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 棒槌学堂
图档:东方云起
OCR、一校:菜Knight
……命运……是的……绝对是命运……这是她的……
当我不断思考时,突然发现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而这般冷静的大脑,电光石火地竭力思考所有过程。四、五天前,我毫不犹豫地跪在她的枕头旁,玩笑般地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她温暖的脖子上,稍稍用力——这当然也是闹着玩的……
她在此时微微动了动睫毛,接着不断来回看着掐住自己脖子、一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和戴着礼帽的我的脸。我手下的喉结咕噜咕噜转了两三回,吞下唾液的当下,她红着脸笑容满面,然后愉快地闭上眼睛。
「……就算杀了我……也无所谓喔。」
(梦野久作/戏谑杀人)
1
计程车在黑暗的乡间行驶着。深夜里散落着点点灯火,每盏灯火都若隐若现,无法判断出它们的大小或是远近等微妙的差异,无法聚焦,似乎一切都在同样的距离之外——至少,她看到的是这样。黑暗像是扩散成一个球体,而自己身在中心——那种无视于四周景物的感觉,就好像是偶然间产生了错觉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漠视了一切现实中的物体与现象。而这种印象,恰与这个季节的夜晚十分符合。
原因是炙热夏夜中湿濡的空气。
「到筱之森的哪里?」司机侧着头问。他的声音中带着殷勤,极力地想掩饰自身的庸俗,但粗鄙的腔调仍然不自觉透露了端倪。
「筱之森的北侧,」坐在后座的蓑泽杜萌回答:「从这里左转,然后直走……」
「蓑泽家吗?」
「是的。」
听到她的回答,司机吹起口哨;杜萌无视于司机的反应,沉默不语。广播逕自播放着棒球赛实况,也许是收讯品质欠佳,声音断断续续,她完全没听进去。驶出两旁满是都市街灯的线道之后,车行至更深的黑暗里,头灯的光线照进农地上潮湿的空气,显得更加微弱。冷气颇强,杜萌却满身是汗。
杜萌中午从东京出发,搭乘新干线来到那古野,在这之前,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她昨晚打电话约萌绘见面,碰巧萌绘也想邀杜萌去看房子,因此她们今天一道去看了房子,然后还一起吃饭,当杜萌挥别那古野的繁华街道时已经八点半了。杜萌坐地下铁到那古野车站,拿出寄物柜的行李,继续转搭私铁回家。
杜萌信步走到车站前坐上计程车时是晚上九点半。时间有点晚了,就算坐公车,在离家最近的公车站牌下车后还要走三十分钟以上的路,而且到那里就叫不到计程车了。中学时代常骑着单车通行的乡间小道,深夜里一位女性独行实在很危险,因此,虽然对计程车上一股独特的味道颇有微词,杜萌仍然直接上了计程车,把行李放在身旁的座位上,自己则深陷在座位中。因为方才喝了酒,杜萌有些醉了。
晚上和她一起吃饭的,除了西之园萌绘,还有一位跟萌绘同所大学、叫作滨中的学长,但他不像萌绘的男朋友——其实今晚萌绘本来要介绍未婚夫给杜萌认识,而那位未婚夫是萌绘的大学教授,印象中他们两个相差十几岁。因为教授今天临时有事,滨中就成了代表。西之园萌绘表现出不悦,但她毫不矫揉造作的行为依然非常可爱。想到这里,杜萌露出微笑。杜萌很羡慕西之园萌绘完全没变,萌绘绝对无法隐藏自己的情绪吧——或者说,她还不知道有些状况是不得不隐瞒的。
但我知道,杜萌心想。她在这方面可是经验老到。
蓑泽杜萌今年就二十三岁了,目前是T大资讯工程系的研究生。她去年提出的毕业论文与资讯通信系统有关,不过通篇内容简直是前人研究成果的彙整,了无新意——事实上她还没有程式设计的经验,毕业论文也始终仅止于数学卜的基础技术程度。明明四月起就已经是研究生的身分,杜萌却几乎没空管自己的研究进度,只是日复一日忙着早上的课、实习课火烧屁股的报告……幸好家里会寄给她为数颇丰的生活费,因此杜萌不需另外花时间打工。然而即使省下打工的时间,她却有件比一般人更耗时间的事——她初到东京独自生活时由于某个机缘,加入了一个文化性社团。究竟是怎样的「文化性」呢?总之就是个阅读并研究艰涩原文书的社团。
开启某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门扉之后,人生的路途往往会产生巨变。但是每个人毕竟都是自己打开第一扇门的,杜萌也是自己起的因,因此对于接下来的演变也无可奈何。
杜萌现在已经不在乎那个社团的名称和具体的活动宗旨了。那种事情还是忘记的好,反正只不过是往事罢了。
大三时,杜萌在这个社团里遇见了一个大她七岁的人,而那就是在她面前出现的一扇门。杜萌没让好友西之园萌绘知道「那个恋人」(连杜萌自己也很排斥的说法)的事。今晚看着萌绘,她有好几次想脱口而出招认自己的感情世界,但却不知为何说不出来。这样的情形让杜萌自己都极其不解,第一,这种压抑意志的行为就她而言很不寻常;第二,她之前对萌绘几乎毫无隐瞒。
以前,就算只是生活中的小插曲,杜萌总会打电话告诉萌绘。将自己的生活叙述给好友听的时候,因为必须思考该如何表达、选择适当的辞彙让感情具体化,所以可以好好整顿发生在周遭的变化:得知好友的反应后,再继而进行客观的分析。那是她一贯的作法,不过到目前为止,她却都还没有在电话里提到关于男友的任何事情。杜萌以为趁着今天面对面的机会总该透露了,但还是没有。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
大概是因为自己也充份体会到这段恋情的不稳定性吧——不仅现在不明确,面对未来愈加不明朗,根本无法想像这段感情的发展性。所谓不明确,指的正是杜萌暧昧模糊的爱情形状——没有清晰的轮廓,却又无法抗拒慾望的强大力量。
在这样的矛盾之下,杜萌选择保持原样,保持瞹昧的态度,并且深深陷落下去,但在到达终点之前,彼此的恋情不会有未来和展望。如今杜萌对于爱情的印象,只残留飞散气体般的破碎幻影。
杜萌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现在居然能这样冷静地思考。
国中时期,杜萌有个非常喜爱的西洋故事,然而故事里描写的鲜明爱情却不曾发生在她的恋爱经验里。她遍寻不着那种原色、清爽而且冒险的激昂情绪:就算有些什么,也不过是粗浅、混浊的执着,以及褪色的不断悔恨。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样的执着及后悔,总胜过什么都没有。
环顾四周,世上的人们绝对不愿触碰一点执着或后悔。每个人都在恐惧,结果因为恐惧而一事无成。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矛盾想法啊?杜萌不时思考。例如许多人嘴巴上老是挂着「给予孩子梦想」这一类的话,但事实上这个社会却彻底排斥作梦的人。大伙儿到底在恐惧些什么?多数的成人因为恐惧而裹足不前,只顾着工作、养育孩子,少有人挑战新的目标。大人这样苟安于现状,却要孩子去面对挑战,把自己无法消化的东西推给孩子去承担。还有别种动物像人一样矛盾吗?
这场恋爱已经绝望,但至少她还作着梦……明明知道怎样做比较好,杜萌心想。儘管自己作梦的执着会在梦醒时换来后悔——即便如此,杜萌却仍相信可以继续追寻。她的爱情像铅一样沉重,即使用尽全力想要改变也无济于事。杜萌叹了一口气,真的就是那么沉重啊,这是比叹息还来得重大的体认。
坐上计程车不久,周围便安静了下来。乡间的温度比都市略低,杜萌仰望天空,云层掩住了星星。
房子正面的不鏽钢大门紧闭着,矗立在庭院中的建筑物在草木中隐没了轮廓,只有从深处折射过来的光线微弱地照亮四周,所有的物体透过光线浮出柔和的黑影。杜萌推了推大门右边的侧门,门推不开;于是她按下横式的「蓑泽」门牌下的对讲机,然后将笨重的行李放在地上等待。
没有人回应。
好不容易,终于从庭院里传来脚步声。
「请问是小姐吗?」年轻女人的声音有些不安。
「对,我是杜萌。」
「啊,您回来了。」女人说着打开侧门,「抱歉,对讲机坏了,门铃还是会响,但听不到说话声。明天就会请人来修……」
女人的说话速度很快,是个杜萌不认识的女人。杜萌走进庭院,女人便将门锁上。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杜萌说。
「我负责等杜萌小姐回来……那个……我……才刚来这儿工作。小姐您好,我叫佐伯,请多指教。」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轮廓,但由声音听来,这位叫作佐伯的女人似乎很年轻,应该比杜萌小个几岁。她的身材娇小,比杜萌矮了一个头。
「佐伯小姐,也请你多指教。」杜萌柔声地说。
杜萌把手錶移到光亮处一看,刚过十点。她顺着延伸到玄关的石板小径转个弯,继续往前走。家里几乎没有改变。
「您用餐了吗?」
「嗯,吃过了。」杜萌边走边回答:「我父亲回来了吗?」
「那个……」佐伯说起话来变得有些含糊。「大概两个小时前……大家都出门了……」
「大家?」
「先生和太太,还有纱奈惠小姐。」
「咦?这种时间?他们去哪里?」杜萌讶异地反问。
「我也不知道,事出突然……」
2
「呃……对不起,我该下班了。」佐伯千荣子走到餐厅,把杯子放在杜萌面前的桌上。「真的很抱歉。」
「好,不要紧。」杜萌拿起杯子说:「佐伯小姐,你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骑脚踏车大概十分钟车程。」
「嗯,我想接下来应该不用麻烦你了……不久大家就回来了吧。」杜萌微笑着,「对喔……只剩我一个人在家了。」
「那个……还有三楼……」佐伯睁大双眼,欲言又止。
「啊,你说还有我哥?」杜萌拿开玻璃杯,看着佐伯。「啊,对喔……对。」
「是的。」佐伯微微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杜萌移开视线,一面环视屋内,一面喝着冰凉的饮料。
「那么我先离开了。」佐伯低头欠身。
「嗯,路上小心。」
杜萌拿着杯子起身走向窗边,似乎又想到什么。
「对了,佐伯小姐,你会从后门出去吗?有钥匙吗?」
「有。」正要步出餐厅的佐伯转身回答。
「要记得锁门喔。」
佐伯千荣子走出了餐厅。杜萌看着窗外,窗子是一扇几乎高至天花板的大片落地窗,窗外是粉刷成白色的欧式阳台,阳台上摆放了几张同色系的圆桌。打开庭院的鹅黄色照明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小树丛微微地反射出部份光芒。
杜萌走到和餐厅地板有段高低差的客厅——那里的空间有一半是突出于建筑物外的玻璃屋,玻璃窗延伸至屋顶。玻璃屋里种植着和普通人身高相仿的观叶植物,转角处的墙壁和地面则嵌入热带文明风味的民俗艺品-令人浑身不对劲的面具、用椰子壳做成的人偶、拥有恶魔般表情的动物……那些都是母亲的收藏品。
杜萌把脸贴近玻璃窗,从玻璃屋里远眺室外。她一边喝着饮料站了一会儿,看到步出玄关的佐伯千荣子对她微微点头示意。石板小径上的佐伯走向后门,消失了身影。杜萌听见了远处的开关门声。
接着是一片静默。
杜萌从玻璃屋回到客厅中央,坐在大型的藤椅上。极度的沉寂使人不太舒服,她想听点音乐,偏偏客厅四周没有任何音响设备。小时候这里明明有一套音响的,摆到哪里去了呢?她想不起来。客厅和整间屋子沉浸在寂静中,仅剩空调微微的运转声,与杜萌坐着的藤椅嘎嘎作响的声音。
大家到底去哪里了?
她思索着全家人出门后可能会到哪里去,不过也只是想想就算了,并没有去追根究柢。不多时杜萌便站了起来,留下已经没气的气泡饮料在桌上,走出客厅。
杜萌的行李还放在大厅里的一角,现在灯关着,所以显得有点暗。她走到玄关锁上门,然后提起沉重的行李往大厅里走。面对大厅有两座扶梯,杜萌沿着其中一座往上走,步上二楼打开电灯。杜萌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她抱着行李往前,推开门走进房间。
即使去东京念了四年半的大学,她的房间仍一如往昔,跟高中的时候没有差别。应该是知道她要回家,所以佐伯千荣子进来打扫过吧。床单是新的,并且铺得很整齐。
杜萌锁上门,把行李放在床脚。她闻到一股霉味,却感到十分怀念。白色的壁纸、简约的梳妆台、放着她喜爱的各式图监和参考书的木製书架……这些都没变。这个房间的景物像是一张照片,保存完好没有褪色;比起近几年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变化,这个空间反而像是回到了过去。简直像是小学生的房间,杜萌想。
一阵疲惫感袭来,杜萌很想直接倒在床上睡去,但还是决定先洗个澡。蓑泽家虽然是欧式建筑,浴室却不在房间里,她抱着盥洗衣物往同一层最北侧的浴室走去。
3
热水沖至颈项,杜萌突然想起西之园萌绘来过家里一次。那是三月,杜萌考上T大不久,萌绘想在杜萌去东京念书前到杜萌家看看。
当时西之园萌绘坐着一辆由一位老者驾驶的车来到杜萌家——杜萌直到现在仍对那位气质出众的老者印象深刻,他是一位小个子的白髮绅士,但她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不过杜萌倒还记得西之园萌绘穿着学校制服,从黑色房车后座走出来的那一幕。
后来,西之园萌绘在屋里和杜萌聊天、下西洋棋。棋盘跟棋子是蓑泽家代代相传的古董,木製的手工棋子上有细緻的彩绘,但颜色略显斑驳。杜萌已经记不清那盘棋了,不过一定是萌绘赢过她。
然后……对了,她们走到三楼,素生的房间。
蓑泽素生是杜萌的哥哥——虽说是哥哥,但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係。素生是杜萌现在的父亲蓑泽泰史和前妻生的;而杜萌和姐姐纱奈惠,则是泰史的第二任妻子祥子和前夫生的女儿。杜萌的生父在她还小的时候便过世了,杜萌在小学六年级时改姓蓑泽。她和没有血缘关係的父亲相处上还算愉快,但对哥哥素生,杜萌就是没有兄妹的情感——并不是排斥,而是完全相反的情感。
她的哥哥素生是个盲人,好像打从出生就瞎了,但杜萌非常喜爱素生的眼睛——深邃、不带一点杂质的纯凈,简直像是拒绝了所有外界的光线、反射各种事物后显现出的耀眼,是外界无法到达的、极致漆黑秘境般的纯美。
素生是个拥有雕像般容貌的少年。杜萌总不禁自问,自己是否无论何时何地都因那样的夺目而悸动呢?
正因如此,哥哥是特别的。杜萌执着地认为素生在她心目中并不是哥哥。
即使到现在……
现在也是一样……吗?
素生和西之园萌绘初见面的剎那——直到现在,杜萌一想起那个景象,仍会因为目眩而眯起双眼。
三楼的小房间里,坐在窗边桌旁的两个人,就像是法国美人画名家卡辛纽描绘出的版画,笼着淡淡的色彩。端着饮料回到房间的杜萌瞬时屏住呼吸,停住了脚步。
那该不会是一种嫉妒吧?
素生正抚着西之园萌绘的脸,萌绘看到走进来的杜萌,害羞地红了脸露出微笑。
「我第一次被男生这样抚摸耶。」萌绘不疾不徐地说。
「谢谢。」素生收回手微笑着,「这样我已经看得到西之园了。」
到底哥哥是从哪里,又是怎么样学会这种微笑的呀?杜萌每每为他的微笑讚歎。要如何才能让哥哥看见他自身充满魅力的神情呢?
「杜萌。」素生一向这么唤着妹妹。
杜萌应了一声。一如往常,他和杜萌的视线丝毫不差地对在一起。
「我想写些东西……」
「啊,好。」杜萌把托盘放在桌上,赶紧拿来笔记本跟笔。
「从手中传递而来的白色暖意。」素生一字一句地念着,杜萌写下哥哥说的话。
蓑泽素生当时已经创作了好几本诗集,是位颇负盛名的诗人。他的文采从小就非常卓越突出,第一本作品是父亲鼓励他自费出版的。他的缺陷和美貌随即让媒体趋之若骛,素生转眼间就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杜萌每天都得把各地书迷寄来的无趣信件念给哥哥听,但能够为他做些事,杜萌仍然发自内心感到喜悦。而协助哥哥记下不时涌出的词句,也是让杜萌备感荣耀的工作之一。
就在西之园萌绘眼前,素生即兴吟出诗句,收录在当年夏天他的第五本诗集里。
从手中传来的白色暖意
白色是什么感觉?
燃烧殆尽的精神
尚未褪去对绿洲的渴求
想让你看见
与眼眸交换、放在手心里的东西
苍穹的神秘和
漩涡般蒸发的雾气
和告诉我什么是白色的指尖
在你身旁的我
看着野马宾士过斜坡
就在下个瞬间
排列无误的头颅
耀眼的头颅啊!
耀眼又是什么感觉?
念出素生的诗,杜萌再次感受到相同的目眩。
「你刚才是说"看见"吗?」西之园萌绘听完素生的诗问着:「为什么用『看见』这个词呢?」
「因为我看到了唷。」素生立刻回答。
哥哥的确说过这句话,杜萌想着想着兀自微笑起来。
她走出浴室,围着浴巾经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栋房子现在除了她,只剩下眼睛看不见的哥哥,没有什么好介意的,而且她想赶快回到有冷气的房间。
关上门,杜萌立刻落了锁,她习惯随时将房门上锁。杜萌用毛巾裹住湿发,然后倒在床上:心情总算舒坦了许多。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要去跟哥哥打声招呼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