚美你。」洋子也低头拿起尺规。
「我在呼吸了啦,」萌绘用微怒的语气说,「不过,脑子里倒是一片空白。」
「所以我才说是讚美你啊,我觉得这样很棒呢。」
「那就谢喽。」萌绘说。
「犀川老师有打电话回来吗?」不知为何想要捉弄她的洋子,继续低着头问。
「没有。」萌绘边描着线边回答。
「你动摇了吗?」洋子抬起头笑道,「刚才的问题让你差点儿招架不住吧?」
「是有点儿。」萌绘仍旧低着头说。
洋子觉得鬆了口气,她很高兴萌绘能这么坦率地回答。
「是吗?这才像你嘛。」洋子说完,便拿起铅笔。
两个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默默画图。
因为是星期六晚上的关係,製图室里大约有二十个同学,但因为交作业的最后期限快到了,几乎没有人说话,而且也没人听音乐。
3
七点三十分时,萌绘离开製图室,走向地下铁车站。走出地下铁,眼前现出一片喧闹的街景,她穿过繁华街道上闪烁的霓虹灯光,来到位于巷子里的高楼。在电梯里,萌绘感到一阵头痛。
「最后的20%」里,灯光昏暗如旧,嘈杂的八拍音乐让密闭的空气产生一波波轻微又频繁的震动,十几个年轻人在舞池中扭动着身躯,天花板上飘落下无数气球一样的东两,几乎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
环顾四周,在最里面的黑暗角落里,有一个穿黑色运动夹克的人。萌绘调整了一下呼吸,沖那边走过去。篠崎敏治很悠閑地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看到萌绘走进时,他便将手肘撑在玻璃桌上,双手托着下巴,他黑色的直发泛着光泽,桌上摆着Mr.Slim的烟盒和太阳眼镜。
「晚上好。」萌绘坐在篠崎对面的椅子上,微笑着说。
篠崎听了,只是稍微牵动嘴角似笑非笑,什么话也没说。系着蝴蝶领结的服务生问他们要喝什么?萌绘点了杯淡洒。
「等很久了吗?」她刻意选择对等的措辞,竭尽全力保持冷静的声调。
篠崎轻点了一下头。她看了下手錶,刚好八点钟。
「我九点钟必须要回学校。」
「然后呢?」篠崎终于开口讲话了。
「请你告诉我关于那首歌的事。」萌绘马上切入正题。「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吧?」
「这个嘛……」篠崎继续托住下巴,双眼直盯着萌绘,眨都不眨。
「就是『Jack the Poetical Private』,」萌绘说出歌名。「我想知道歌词的含意。」
「我知道啦。」篠崎回答。
「知道连环杀人案跟这自歌歌词很像?」萌绘问。
「哦,是这样吗?」篠崎撇了撇嘴,这是他最让萌绘害怕的表情。
淡酒送过来了,一曲完毕,掌声明起。
「你要喝吗?」篠崎说完,便靠住沙发上,点了根烟。「如果你喝完那杯,我就告诉你。」
「你不说,我就走人。」
「那首歌是我写的。」篠崎边吐着烟边说,然后他故意伸出那只拿烟的手。「西之园小姐,如果你想回去的话,请便……」
下一首曲了是慢节奏的蓝调,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当再次响起嘈杂的音乐时,萌绘的头痛得更厉害了,于是她借口说,酒应该能缓解头痛吧,便拿起杯了喝了起来。
「你很了解你自己。」篠崎说。
「下一句台词是什么?」萌绘说。
「我也很想了解你。」
「你能告诉我这首歌的事吗?」
「你说那和某个案子很像,是那件女大学生命案吗?」在娴灰缸上弹掉烟灰的篠崎问。
「嗯嗯。」萌绘受到酒精影响而有些呼吸困难。「真的是篠崎学长,你写的吗?」
「是的。」
「篠崎学长还写过其他的歌吗?」
「作词是我一手包办的。」谍崎说,「你之前不是夸奖过我的诗不错吗?」
萌绘自些惊讶,但也不是完全不相信,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的确有那样的才能。
「可是不管曲还是词,后来都变成了是结城稔作的。」
「那是因为他看起来有比较丰富的情感。」篠崎将烟在烟灰缸早掐灭。「而我这个人的外表就跟丰富的情感没有什么关联了。不过,歌词的哪些内容和案子相关呢?」
「这我不能说。」萌绘回答。
「那就说说我自己的想像好了。」篠崎将脸凑近萌绘。「杀人的青年,在这样阴暗、浑浊的空气里,用声音隐藏污秽的地方寻找着女人。他的口袋里总是捅着一把生鏽的刀,还没沾过血的刀。对于生鏽的刀来说,血是最棒的东西。没有它,刀就会忘记自己的本能,它就是因为忘了自己的本能,所以才生鏽的。」
一番唐突的话,几乎让萌绘窒息,不能言语。
「女人有血,因此他打算让她坐上车,然后带到汽车旅馆去杀掉。可是,当他剥开女人的衣服时,她雪白的肌肤让他不停的战慄。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吗?」
萌绘勉强的摇了摇头。
「因为他没有看到血,为什么人类要把血隐藏起来呢?」
篠崎看着萌绘,浅浅地笑了笑,那是一个冰冷的微笑。
「青年终于发觋,用自己骯髒的刀是行不通,就像刀子忘记了自己的本能一样,人类也忘记了血的存在。这个女人生鏽了,因此他把她勒死,而不是用刀子。这是崩溃的幻想,不,崩溃的忘却。与它一起複活的,是恶魔般的温柔,记忆里母亲的味道。他想把一切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这么做是因为忘记了遗忘本身的印记,而印记就是名字。他想把名字封存起来,那是个封闭的箱了,也是一个人的存在。这样一来,他便能渐渐地把人类独立出来,而他也将成为一个革命家。」
「刀子是代表着性爱吗?」萌绘问。
「你很聪明嘛,西之园小姐。」篠崎点点头。
「『封闭』是什么意思?」
「把门锁上,没办法打开的意思。」
「就是密室嘛。」萌绘很直接地说。
「很像推研的风格,不过我讨厌这种说法。」馁崎回答。
「『都是为了美丽的equal』是指?」
「意思是美丽的和谐。」
萌绘回忆着歌词,想着接下来的问题。
「那么,我刚刚说的这些,有没有什么地方跟案子相似?」
「嗯嗯,有啊。」
「那知道这首歌的家伙就是杀人兇手?」
「应该是这样吧。」萌绘让杯中冰凉的液体流入喉咙。「警方在怀疑结城稔学长。」
「稔?为什么?」篠崎的表情依旧。「知道这首歌的家伙多得很吶。」
「因为两个被害人都跟结城学长见过面。」萌绘打出她最后的王牌。
篠崎又点了一根烟。萌绘为了确认自己这张王牌的效果,仔细观察着篠崎的眼神,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四周又响起掌声,曲子结束了。篠崎举起手叫来服务生,替自己和萌绘点了饮料。
「西之园小姐,你说得没错。」篠崎终于做出回答,「那件事我没跟警方说。」
「篠崎学长也跟那两个人见过面吗?」
「嗯嗯,是四月的一个星期日。那天我们在电视台附近喝完酒以后,我送稔同公寓,后来又在他那里接着喝,她们两个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然后呢?」萌绘拿着杯了,身体倾向桌了,急切地问。
「这个嘛,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两个人就一起回去了。」篠崎耸耸肩。
「她们两个来做什么?」
「这种事也要讲出来?」篠崎撇撇嘴说,「你想知道我们做什么,难道你希望我也对你傲?」
「我只是问问而已。」萌绘立刻反驳。
「是哦。我们玩了大风吹的游戏,以裸体的方式。然后,就是玩芭比娃娃换装秀……」
说到这儿,篠崎笑了。萌绘喝着饮料,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
「那两个人是几点钟回去的』」
「这个嘛……我不记得了。」
萌绘无法继续盯着篠崎的眼睛看,篠崎的瞳孔很大,漆黑的像深夜,就像是两个黑洞,虽然萌绘觉得那烈眼睛非常的漂亮,可这种感觉却令她非常害怕。
萌绘的杯子几乎见底了,服务生又端来了两杯新的,篠崎那杯加了冰块。萌绘的头痛感在模糊的意识中扩散,身体无比的沉重。
「可以给我根烟吗,」
「想抽几根都没问题。」篠崎让烟盒顺着桌面滑过来。
今天的MrSlim不是薄荷味的。萌绘拿起一根点上,当她吐出烟时,感觉有一丝辣味,脸也跟着热起来,空腹喝酒的糟糕感觉让她很后悔。不过不管是不是因为喝醉的缘故,至少刚开始来到这里的紧张感,已经逐渐消失了。现在的她只感受到某种无形而模糊的束缚力在包围着她。
「我刚才昕到的这些,你不打算跟警察说吗?」萌绘问。
「不会。」
「还有别人在吧?」
对于萌绘的质问,篠崎的眼神第一次出现变化,他第一次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为什么会这么想?」篠崎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因为你说了你们在玩大风吹啊。」萌绘边抽烟边说,「椅子的数目大都是偶数的,所以应该有五个人吧?」
「哈哈,你太厉害了。」篠崎拍膝大笑道,「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说玩大风吹,也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肯定还有一个人在吧。那是谁?」萌绘瞪着他说。
篠崎虽然沉默下来,但萌绘依旧直视着他。
「我不能说。」篠崎回覆到严肃的表情回答,「这样,我们已经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