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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洋子和西之园萌绘在製图室的椅子上坐着睡了将近三个小时,萌绘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超过七点钟了,不过製图室里还有十几个学生,五六个人在做作业。
昨天晚上,製图室的所有人都被警方询问到深夜,因为实验室就在研究大楼的中庭,所以警方认为在这里一定能找到有力的目击证人。在围绕中庭的工学院四号教学楼里,有建筑系和化学系的研究室。估计,现在警方的人应该还在教学楼里的某个地方收集线索。不过萌绘觉得,会在那个时段呆在研究室的人,应该不会去眺望窗外的吧。
她刚刚睁开眼睛时,只能看到刺眼的光芒,等到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之后,她看到牧野洋子早已经醒了,正獃獃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从北面窗户可以看到,中庭里还有几个警员正在工作的身影。
洋子似乎察觉到萌绘也醒了,不过并没有说什么。萌绘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站起身,走到製图室的北面,靠窗的座位上没有金子的身影,在那附近的男生都不见了蹤影。于是,萌绘坐到金子的座位上望向窗外。
这个星期天的天气格外晴朗,今天来参加校庆的家庭、年轻情侣还有国立高中的学生应该不会少吧。但是建筑系远离了校庆活动中心地带,这里凝重的空气与那边欢快的气氛彷彿没有同处于一个时空。
萌绘很想见到犀川。这意味着,此时的自己满脑子都是想见面的念头。
昨晚那些来看热闹的人群似乎已经敞去了,不过警方的工作人员有多一半都留了下来,现在聚在实验室的外围远远观望的应该是今天新来的观众。实验室已经被不知道何时变成两道的警戒线严密的围了一圈。
两位工作人员站在实验室入口的阶梯上,里面通往地下的阶梯上,也有几个男人,手中拿着塑胶袋好像在找什么。现在,实验室的门足开着的。
对面的道路上停了三辆警车,除此之外还有六七辆两厢车,不过看的出来也是警方的车了。警车的数量比昨晚少了一半,不过调查仍然在继续。警戒线外边有二十几个围观者怎么看都不像是学生,究竟是学校里的工作人员呢还是记者呢,萌绘也搞不清楚。其中还有几个拿着摄像机在拍摄的人,不过人数寥寥无几。萌绘想,应该是校方不想被媒体大肆报导而严加封锁的缘故吧。
三浦刑警和鹌饲刑警还在实验室里吗?
清新的空气中,传来几声鸟儿的鸣叫,远处还有穿着运动上衣和短裤晨练的人。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穿过步道,往餐厅方向走去,好像对命案毫不知情的样子。自然界还有人类社会都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
金子一个人走进位图室,手上还拎着两个大纸袋。
「早上好。」萌绘从座位上站起来对金子说,毕竟那是他的位子。
「我买了甜甜圈和咖啡。」金子一面取出袋中的东西,一面数着製图室里的人数。「不过,好像不够大家分呢。」
牧野洋子眼尖,走到金子那边,接着又聚过来几个人。
「吃的人要付钱的啊。」金子说完,拿了一份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吃。
萌绘只拿了一杯咖啡,她想,如果甜甜圈可以剩下的话,自己再去拿。咖啡的温度刚刚好,很适合怕烫的萌绘喝。小的时候,她坚信自己长大了就一定能够喝热的,可惜,她的愿望落空了。难道,是因为自己还没有长大吗?
能够喝上一杯黑咖啡,哪怕明天世界就要灭亡,也能让人沉浸在作为一个生命体的美妙感觉里吧。犀川副教授曾说过,咖啡这个能让人暂时忘记严苛的边界条件之功能,如果要用一个汉字来表达的话,那就是「魔」。只要喝上一口,因夜晚污浊的空气而发疼的咽喉,就会有被滋润的感觉。
「啊啊,太棒了。」萌绘不禁脱口而出。「金子,你真细心啊。」
「如果是你们拜託的话,我就不会要了。」金子吃着甜甜圈说,这好像是他独特的玩笑话,虽然萌绘一点儿也不觉得有趣,但她还是微笑以对。
随着思绪渐渐地清晰,萌绘又想起昨晚的事。牧野洋子和萌绘结束被警方的盘查,已是半夜三点钟的事了,洋子写下家庭地址,还被再三叮嘱不能将案子的详情泄露出去。至于S女子大学的两个学生还有结城宽,则被警方用警车带回警局了。洋子还抱怨说,如果都要留到那么晚的话,那还不如被警方带走比较好。
「他们应该会请我们吃碗盖饭之娄的吧。」洋子跟萌绘这么说。看来她是深受电视里的老警匪剧的影响,那种节目里只会出现只有跑步很厉害的低智商刑警:
两个人回到製图室后,聊着聊着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萌绘现在回想,像她这种平常惯于熬夜的人,居然会这样睡着,可见昨晚一定比平常累很多。
牧野弹子坐在附近的椅子上,一手拿着咖啡,一手拿着甜甜圈。
「萌绘不吃吗?」洋子对手上只拿着咖啡的萌绘说。金子买来的咖啡已经没有了,但甜甜圈还剩五六个,萌绘拿了一个,然后从放在自己位子上的包里拿出钱包,像大家一样,将零钱放到金子的桌上。
「他们还嘱咐什么都不能说。」洋子对萌绘小声说,「真是的,这简直就是要憋死本小姐嘛,你去过实验室了吧?」
「嗯。」萌绘回答。
「有看到血吗?」洋子问,「告诉我,有很多吗?」
萌绘摇头。
「这样啊……」洋子露出一副很失望的样了,然后一面大口咀嚼着甜甜圈,一边左右摇动着脖子。「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是的。」萌绘想起死去的杉东千佳。
「牧野你不用担心被杀啦。」金子在不远的地方说。
「不用你操心。」洋于马上反击。
牧野洋子常被男生省略名字称呼,这大概是因为她个性直率,跟男生从来都是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缘故吧。在班里洋子也是领袖般的人物,时常扮演管理大家的角色。萌绘没有被男生这样叫过的经验,从没有人只叫她「西之园」的。
「昨天你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待在这里了吧?金子。」萌绘问。
「嗯嗯,我什么都没看到。警察也问过我这些。」金子将一条腿搁在旁边的座位上。「大体来说,会关注别人做什么的人,真有那么多吗?我实在不相信有目击者这种人。为什么要去记那种事情啊?真是些无所事事的家伙,难道他们名片上的头衔都写着目击者吗?」
「是啊是啊。」洋子也表示赞同。
「牧野看到了吧?」金子说。
「金子,你什么都没看到吗?」萌绘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也许我看到了吧,但我没记住啊。」金子说,「只有那种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的人,才会记得吧,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的大脑可是要想很多事的,忙的很吶。」
金子的製图进度很快,在班里他算是设计製图的高手,他的作品中有跟他本人的言行大相径庭的细腻感。
「啊,是相良老师。」洋子看着窗外,压低声调说。
他们看到有一群人走上实验室门前的阶梯。其中两个人是昨天晚上见过的刑警,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另一个就是N大建筑系的相良教授。柑良教授是个高个子,中?年绅士型老师,在一部分女学生中很受欢迎,虽然年纪才四十几岁,可是头髮已经全白了。
他身为案发现场材料实验室的管理负责人,应该从早上就被警方传唤了。萌绘想起昨晚三浦说过昀话,警力一定是打算问相良教授材料实验室那扇双开式铁门门锁的问题吧。那扇门平常是开着的吗?萌绘认为兇手应该就是从那扇门进去的。
但是,是怎么出来的呢?萌绘喝若咖啡,头脑不停的转动。
「萌绘,怎么了?」洋子一脸认真的表情喊了萌绘一声。
「大小姐又开始思考了。」这次是金子的声音。
2
萌绘突然瞪大眼睛,起身飞速离开了製图室。
站在中庭警戒线内侧的警官,曾经在警局见过萌绘,她本想稍做解释后就等上实验室门前的阶梯,不过当听到从实验窒右边传来三浦的声音后,马上折返回来。
接着,她跑向相反方向通往半地下部分的阶梯,绕过屋角。材料实验室的门是开着的,她在门前看到三浦警官的身影,相良教授也在,另外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位戴眼镜的中年女性。
「三浦先生。」萌绘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叫他。
相良教授转过身来,发现是萌绘。「西之园同学,这里不是……」
看来教授是想说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相良老师,你可以等一下吗?」三浦对相良教授说完,便往萌绘这边走来。「怎么了?西之园小姐。」
「我觉得最好查看一下那些装水泥的箱子。」萌绘很快地解释,「也许里面会有……」
「你想说里面有什么?」三浦苦笑着问,「难不成有尸体在里面吗?」
「嗯嗯,是有那种可能性。」萌绘十分认真地说「因为如果是那样,就有可能了。」
「什么事情有可能?」三浦说。
「当然是指密室了。」萌绘有点儿焦躁。「杀人兇手自杀后,掉到水泥里了。」
三浦愣了一下,然后大笑。
「真是与众不同的想法啊。」三浦用手遮着嘴巴说。
「不然,你说是怎么样呢?」萌绘用严肃的口吻对三浦说,「除了这个以外,你有其他解释吗?」
「不,我没有。至少现在没有。」三浦边挠头边回答,「你说的的确没错。我们进行了各种假设,但仍是一头雾水。可是,那个水泥实验体并不是兇手做的。」
二浦说到这,便走到相良教授和另一位女性所站的地方,萌绘也跟着过去。
「相良教授,你认识西之园小姐?」三浦对相良教授说。
相良教授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向站在他身旁的女士介绍萌绘。「这是我们系三年级的学牛,是前校长西之园先生的千金。」
「哦,是这样啊。」这位女士向萌绘伸山手说,「我是S女子大学的藤井,请多指教。」
「初次见面,您好。」萌绘低头致意。
「实验室中的水泥,全都是藤井老师的实验品。」三浦对萌绘说明。「呃,是什么实验?测量热的吗?」
「是水和热。我在调查水泥凝同时内部产生热量的情况。」藤井副教授说。
「西之园小姐……」三浦将两只手伸向前说,「说那些实验体中有人。」
「没有这回事。」藤井露出微笑。
「可是房间从里面上锁,而且没人从大门口进出。」萌绘拚命地解释,「昨天傍晚时,水泥还没有凝固,对吧?老师。」
「嗯嗯,我们拌好水泥倒进模具,是在昨天五点半的时候。」藤井说,「现在已经都凝固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认为兇手是自杀后掉入水泥里的。如果是那种最大型的模具,完全可以把人装进去。」
两个老师都笑了。
「请问,有什么好笑的吗?」萌绘马上说。
「不,抱歉。」相良教授用缓慢的声音说,「西之园同学,你上过我的课吧,我记得我给你的成绩是优呢。」
「是的。」
「水泥的比重是多少?」
「普通是2.3。」萌绘回答完,看着沉默不语的教授。「啊,是这样啊……」
「没错。人体的比重是1,是不可能沉入水泥里的。」相良教授微笑着说,「再说,人体内的糖分也会妨碍水泥的硬化,如果有流血的话,那个部分的水泥要么无法凝固,要么就是会减缓硬化的速度,我在上课时也说明过这一点,至少表面也该有东西浮上来才对。自杀之后的人如果不借外力,要想沉入水泥内,在物理学上是不可能的。」
萌绘感到脸热辣辣的,羞愧地低下头去。「对不起,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这种水泥被称为高流动水泥,在凝固之前是很柔软的,是最近被开发出来的新型水泥。「
藤井在一旁补充说:「因此就算把尸体放进模具,再从上面倒入水泥,尸体也会浮起来。的确,如果像西之园小姐说的,在八点钟的时候,只要在上面放上某样重物,或许就可以沉入水泥。不过比重要超过2.3以上才行。」
「如果里面有异物,从温度可以得知吗?」相良教授问藤井教授。
「嗯嗯,是的,看数据应该就能判断出来。」藤井圄答,「我先把磁碟带回去,之后再调查看看好了。」
「这扇门平常是开着的吗,」萌绘稍微平复情绪后又问。
「不,昨天傍晚是关着的。」相良教授回答。
「那……」萌绘正要说出自己的意见。
「是被害人从里面打开的。」三浦低声地插话道,「杉东千佳有拿着手机,可能是兇手打电话给正在对面隔音室的她,叫她帮自己开门也说不定。不管怎样,兇手和被害人肯定认识。」
从实验室开着的门往里看,里面还有十几个工作人员。
「找到结城稔了吗?」萌绘问。
三浦刑警似乎将注意力都放在相良和藤井身上,所以没有同答萌绘的问题。
「老师们,请麻烦到对面的房间去,我有事想请教两位。」三浦说完,便叫房间里距离他最近的警员过来,那个警员就把两位老师带到列面的房间去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萌绘跟三浦致歉,準备往回走。
「不会不会,你还想到些什么的话,请一定要告诉我。」三浦柔声地说。
萌绘走了几步后,又同过头来。「请问找到篠崎先生了吗,」
「还没有。」三浦摇了摇头,「那两个人都还没回家。不过,如果找到的话……一定……」
3
天气晴朗,气温稍高。犀川和蔡小姐搭乘的红色计程车,穿过充满尾气的南京市区,开往郊外的森林地带。
星期五和星期六的时候,他和几个中国学者见面,他拜託别人找的古老论文和历史资料也顺利到手。但是犀川不得不接下主持人的任务,因为从明天星期一开始,市内的宾馆要召开国际会议,届时会有很多英语系的学者来参加。
今天他本来打算一个人悠閑的对室内进行观光,没想到那个蔡小姐竟然成了他的嚮导。今天她穿着非常短的裙子,没有戴眼镜,对完全不懂中文的犀川来说,有个嚮导一起观光也不错。蔡小姐準备修完剩下一年的硕士课程后马上结婚,然后跟丈夫一起去日本留学,也许是为了学日文,才拿犀川当练习的对象。
「最近看录影带的人增加,因此许多电影院都关门了。」蔡小姐说。
「哦,在家里看?电费很贵不是吗?」犀川对中国的认知,似乎落后了两三年。因为电费贵的关係,中国的街道到晚上都很暗。
「嗯嗯,电费很贵,大约佔薪水的百分之十八。」蔡小姐回答。
「跟日本没什么不同嘛。不过,大概日本的使用量更大吧。私人住宅里有冷气吗?」
「我家有。」蔡小姐露出微笑。
车虽然不多,但因为排气没有管制,所以空气很污浊。没铺柏油的道路也很多,到处尘土飞扬,市内就好像在施上现场一样。只靠竹子搭建的脚手架,就能建造出相当规模的建筑物,犀川可以想像得出来,三十年前的日本一定也是这样。
有人看到中韩等国的国情就说他们落后了十年,但犀川认为,用时间来界定人类的历史文明程度,本身就是错误的。在残破骯髒的房子里看录影带,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体现。就连处于高度成长期的日本人也在下水道还没完备的情况下,就拥有了汽车或冰箱等电器产品。不,就算是到现在,不管到哪个大学去,厕所的洗手池里也都还没有热水管,可是在欧美,这早在半世纪前就已经是一般普及的设备了。
人类是不会按照顺序攀上阶梯的,应该说那个阶梯,也就是历史本身,不过是人类所编造出来的故事罢了。所谓的历史就是现在所做,现在所生,而且只存在于现在的概念,至于过去或将来,都不是具有实体的东西。
犀川对于自己所想到的这个有趣理论感到些许的满足,脸上自然也就挂满了笑容。虽然很想跟某个人针对这件事来进行一场争论,但要拿旁边的蔡小姐来当对手,他觉得是不太可能的。毕竟以她的语文能力不但无法完全理解(虽然应该是完全不会说中文的犀川的语文能力比较差),而且以她僵硬的思想,恐怕也无法相容。
计程车抵达的目的地似乎是有名的观光胜地,道路两旁全是贩卖纪念品的商店,也有人在卖衣服及日常用品。不过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犀川都没有买土特产的习惯,这种距离自己所住的地方越远,就越想买无聊东西的可笑习惯,在他身上是看不到的。
宽大的阶梯直直地延伸到山丘上,那里可以看到一大堆游客的身影。
「你信什么教?」犀川问蔡小姐。
「我没有信仰的宗教。」蔡小姐回答道,「犀川老师信教吗?」
「不,我也不信教。」犀川边走上阶梯边说,「但是如果没有宗教,人类也不会盖出这么大的建筑物。」
「是吗?现在也盖了很多大型的建筑物,都跟宗教没有关係吧。」蔡小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哦,是这样吗?」犀川随便答腔,收回自己的意见。
爬阶梯爬到一半时,他们稍作休息。蔡小姐从袋子里拿出照相机拍了张犀川的照片,犀川则没有带照相机来。
「老帅,你要买什么送给太太呢?」蔡小姐问。
「我没有太太,我是单身。」犀川回答着,觉得自己的日语受到蔡小姐的影响,也变得奇怪起来。「因此我不需要买土特产。」
「啊,那不行啦。」蔡小姐看起来一脸担忧的样子,或许她是真的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