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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是暑假一开始,就进入考试的旺季。萌绘因为毕业所需的学分已经足够,四年级上学期所上的科目又全是用交报告的方式,所以没有必要参加的考试。
几天前,她打电话给人在东京的有里武流,表明自己想跟有里长流见面的意愿,第二天,有里长流直接打电话来,跟她约好三天后在他位于那古野市港区的家中会面。
星期五下午四点时,她的车子在有里长流家的前面停下。
一走出车外,就飘来潮水的味道。这里邻近滨海铁路的高架桥,再过去可以看到包网杵宽广运动场的工业区管线绵延交错。
有里长流本名宫崎长郎,他的住宅是三层楼的钢筋水泥建筑,旁边紧接着一个很大的仓库,仓库前不甚大的停车空间里,停着三辆箱型车,仓库巨大的铁门目前是紧闭着的。
她按下对讲机以后等了一会儿,有里长流本人便在玄关出现,头髮有些乱糟糟的,一脸想睡的样子。
「我昨天刚从东京回来。」有里长流请萌绘进玄关。「请进。」
他让萌绘穿上室内拖鞋,领着她到客厅去。
黄色的地毯,配上黄色的沙发,桌子是用木片拼装起来的,设计别具巧思。端着红茶过来的年轻男人,有礼貌到几近可笑的地步。
「西之园小姐,是这样称呼吗?」有里长流身上穿着白色长袖衬衫和灰色长裤,打扮的很朴素,坐在单人用的椅子上,用大大的打火机将烟点上,就连如此细微的动作,都能让人从他柔软又富弹性的手掌和指头中,充分感受到他的灵巧。
「是,我叫西之园萌绘。」她低头致意。「我来此的目的,是为了跟你谈案子的事。」
「你要写书?」长流呼出烟后说。
「不,不是的。」萌绘摇头。「我实在不擅长作文。」
「你说的案子,是指老师……有里匠幻老师的案子吗?」
「这是当然的。从案发那时到现在,已经经过一个半月了,可是案子的真相还没解开,犯人也还没抓到。」
「你为什么要做……我是说,做这种扮侦探的事呢?」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大概是我很适合做这个吧。」
「是你的兴趣吗?」
「我之前也曾捲入好几件案子里,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追查杀人案的过程原来都是很好的经验,总是能让我从中学习到某些道理。该怎么说好呢……观察自己是怎么思考的不但很有趣,看着这么热衷于行动的自己时,也觉得很快乐呢。」
「看着?」有里长流露出微笑。「你这说法还真奇怪。不过,请恕我冒昧,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做这种事实在有待商榷。难道不是吗?你家人都没说什么吗?」
「有啊。」萌绘点头。「反对的很呢。」
有里长流会心一笑,拿起红茶。
「你真的是个很怪,也很有魅力的人。」
「今天的红心七,是藏在哪里呢?」萌绘问。
有里长流在烟灰缸上边弹烟灰,边向上翻眼珠看着萌绘,用顽童般的笑容说:「事实上到处都有喔。」
「在千种大礼堂使用的那具棺材,为什么要设计成底部可以打开的样式呢?」萌绘马上开始她的问题。
「喔,这个警察也问过我好多次。」长流翘起二郎腿,将香烟搁在烟灰缸上。「那个箱子,事实上是为了别的魔术而製造的,我都还没用过,就为了老师的葬礼而匆忙先用了。棺材颜色变红的手法,跟老师在最后的脱逃秀时让衣服改变的方法不但一样,而且……我觉得也很适合,身为有里匠幻的首席弟子,我想在老师的最后一程中,实现这个想法。」
「但是,匠幻先生的遗体从棺木里消失了。对于那个消失的魔术,长流先生有什么看法呢?」
「至少不是我做的就对了。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用自己的箱子了,如果被人知道这是个有机关的棺木,我一定会被怀疑的,因此,要是我本来就打算让遗体消失的话,就不会去变这种让箱子变色的小魔术了,反正,那种大魔术也不适合我,不是吗?」
「也有可能是你为了让别人这么想,才刻意表演这种小魔术的。」萌绘用冷静的口吻说。
「喔喔,原来如此。」有里长流将杯子放回桌上,再次拿起烟。「你似乎对魔术很清楚嘛,西之园小姐。的确,这也是很常有的手法。用小骗术掩护大骗术……」
「如果是长流先生要让遗体消失的话,你会用什么方法呢?」
「在那种状况下?」
「嗯。」
「这个嘛……」有里长流靠在沙发椅背上,双手在胸前交叉。「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在棺木中放进人偶。」
「我也是这么想。」萌绘马上说:「那人偶要怎么出来呢?」
「用盖子隐藏起来。」
「盖子?棺材的盖子?」
「嗯。」长流喝着红茶。他嘴角虽然笑笑的,但眼神却十分认真,像要狙击猎物般锐利且正确无误地盯着萌绘的眼眸。「将人偶消气变扁,然后隐藏在棺盖那些微的厚度里,当你把棺盖掀开时,有看过棺盖背面吗?」
「打开棺盖的是刑警,不是我。不过,警察彻底搜过棺木的结果,当然是没找到那种机关。」
「这是当然的,因为是我的箱子啊。盖子上没有任何机关,而且我也不是犯人,我刚刚只是说,如果我是犯人的话,会用这种方法而已。」
「那么,泷野池那次呢?」萌绘边拿起杯子边问:「他们有仔细盘问过你关于脱逃秀的事吗?」
「嗯,当然。」长流稍稍扬起嘴角。「录像带我也看过好几次了,那实在很像是匠幻老师会用的手法。」
「像有里匠幻先生?哪一点像?」
「老师本来就是箱中脱逃的第一能手,让人在箱子之间移动,也就是所谓『瞬间移动』的魔术,是老师最先完成的。」
「那个舞台上的机关你知道吗?有可以藏人的隐密空间……」
「嗯嗯,当然知道。那个设计得满巧妙的,从那个大箱子往下滑进去的的机关,是老师亲自想出来的,做的非常精緻,实在是很讲究,能在不发出一点声音之下一瞬间完成动作。」
「他在箱子里解开绳子,将身上穿的银色西装表面的布撕破,变成红色的西装后,再潜逃舞台下方吗?」
「没错。之后箱子不是沉水里,下火堆,就是顺着河川从瀑布掉落。」长流看似愉快地说。「同一个机关,可以做各式各样的应用。没有人会想到箱子其实是空的。」
「有哪些人知道这种手法?」萌绘追问,
「除了我以外,有武流,还有经纪人吉川,大概就这些人吧。不过,西之园小姐,只要是对魔术稍微了解的人,应该都会立刻察觉到吧,因为人不可能真的在箱中忍受水深火热吧。」
「箱子是在菊地製作所製造出来的?你应该知道那件事吧?」
「不,我完全不知情。」长流用严肃的表情郑重否认。「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见过老师的箱屋,匠幻老师对于这种事是一概保密的。」
「你在说谎。」萌绘马上说。
「为什么?」长流没有惊讶,只是微笑地看着萌绘。
「你应该有去过菊地製作所才对。」萌绘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说,鹈饲刑警在那间工厂里发现长流指纹一事,是她的最后王牌。
「也许我是有去过。」长流依旧微笑地说:「你对这种只有表面话的採访不满意吗?」
萌绘稍微思考一下,认为继续穷追猛打併非高明的方法。
「长流先生都是在哪边製造你的魔术道具呢?」
「我在隔壁的工厂里自己製造的。」长流往窗子方向一指。「等下要不要去看看?反正我不太喜欢搞神秘,而且我的表演里,也很少有大道具。」
(不喜欢搞神秘?)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萌绘倒觉得,他一直都在转移焦点,有所隐瞒。
「那天你人在哪里?」
「泷野池的时候吗?嗯,我也有跟警察说过,我当时是单独在这里。你说没不在场证明?我刚好运气比较差,就是没有,我喜欢一个人独处,只要有空时都是一个人,再说,我也没有家人。」
「你没结婚?」
「嗯,我是单身。这里也只有我一个人住。」
「刚才端茶来的人呢?」
「喔喔,他啊,是大学生,所以只有学校放假时才会来,虽然他说想拜师学艺,不过我还要看情形。」
「长流先生拜有里匠幻先生为师,是什么时候的事?」
「念大学的时候。距离现在已经超过二十年了。不过,匠幻老师是很严格的人,他不会教弟子手法。『既然想成为魔术师,表演的方法就要自己想』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创造技巧是魔术师的本份,上舞台只是其次而已。他还常说,『经常创作,才是一流的魔术师』。」
「这样问也许有些失礼。」萌绘坐正后问。「美香流小姐和有里匠幻老师是什么关係?」
「西之园小姐,你知道那件事?」
「嗯。」萌绘坦率的点头。「但是,我想听听长流先生的说法。」
「就如同你想像的一样。」长流微微皱眉。「虽然我到现在还不太相信就是了。就在十年前,老师突然带了个年轻女孩回来,说要让她成为魔术师,我和武流当时都吓了一大跳。老师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因为他从来不会跟女性乱搞关係。」
「你们有反对吗?」
「当然没有,我和武流都没有立场抱怨,而且,美香流……也不是个坏女人。我想,她也是以她的方式努力过来的,不过,美香流并没有想出原创魔术的才能,她一切的表演,都是匠幻老师帮她想的。」
「静冈的大楼脱逃也是这样?」
「我不知道,请你去问间藤社长吧。我讨厌那个叫间藤的男人,不太想接近他,在我眼里他是个视钱如命,器量狭小的人,静冈的那场表演,实在叫人难以接受,老师如果还在的话,一定会开骂的。」
「那是怎样的手法?」
「就是用滑轮从大楼溜下来,逃到隔壁去。她之所以爬那么高让大家看到她,应该是想让大家以为她是直接飞过去的,也就是误导。不过,不管怎样,需要玩命这点倒是没变。我不喜欢说死者的坏话,而且就很多层面来看,我认为美香流只是一个牺牲者罢了。」
「你意思是说,美香流是被迫表演那场脱逃秀的吗?」
「嗯嗯,她很有可能是被间藤社长教唆的。真可怜。间藤一定是跟她说像如果成功就能一跃成首席巨星之类的话吧,不然就是直接将钱堆在她眼前……那已经不是魔术,倒像是马戏团或特技了。」
「你认为,美香流小姐是被谁杀的?」
「嗯,怎么说呢……就我所知的範围内,应该没有人会杀她才对。间藤社长这次大概会脸色发青吧,这个案子对他的艺能公司而言,应该是致命的打击才对。不过,我昨天才跟武流谈过,也许美香流就是基于这个原因才被杀的,毕竟间藤社长的敌人很多。」
「武流先生,和美香流小姐……呃……是不是有什么关係啊?」萌绘勉为其难地说出这些话。
「有一段时间是,那应该是美香流先採取行动的,至于武流怎样想的呢?那家伙没那么笨。别看他那样,其实他是很可靠的,看他也没有特别沮丧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懒的提这件事了吧。详情我就不知道了,刚刚都是我个人的想像而已。」
萌绘稍微喝了点红茶后,环顾房间四周,却找不到一样看似跟魔术相关的物品。
「要不要我表演个魔术给你看?」有里长流注意到萌绘的视线后说。
「嗯,那可以再让我看一次你在艺术文化中心表演的纸牌人偶吗?」
「啊,你有看到那个喔?」长流张开嘴巴,表现的异常惊讶。「唉呀,那个实在是……嗯,好吧。请你稍等一下。」
有里长流起身离开了房间。
在萌绘眼中,他是个沉稳有魅力的绅士,而且说话方式和待人态度都颇富知性,虽然不知道这是为了取悦客人而自然养成的习惯,还是他天生的本质,但至少有一点能确定的,就是他比有里武流要更具有洗鍊的优雅气质,这应该不只靠年长就能造成的吧,只不过,这种年纪居然没结婚,倒满叫人意外的。也许他有离过婚也说不定。
有里长流几分钟后回来时,一边嘴里叼着香烟,一边拿着一个小手提箱走进门里。
「在这里看就可以吗?」萌绘问。
「嗯,在哪里都没关係。」长流说完,将手提箱放在地毯上,从里面拿出纸牌人偶。他将那个人偶轻轻放在距离箱子一公尺的地方。
「我每次都在表演最后将人偶当礼物送掉,所以手边刚好没有,这个是刚刚用胶带新做出来的,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的动作……」
有里长流就站在萌绘的旁边。
她看着人偶,起初抽动了一下,后来就摇摇晃晃地地一边跳着舞,同时站起来。用绿色纸带做的手脚,是用透明胶带黏在当身体部分的扑克牌上的,在纸带的前端,被仔细地黏上用瓦楞纸做的大手和大脚。头部也是用瓦楞纸做的,上面用铅字笔画上了简单明了的表情,看起来很可爱。
人偶往上跳起,渐渐地开始活力十足地跳起舞来。
萌绘莞尔一笑,给予掌声。
「好棒喔。」
「你知道这是用什么手法吗?」长流站在萌绘的身旁。
「是炭纤吗?我完全看不到呢,大概有多粗?」
「这是合成纤维。零点一微米粗,也就是一万分之一毫米。」
「可以碰吗?」
「请。」
萌绘轻轻伸出手,在长流的裤腰带到人偶之间的空间中摸索,那些看不到的线的触感,马上自她的手上传来。她站起来,去看放在地板上的手提箱,手提箱的盖子是打开着的,在最高的地方贴着透明胶带,当脸一靠近,就能看到像蜘蛛丝般的细纤维隐隐发光。
「真是高科技喔。」萌绘对长流说:「那一天在舞台上看到的魔术中,就属这个最棒了。」
「大家都以为是从上面垂吊下来的。」长流将人偶收进皮箱里后,也拿下自己皮带上的透明胶带。「不过,这个魔术最近也变得广为人知,已经不行了。如果是十九世纪的话,有很多魔术都能让人惊奇,但到了现在,这真的变得很难,至于为什么会难,是因为没人认为魔法址实际存在的,虽然如此,我们却仍得演得像是真正的魔法一样,这根本是闹剧一场啊。」
2
在东京举行的有里美香流告别式,也只有部分的电视台在播而已,警方的心力应该快被磨光了吧,幸亏没发生什么麻烦,美香流的遗体也没消失。那是萌绘有里长流家拜访两天前的事。电视播出特别节目时,刚好就是去见他那天的深夜。
在这两小时的特别节目里,将有里匠幻被杀一案,葬礼时尸体从棺木中消失,以及有里艾香流最后脱逃秀的录像带,再放了一次。有里武流以来宾身分受邀到摄影棚访问时,他也只有轻描淡写地回答,连在菊地製作所发现尸体的箱屋,只有被简单介绍而已。节目的主题显然不是杀人案,而是将焦点集中在有里匠幻奇蹟式的生平,就连有里美香流之死,都说得简直就像是匠幻的亡魂所下手的一样。
死之后还将自己蜕下的躯壳给消去的男人,一併将心爱的弟子也给带走了。虽然话没有说的这么直接,但那些摆明就是要让观众产生这种印象的画面安排,让萌绘看到一半就开始觉得头痛。
「不对。」
萌绘一个人在二十二楼宽敞的客厅里看着电视,她的自言自语,让睡在沙发一角的都马抬起头,竖起耳朵。
她叹了口气,关上电视后就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来到最深处的书房里。那里是平常没有在用的房间,收纳着父亲遗留的藏书。她本身并不爱读书,而她那少得可怜的书,都放在她房间的书柜上,这房间里都是她父母亲在看的书,整齐地排列在高至天花板且佔据整个墙面的书柜上。
她考虑是否要关上通向走廊的门。片刻后,决定让门开着,虽然霉味很重,让她都快不能呼吸了,但她也明白,这里一定能给予她某种精神上的刺激。
她父亲去世后,跟研究相关的书都赠送给大学的研究室了,现在留在这房里的书,大概只佔全部的三成左右,有哲学、心理学及文学等,都是西之园恭辅博士专业以外的领域,内容繁杂且完全不统一。搬来这栋大厦的时候,是由诹访野来排放这里的书的,因为那时只要是跟父母有关的东西,她连碰都不想碰。
都马从开着的门缝中探头进来,似乎是因为萌绘来到一个很少见的房间,所以特地来探个究竟,它当然是不知道有西之园博士夫妻的存在,毕竟它是在萌绘搬来这栋大厦后才出生的,都马只有用鼻子哼一声,就回到走廊上了。
在萌绘记忆中,这里应该有一本魔术的书才对。她记得国中时有跟父亲借来看过。说是看过,因为那是英文书,所以也只记得插图而已。
找了好一会儿后,她终于找到那本书。书名是《魔法的全貌》,她快速地翻着书页,浏览着上面的蚀刻版画插图。
正如同有里长流所说的,所谓的魔术,本来就是一种让人彷佛看到魔法的表演,在一百年前,就连电流、磁性或化学反应,也许都能成为一般人眼中的魔法。科学的机关,看在大众眼里,都像是真正的魔法一样。口耳相传的传统魔术和刚诞生宛如婴孩般的科学,在那个时代取得了不可思议的平衡,彼此调和共存,因此,在同时也有完全似是而非的科学,被魔术秀利用在误导群众上。例如刚被发现不久的物质能飘浮在半空中,而将它吞下肚的人也一样能飘浮之类的假象,在那个时代是能畅行无阻的。
到了现代,那又是如何呢?
是机械电子工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