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 棒槌学堂
图档:东方云起
OCR、一校:菜Knight
听好了,与志,所谓「一百只章鱼的足部变化」是操作过程的命名。总之,当测量器切换至第二阶段时,在死者已开始分解腐败的脑内,会有肉眼看不见的细小金属足,从插管往四周急速伸展……然后转眼间,不知正要消失到何处的「已非吾等之吾等」,就会被那里所张开的天罗地网给捉住。
(埴谷雄高/死灵)
1
在茂密的森林中,狭长的绿色广场向外延伸,草皮一望无际地覆盖在缓缓起伏的大地上,静止沉澱的空气,潮湿到可以弄湿鞋子,直到残酷的日照出现之后,这股宁静才会被打破。
早晨的一切都是那么娇嫩欲滴,当太阳爬到树梢时,大地变色,晒黑的孩子们就会群聚过来,直到这样的热辣结束之前,都是属于早晨。
他,是个喜爱早晨的男人。这里被命名为「绿地」不知究竟有何意义,因为周围被称为「市民游憩处」的森林,和邻近被称为「自然环境」的高尔夫球场的影响,相形之下这一带便成了没经过任何美化,身价像地摊货的「杂草地」。
就算如此,他还是喜欢那里。早晨到公园的散步步道走走,那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
他从没打过高尔夫,也没带全家出游过,因为除了工作以外,他没办法在其他事物上找到乐趣。就连每天早上来这个绿地公园,在林间小径走上三十分钟,都算是他的工作之一,因为这段时间能激发他的创意,是工作中最重要的一环,新点子和新手法,都住这过程中具体成形。
这一想,就想了三十年,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天职。
像平常一样,走到一半,就坐在可以俯视池畔的长椅上开始抽烟,无论春夏秋冬,他每天都习惯在这抽烟。这时,他已经微微流了些汗。
周围残留着被囚禁在茂密林问无法散开的夜晚空气,散发出跟对面市街上的柏油截然不同的寒意。
此时,走在小径上遛狗的少女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最近,他每个礼拜都会在这里跟那个少女和她的狗擦身而过一两次,当他们眼神对上时,也只是稍微改变表情而已,至于交谈,当然是一次也没有。
他常想,这个女孩到底是如何看待他这个坐在长椅上的老男人呢?她知道有里匠幻是谁吗?想必她一定知道,因为他是日本最负盛名的魔术师。不,她也有可能不知道,毕竟他的事业巅峰时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过就算不知道也无所谓,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一定会的……
突然,耳边传来细微声响,让他不禁回头探个究竟。是鱼跃出水面的声音吗?还是鸟叫声白头上传来。再转回头,少女已经走远了。他一直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
长椅旁有个不知是谁在清理的生鏽烟灰缸弔挂在那里,他将变短的烟丢进烟灰缸,缓缓站起来。最近腿和腰部使不上力,一旦坐下来,要再起身是很辛苦的。
他伸伸懒腰,做个深呼吸,然后张开双手,动一动手指。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可是这双不知编织出多少个幻境的手,如今却皱纹满布,缺乏弹性,就连那曾经灵巧柔软又优雅的指尖,也已经变得不听使唤,但是他很清楚,这不是魔法的全部。
是的,并非全部。
他像是要珍藏宝物般,将手插进口袋,迈出步伐。
人们都渴望着魔法,一定是这样没错,因为人类是想要被幻觉迷惑的生物。
这就是一切吧。如果不是的话,这无疑是宣告他的末日到来,所以趁还活着的时候,他想要确认这件事,那个甜美的少女一定也会被他——有里匠幻给魅惑,不仅是她,全日本的人一定也会被魅惑,然后把这个伟大魔术师的名字牢记在心中。
有里匠幻——他的名字。
2
这是一个巨大到可以容纳一群蓝鲸悠游其中的大厅,在镶嵌着玻璃的挑高空间里,从屋外洒进来的刺眼日光四处反射,交错成无数光影,感觉像是身处于特大号的鱼缸或稜镜里一样,与其说是壮观,还不如说是混乱。
手扶梯彷彿魔术师刺入箱子的银剑般,斜斜地切过这个巨大的空间。与玻璃那一面相对的水泥墙那边,最近装上了三排流行的观景电梯。在那整齐并列的垂直轨道上,偶尔可以看到橘色的电梯顺畅地上下滑动着。
抬头往上看,有个由竹子组成、高约数十米的物体,绑在无数根细绳上,从天花板垂下来。光是从下面仰望,实在看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东西,这恐怕就是以三角函数呈现的曲面,用所谓「人类的疯狂」或「经济的妥协」之类的不等号所切割出来的碎片吧。所有的人工物品,大概都是用这种手法所製造出来的。
刚从艺术文化中心主大厅玄关进来的蓑泽杜萌,因为比约好的时间还晚了五分钟才到,在深深吸进一口这巨大空间中滞留的冷空气后,马上开始寻找起朋友的身影。
在长长的手扶梯下,并排几张长椅,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女人看到她便站起来,边挥手边向她走近,虽然她们已经两年不见,不过杜萌还是马上就认出她来。
「抱歉,来晚了。」杜萌跑向前说:「因为新干线稍微误点。」
「好久不见了。」她的朋友露出微笑。
眼前这个令她怀念的好友西之园萌绘,唇上背着个轻巧的棉质包包,身上穿的虽然是普通的便服,不过那淡粉红和橘色相间的条纹T恤和自得刺眼的背心和裤子,还是一样引人注目。纵使现在是夏天,她的脸和手臂肤色仍然显得白皙,和她带点紫色的眼影和口红十分搭配。
「杜萌,你头髮留长啦。」萌绘用轻快的声音说,连她的动作看来都很轻快。
这样说的萌绘,自己的头髮也比以前长了。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杜萌仰望大厅挑高的天花板喃喃地说:「真了不起啊……那个垂下来的东西,到底有什么作用呢?」
艺术文化中心是爱知县立美术馆新建的设施,所以杜萌对这建筑物的功能并不清楚,只听过这里有美术馆和足以演出歌剧的表演厅而已,除此之外,她唯一确定的,就是这是栋大得出奇的建筑物,她想,这大概是泡沫经济时代才有的产物吧。
「那个啊……」西之园萌绘也仰望着天花板的物体。「到底是什么呢?好像是竹帘子吧,看起来很难清理呢。」
「也许是在模仿银河吧。」杜萌扬起嘴角。「没想到日本已经变得如此富裕啦。」
「你怎么讲话像个老人家一样。」萌绘微笑以对。
「好像是耶。」杜萌睁大双眼,点头同意。
「八楼可以吃到好吃的蛋糕。」萌绘边走向手扶梯边说:「肚子饿了吗?」
「我可从没拒绝过那种提议喔。」杜萌跟在她后面。
「是啊,我真的从没被杜萌拒绝过呢。」萌绘也莞尔一笑。看到她那跟以前没什么两样的笑脸,真让杜萌安心不少。
两人搭上长长的手扶梯,这台超大的手扶梯虽可以直达四楼,但目前的高度只到大厅挑高部分的一半而已。因为是非休假日下午的关係,除了她们以外,手扶梯上看不到其他人影,就连大厅里的人也是稀稀落落的,显得异常安静。
「萌绘,你工作确定了吗?」杜萌对站在比她高两阶的朋友说。
「不。」萌绘摇头。「我要去念研究所。」
这是杜萌预料中的回答,因为西之园萌绘本来就没有必要工作,不过依她的性格来看,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对某个职业产生兴趣。杜萌对她最后究竟会选择何种职业,感到十分好奇。
「难不成你快考试了?」
「嗯,下个月月底。」萌绘倚靠在手扶梯的扶手上回答。
「你还说下个月……今天就是这个月最后一天了耶,你可以在这里偷懒吗?」
「我可没有偷懒喔。」萌绘回以一个迷人的微笑。
西之园萌绘是杜萌高中时代就结识的好友,不过她们还在念私立女子中学时,从国中部到高中部的六年间,却只有同班过一次,而两人的名字里有一个相同的汉字,也是她们对彼此产生亲切感的主因之一。不过对杜萌来说,西之园萌绘不单只是同学,而是更重要的意义存在。
她从国中到高中六年间的成绩,之所以只有在最后一年半可以维持第一名,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萌绘那一年半都不在。
萌绘在高二那年的夏天,由于父母死于空难所带来的冲击太大,只得长期休学住院疗养。所以当杜萌毕业的时候,萌绘还比她低一年级。
起初,看到那个一直都无法赢过的对手突然消失时,杜萌觉得很高兴,因为不管是定期评量或实力测验,她都能遥遥领先。一直十分在意的障碍突然不见了,使得她的眼前豁然开朗,前方似乎充满希望。
不料,半年后,她却陷入失落感中。
直到这时,她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荣耀跟希望,原来是一场空,不过,这原因也是她后来才想出来的,当时她只是没来由地感到寂寞罢了。
于是她突然念不下书,外界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眼看大学联考迫在眉睫,陷入苦恼的杜萌,每天被无力感给控制,晚上只能躺在床上发獃,这种情形维持了一个月,在这期间,她就像烟火燃尽所残留的焦黑塑料一样,感觉到空虚寂寞。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念书?以后的人生还会有乐趣吗?杜萌心中隐约感到不安。她不但没有亲近的朋友,本身的家庭问题又很複杂,所以她根本就找不到人来倾诉胸中的不安。
现在杜萌回想起来,她当时决定去探望连同班时都没什么交谈过的西之园萌绘,还真是人生的一大考验。不知为何,她就是想尝试超越这个障碍,而且自从那次探望以后,杜萌终于找回自己,也能够定下心来了,
她到那古野市内的医院探望西之园萌绘时,正值暑假期间,那天天气很热,刚考完模拟考,等到医院时,已是傍晚时分。
当她走进病房时,萌绘穿着便服,她不是躺在床上休息,而是坐在沙发上读书,样子看起来不像是病人。
到后来她才知道,萌绘那时住院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不想待在家里而已。萌绘甚至说「住旅馆也成,住哪里都行,就是别在家里」,因为她实在没办法再回去面对那栋从小跟父母一起生活过的房子。
可是那天的萌绘,看起来却不像是个胆怯的少女。她背对着窗外的阳光,头髮闪闪发亮,脸上看不到一丝阴霾。
令杜萌讶异的是,萌绘居然不记得自己,她想说自己穿着制服,萌绘至少也应该知道对方是同校同学才对,一开始她甚至还怀疑萌绘是不是因为受到打击而丧失记忆,不过她也得承认,萌绘对她的印象,的确就是如此淡薄。
「我们国中二年级时有同班过啊。」杜萌说:「不记得了吗?」
「对不起……」萌绘泫然欲泣地道歉。「请原谅我。」
「西之园同学,你都没有看成绩公布吗?我每次都排在你的后面啊。」
「成绩?」萌绘歪着头。「呃,我没看过呢。」
每次考完试后,教职员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总会贴出成绩优秀学生的名单,而她的名字一定都是排在西之园萌绘的后面,没想到,杜萌一直当做是竞争对手的人,其实根本就没注意过她。
「我叫蓑泽杜萌。」杜萌报上自己的名字。
「是蓑泽同学啊……喔,这么说来,我记得一些。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座号是二十七号,你比我还多四号,是三十一号。」
「你还记得号码?」杜萌从书包的口袋里,拿出回数票给她看。「杜萌的萌,跟你的一样喔。」
「我记住了,以后不会再忘了。」萌绘将食指抵在头旁边微笑。「谢谢你来看我。」
「嗯,不过……看来你好像已经没事了。」
「对了,蓑泽,要不要下西洋棋?」
「咦?西洋棋?」杜萌对萌绘突如其来的建议感到十分吃惊。
「你会吗?」
「当然会啊。」杜萌微笑。「我可是很强的喔。」
这是她第一次接受西之园萌绘的提议。
从小,她对下西洋棋及将棋都很有自信,可是在两人的初次对战中,她却是彻底的输了。结果那次以后,她在下棋方面,从来没有赢过萌绘,不过话虽如此,这对她而言,却是无可替换的珍贵经验。
只要能和这个天才朋友在一起,不管是存在意义、人生方向、生活方式或是青春的烦恼等等让她百思不解的问题,都能变得模糊,甚至淡忘。
一看到萌绘天真无邪的笑脸,她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竟会产生只要对方是萌绘,即使输了也无所谓的想法。
总之,这就是西之园萌绘不可思议的力量,她输得心服口服。
她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就像人不能胜过地球、海洋或天空一样,自己身边也总是会有赢不了的人。明白这个事实后,就像有一把钥匙,打开她封闭的心门,她的胸中涌出希望,感觉活着也不是这么一无是处。
后来,在西之园萌绘出院后,她们成了好友。
在实际来往过后,她也在这个超乎常人的朋友身上找到几个缺点。这时,她才明白,在自己心中所一直描绘的对手形象,竟然大错特错。西之园萌绘并不是个完美的人,她态度极度暧昧,不知世事,性格幼稚,像孩子一样任性,这一刻哭,下一刻马上破涕为笑,完全不知道什么叫矜持。她也满佩服萌绘还能这样顺利长大。
萌绘很少有比杜萌还要好的朋友,她说的话乍听之下充满矛盾,而且话题跳的很快,没人能追得上她的脚步,所以在班上显得格格不入,读低一年级的班级更让这情形雪上加霜,不过,萌绘本人倒是完全不在意。
杜萌之所以成绩没办法胜过萌绘,只是因为她在数学、物理和化学方面的分数压倒性地高而已,不然住其他科目上,杜萌的成绩都比她好。至于没写在教科书或参考书上的一般常识,萌绘更可说接近白痴。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会问问题的绝对都是萌绘。有一次,萌绘对杜萌提出这样的问题——
「欵,KAMATOTO 【注:会问鱼板KAMABOKO是不是用鱼TOTO作成的人,常指不知世事的女性】是什么动物?」
「自己去查。」
「查百科全书吗?可是到图书馆去很麻烦耶,好嘛,告诉我啦,你应该知道吧?」
杜萌从桌子里拿出国语字典交给萌绘。
「咦?国语字典有?这动物这么有名吗?」
觉得这番话很滑稽的杜萌,哼哼地笑起来。
「你自己不就是KAMATOTO吗……你真的不知道?」
「嗯,小爱说我很像那种动物……」萌绘嘟起嘴巴说:「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啊,到底是什么吗?是鼬鼠或老鼠的一种吗?」
在教萌绘各种事物时,不管是关于植物、诗、音乐、政治,或是很少会机会提到的异性方面等,杜萌都觉得乐在其中。
长长的手扶梯,长度足够让她去想起过去一切美好的回忆,杜萌发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那个时候真是美好啊。她心中不禁这么想。
两人上四楼后,往像温室一样用玻璃砌起的墙走去,并在穿过沿着墙面的走廊后,再一次搭上手扶梯。
虽然萌绘的头髮现在变长了,但其实长度也不过到肩膀而已。她在快出院前,把曾经长及腰际的头髮给剪掉,从那时开始,她一直都维持短髮。反观杜萌,在进入东京的大学就读后,就开始把头髮留长。结果,两人高中时代的髮型,好像是事先讲好一样,到现在已经完全调换过来。
「欵,我们一面吃蛋糕,一面下棋如何?」萌绘回过头来说。
「好啊。」杜萌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总是能马上接受萌绘突然的提议。「你还是完全没变呢。」
「不,」萌绘夸张地摇了摇头。「才没有呢。我改变的程度连杜萌都会吓一跳呢。」
「哦,有男朋友了啊。」杜萌将视线移到萌绘的上半身。「不过,很可惜,我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惊讶的。」
「拜託,稍微惊讶一下嘛。」萌绘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好啦,好啦,我惊讶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但杜萌真的为这久违的直率而感到些许惊讶。的确,如果是高中时代的萌绘,什么都不会感到惊讶,但是她感觉到这份在自己身上渐渐消失的特质,居然还残留在萌绘的身上,从那时候开始,这个朋友就直率到让人忍不住想把她腌渍保存起来,也许这点没有人发现,但对杜萌而言,却是份宝贵的特质。她现在非常明白,那就是神向她伸出的救赎之手。
到东京已经第五年的杜萌,很清楚自己已经变成跟以前截然不同的人了。她想,就算是西之园萌绘,也不可能保持得跟过去一样,毕竟在这社会上,是不可能一直坚持初衷地活下去的。
难道她只是在表面上让自己看起来没变吗?以一个头脑那么聪明的人来说,倒是有这种可能,还是,她也许已经成为货真价实的KAMATOTO了。
两人穿过位于美术馆八楼的前厅,走进悠閑宁静的接待室里,点了咖啡和蛋糕后,就开始切磋棋技。
高个子的年轻服务生离开她们的桌旁,回到柜檯将点菜的内容转告里面的人。之后,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正在洗玻璃杯的老闆。
「嗯?」老闆抬起了头。
「你觉得坐在那张桌子的两个女孩,」服务生小声地说:「到底在做什么?」
老闆往墙边的桌子那里看过去,两个年轻的女孩正喝着咖啡。一个女孩是短髮,穿着短裙,个子相当高,另一个人则将一头直发剪成妹妹头,五官十分显眼。她们虽然乍看之下像是笑咪咪地在聊天,但开口次数却又少的出奇,甚至让人觉得她们是在互相瞪着对方,从她们样子看起来,似乎完全没在享受交谈的乐趣。
「她们在做什么?」老闆反问服务生。
服务生眯起一只眼睛。「主教到五之三……兵到五之五……」他说完后,便抬起上颚。
「那是什么啊?」
「好像是在下棋。」
3
此时,滨中深志正在高速公路的外侧车道上宾士着。正确来说,宾士着的应该是他的车,而坐在副驾驶座上系着安全带的,则是他N大建筑系的指导教授犀川创平。他的车此时不但马力全开,车内的冷气也开得很强。
「滨中,你可不可以开慢一点?」犀川看着前方说。
「老师,你已经说三次了。」滨中微笑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