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之园萌绘来到了木津根医院,在二月的某个星期六早上十一点钟。
一大早,天气就阴沉沉的,风也异常凛冽,希望下午的时候能有阳光。停车场已经停满了车,萌绘只好把车开到了还没有装修好的第二停车场。因为她的车轮胎太宽,齿轮的缝隙里像是沾了巧克力般满是污泥。朝着医院大门的斜坡走去,正在自行车停放处的男人看着萌绘的方向,刚好和她对了眼神。灰白的头髮,黑白比例大约七比三,让人觉得脸型很女性化,眼神略显疲惫,萌绘凭直觉向那个男人走去。
「请问您是月冈先生吗?」萌绘点头致意。
「是的,你是?」月冈边打开车锁边说, 「该不会是杂誌或报社的记者吧?」
「不不不,我是真理茂的朋友。」萌绘稍微举了一下买了的东西。「我是来看她的。」
「哦。」月冈赶忙报以微笑盯着萌绘看。 「是从哪儿过来的?」
「那古野。我是N大的学生。」萌绘满脸笑容。 「我是她的网友,今天是第三次来看她。」
「啊……谢谢你。」月冈微笑着,但立刻转过头去,好像要骑自行车出去。
「对不起。请问可以请教一些事情吗?」
「什么事?」月冈一脸惊恐地看着左手的手錶。
「您有急事儿吗?」
「也不是……」
「请问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萌绘单刀直入地间。
「为什么要间我这个?」月冈苦笑着回答道, 「我没有想法,通常发生大事会被警察或记者缠住,那我可能还多一点儿……就是居然被怀疑是嫌疑犯……」
「嗯?您吗?」萌绘惊讶地摇着头说, 「怎么可能。」
「真的,他们在想什么……」月冈闷哼了一声,
「警方说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都是嫌疑犯。」
「不在场证明?」萌绘装作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样子。
「嗯,作案时间的不在场证明。」月冈点点头。
「月冈先生当时在哪里呢?」
「我一直在医院,只是刚好五点钟的时候是我一个人,没有人可以帮我作证。」
「因为没有人会去注意时间吧。」萌绘随声附和。
「对嘛……人的记忆就是这样的。」月冈从运动外套口袋里掏出香烟。「我待在事务室工作时有护士和其他人经过走廊,她们应该会看到我啊,但她们没有一个人记得。」
「为什么警方会认为您是兇手呢?」萌绘抬头假装思考。 「动机是……」
「全都是因为同事造的谣。」
「造什么谣?」萌绘问。
「你好像对此很感兴趣?」月冈吐着烟看萌绘。
「再过不久我就是警察了。」萌绘急中生智说出了连自己也觉得不错的台词。
「女警啊,真少见……」
「不,是刑警。」萌绘微笑着说, 「香山林水的死对您有什么好处吗?」
「或许有吧。」月冈笑了出来。 「那栋房子香山家不得不放手啦,真理茂应该也知道房屋税太重了,只有小林,不,是过世的姐夫反对,他觉得借钱就可以解决,他就是这种人。哎,这种事……」
「有买主吗?」
「县政府啊,岐阜县想买。」月冈点点头说, 「价钱是便宜了点儿,不过总比卖给别人好,那栋房子应该要好好保存下去。」
「原来如此。」萌绘点头微笑道, 「不过这件事完全构不成杀人机啊。」
「如果多一点儿像你这种聪明的刑警,事情就好办多了。」月冈说。
「嗯,或许吧。」萌绘睁大了眼睛。
「我先走了。」月冈丢掉烟蒂骑着自行车。 「真理茂会很高兴的。」
「谢谢。」萌绘低头致意。
月冈骑着自行车朝车站方向骑去,他跟萌绘想像中的差很多,看不出来是像要快六十岁的人了,外表大约才四十几岁,说话的语气也显得很年轻。
医院面对着一条狭长的小路,这条路可以通往国铁的车站。上面盖着波浪型厚重的屋瓦,朝上看去,灰白色的山峦就在眼前,天气正在转晴。
成为刑警?虽然只是随机应变的一句说辞,萌绘的心却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其实也不是不可能,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愿意什么都可能,只要愿意……
「有梦想的人一定会成功的。」犀川老师总是这么说, 「不成功是因为没有认真地这么想或是希望,因为自己放弃了。人只要努力,希望一定会实现的。」犀川每次都是信心满满地用像天真孩子般的语气来说这些话。不过,萌绘相信他。
自己的未来将会是什么样的呢?建筑师、研究人员、实业家、政治家、飞行员……可能性比较高;棋手、小说家、律师、程序工程师……可能性偏低;可能性最低的就是家庭主妇。会不会成为刑警呢?如果父母还活着,听到自己的女儿这么问会有什么反应?父亲的话,当时可能一言不发,第二天早上把女儿叫进书房,然后递给她几本相关书籍,或是準备几份列印好的文章。文章的前三分之二,不,五分之四都是现代的社会背景以及历史等概论。之后是父亲的人生哲学以及家族长辈成功的履历。母亲可能会赞成,但也可能会上演当场昏倒的戏码,最后看着母亲落泪,女儿也哭成泪人儿,毫无意义。哎呀,应该不可能吧……不过,因为这些怪异的联想,萌绘不禁笑出声来。
2
「今天还是冰淇淋。」萌绘一边从盒子里拿出哈根达斯,一边走进病房。 「我可以吃一个吗?」
「西之园,」香山真理茂半躺在床上看着书,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萌绘, 「上次真的很对不起……我是不是对你很不礼貌?」
「有吗?」萌绘拿出两小盒冰淇淋。 「我吃草莓酸奶,你要吃巧克力脆片吗?」
「听说我爸爸死了,我……」真理茂用没有打石膏的左手接过冰淇淋。 「我不知道你的父母已经过世了……两三天前仪同打电话来时听她说的,真的对不起。」
萌绘歪着头微笑着。
半个月前,她也曾带着冰淇淋来到病房看真理茂。真理茂一言不发地拍掉了她拿出来的冰淇淋,小声地说「请你回去」。萌绘捡起地上的冰淇淋,只好默默地开了。她心里有些沮丧,但因为第一次见面,她对于瞒着真理茂父亲已死的事实而感到内疚,所以并没有什么不高兴。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请了出去。她想起后来她返回那古野,到犀川副教授的研究室时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放下冰淇淋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病房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我……」萌绘回头说, 「我最讨厌自己可怜的样子,如果想吃,冰淇淋,就算要抢别人的,也一定要吃到。」
「真好吃!」真理茂裹着石膏的右手捧着冰淇淋说, 「西之园,谢你。」
香山真理茂的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脸部的肤色显得滋润,头上的绷带也不见了。她是一位看上去朴素而内向的女人,但细腻的肤质让她看不出已经到而立之年了。
「我一定要你成为我这次作品的主角。」真理茂喃喃地说, 「你是女主角哦,你嫁到乡下的大户人家,然后小姑子是……仪同世津子,她的角色也确定了。」
萌绘听完突然脸红了起来,她对于无法预期的事都会感到不知所措。
「哎呀,怎么了?」真理茂注意到了萌绘的脸色。 「脸红了啊!不行吗?」
「没、没有。我吃冰淇淋也会醉的。」萌绘有些含糊其词。
「怎么可能?」真理茂笑了。 「不过,刚才的感觉很好,分数很高啊……」
「月冈先生还是单身吗?」萌绘换了个话题。
「嗯?是啊。」真理茂讶异地点点头, 「你见过我舅舅了?」
「真理茂,你也脸红了。」萌绘说。
「真的吗?」真理茂微笑着说, 「冰淇淋果然可以醉人啊。」
「如果有一位这么好的舅舅,我说不定也会脸红的的。」
「月冈不是我的亲舅舅,」真理茂有些慌张地说, 「他虽然是我母亲的弟弟,但其实是月冈家的养子,和母亲没有任何的血缘关係。」萌绘点点头,一点儿一点儿小口地吃着冰淇淋,她不仅怕烫怕凉。
「他每个礼拜都会针对我的漫画写些感想。」真理茂说。
「你是说月冈先生?」
「嗯,对。」真理茂把还有一半的冰淇淋放在床头柜上。 「是电子邮件,舅舅他也用电脑。」
萌绘可以确定香山真理茂对月冈怀有一种特别的好感。他们相差二十岁,而萌绘和犀川副教授则相差十三岁。
「可以聊聊那件事吗?」萌绘问道。
「嗯,没关係的。」真理茂表示同意。
「你听说过吗?」
「嗯,大概知道一点儿。」真理茂本来要笑却又严肃起来。 「我最近总算可以冷静地听了。」
「我可以体会你的感受,我也曾经半年卧病不起。」萌绘轻描淡写地说,她的双亲已经过世六年了。
「首先,为什么陶壶和箱子会在那间仓库里呢?」
「嗯。」真理茂慢慢地点了点头。 「和爷爷的那时候一样,但那两样东西本来应该是在仓库二楼的,可能是爸爸刚好拿出来看吧。」
「这也和你爷爷的情况一样?」萌绘问。
「嗯。」真理茂有些犹豫不决, 「应该是。」
「无、我、天、地?」萌绘清楚地说。
「对。」真理茂的眼神对上萌绘的。 「水、易、火、难……你怎么知道的?」
「我姑姑家有一幅香山风采的画。」萌绘翘起腿双手抱膝。
「哇……那真是太巧了。」
「这几句话什么意思?是你爷饰说的话吗?」
「是的。」真理茂点点头说, 「爷爷把这几句话写在每个作品里,所以我有印象。你知道前几句吗?」
「耳泳暴洋,瞳见星原。」萌绘回忆着。
「志如踩踏昆卢之顶宁。行如童子足下之礼。」真理茂朗诵般地念了起来。
「嗯?」萌绘重複着, 「昆卢?顶宁?」
「你的国语不好?」真理茂说, 「念建筑系的关係吧。」
「对啊,特别是汉字,我已经放弃了。」萌绘点点头。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是日文吗?」
「人的意志要像能够踩在神佛的额头般大胆,行动则像小孩子走路,亦步亦趋、谦让有礼。耳泳暴洋,瞳见星原,大概也是类似的意思,身处在複杂的社会中,身心依旧平和。」
「这一样吗?」萌绘皱着眉。
「一样啊。」真理茂点点头说, 「都是日本的文化吧?」
「完全听不懂。」萌绘微笑着。
「『天地之瓢『和『无我之匣』就是那几句话的象徵。」真理茂继续说, 「天地间没有我的存在,所以无生亦无死。」
「能换句话来解释吗?」萌绘心里觉得自己有点儿愚蠢。
「也就是生亦死、死亦生的状态。」真理茂加以解说, 「也就是说存在的不安定感是很重要的。」
「为什么?」
「啊,为什么呢……」真理茂笑着温柔地说, 「不过上,只有这种心情下才能画出好作品呀。」
「嗯……」萌绘小声嘟囔着, 「我还真是无法理解。」
「我也是。」真理茂笑着说,「从小爸爸就总是和我说起这些话,时候的我怎么可能懂呢?我也一直不了解。但最近可以想一下了,没办法用言语表达清楚就是……」
「禅。」萌绘说。
「是吗?」真理茂歪着头。「我不知道也不了解,因为我根本无法理解爸爸和爷爷的工作。」
「佛画师?」
「不是,他们只是临摹吧?」真理茂拨了一下前额的头髮。「古佛画或是曼陀罗的临摹,总之就是要画得—模—样,根本不是真迹,就像是複製或者影印—样。为什么他们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工作?为什么对这种作还充满热情?创造力又从哪里体现呢?複製别人的画……我实在不敢相信。」
「你现在能够体会了吗?」
「嗯,多多少少吧。」真理茂点点头。「我现在有点儿明白了,也许将来我也会这样。」
「到头来,临摹的目的是什么呢?」
「为了要彻底消灭想要创造什么、想要创造只属于自己的作品……这些想法。」不是因为真理茂的话,而是因为她冷酷的表情让萌绘脊背发凉,不是感动而是恐惧。
3
看着右手边香山家的屋檐,萌绘把车开进了北边的空地上。空地比车道略高,不但有斜坡而且凹凸不平。萌绘为了不让爱车的底盘碰到地面小心翼翼地开着车,但还是偶尔会发出讨厌的咯吱声。她有点儿不高兴地叹了口气,走下车蹲下身子察看,幸好没有擦伤。她的眼神落在地面的烟蒂上,看起来好像已经经历了多日的风吹日晒,但萌绘有点儿在意它的位置,没有人踩踏过的过滤嘴上写着万宝路凉烟。
应该不是鹈饲或片桐,可能是某个缺少公德心的警察丢的。萌绘站起来想了一会儿,为了安全起见,拿出包里的面巾纸把烟蒂捡起来。香山家的后门依然关着,萌绘心想只好绕到正门去了,刚要朝正门走去的时候,后面有人叫住了她。
「西之园小姐。」香山绫绪刚从后门走了出来。
中午好。「萌绘走回去打了声招呼。 「我刚刚去探望过真理茂,然后就顺便过来看看。」
「上次真是抱歉。」香山绫结深深地鞠了个躬。
「没有没有,别这么说。」
「我们实在是有些累了,非但没有让你说话,还对你那么无礼……」
「没关係,我也……」
「请进,请进。」
「不打扰吗?」萌绘看了看手錶,因为刚过中午,应该是个比较尴尬的时间。
「我先生今天去那古野了,隔壁邻居要来给我送东西,请你在这里稍候,我很快就回来。」和服姿态的香山绫绪说完便离开了。
萌绘沿着石板路朝庭院的方向走去,这里是发现血迹的地方,但如今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这时,从主屋里跑出的一只狗对着萌绘叫。
「乖……」萌绘朝那只狗走过去,半弯着腰并摊开双手。果然是猎狐犬,这种狗性子急但很聪明,小狗看到萌绘的样子,突然改变了先前的态度,乖乖地蹲坐在她面前摇尾巴。
「凯利。」小男孩儿一边叫着狗的名字一边跑过来。
「它叫凯利?」萌绘摸摸狗的头问。
「她是女生。」小男孩儿盯着萌绘的脸看。
「那就是凯莉咯?」萌绘微笑着说, 「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