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蓑泽杜萌星期六齣院了。
姐姐开着宾士车载她回到犬山的家。那天父母不在,佐伯千荣子做好晚餐后也回去了,结果只剩下姐妹两人吃晚饭。两个人几乎没有交谈,姐姐问起杜萌东京的生活,杜萌也只是简短作答。她知道自己心情不好,但却不知道理由。
当天晚上,杜萌和姐姐睡在一起,醒来时已经是星期天下午。
已经多久没有睡得这么久了?睡眼惺忪的杜萌突然意识到她不在自己的房里而是在姐姐床上,她略显慌张地看看四周,拉下窗帘的微暗房间里不见姐姐的身影,房间摆满了小东西。杜萌愣愣地看着姐姐的房间好一会儿。
她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换了件衣服,走下楼梯。一楼正放着古典乐,应该是姐姐把音响拿过去的吧。
杜萌走进客厅,看见姐姐纱奈惠坐在玻璃屋的藤椅上,身旁的桌上放着茶杯。姐姐戴着眼镜正在看书。
「早啊——」纱奈惠抬起头,摘下眼镜,
「嗯,睡过头……」杜萌浅笑着。
「其实已经下午了唷。你好像睡得不错。」
「爸妈等一下就回来了,佐伯也该来了……」
「佐伯星期天也要来?」
「要啊,傍晚有几个客人要来……」说着,纱奈惠重新戴起眼镜,视线回到膝上的书。
「姐,那是咖啡吗?」
「红茶。」
杜萌踏上比客厅高出一阶的餐厅地板,走向厨房,把一人份的水倒进咖啡机。她爱喝咖啡,讨厌红茶。有趣的是,她虽然喜欢姐姐,但从小对姐姐喜欢的事物,她大都讨厌。
洗完脸回来,咖啡刚好煮好。她把咖啡倒进杯中,一边啜饮,一边走回客厅。
「要不要看电视?」纱奈惠拾起头问:「今天是上礼拜被杀的有里匠幻的丧礼喔,电视台应该会实况转播。」
「没兴趣。」杜萌摇头。
杜萌早在住院的时候看过电视,所以知道这件事。这几天媒体报导的儘是那名魔术师的案件:一名叫作有里匠幻的魔术师,在那古野市内的龙野之池绿地公园惨遭杀害。
杜萌现在要烦的已经够多了,她才不管媒体报导些什么。
儘管百叶窗已拉下,刚起床的杜萌仍觉得洒进玻璃屋里的阳光很刺眼。高耸的观叶植物有默契地一齐躁动,光线充满活力,只有挂在墙上的木製面具的影子动也不动。杜萌此刻实在不想再看见面具。
「外面……有警察吗?」杜萌问。
「有。」纱奈惠看着书回答。
纱奈惠坐在椅背宽大的椅子上。这张藤椅就是那天早上,杜萌穿着高中时代的衣裙拿相机自拍时坐的椅子。杜萌好久没看到姐姐戴眼镜的模样,现在一看,突然觉得姐姐不是小女生了——过了两年,什么事情都很难说,以前总是只肯以隐形眼镜示人的姐姐,现在却戴上了眼镜,实在稀奇。
纱奈惠和杜萌相差一岁。很多人都说杜萌和姐姐长得很像,但她不这么觉得。杜萌比较高,肩膀也比较宽;不过她现在留着长发,姐妹俩是同样的髮型。她们的眼睛可能很像吧,但个性却南辕北辙,姐姐比杜萌来得温柔和善,也就是比较女性化:反观杜萌,从小就觉得自己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她们从没真正吵过架。大家都说她们是好姐妹,但其实是因为,无论什么事,姐姐往往是先让步的那个人。
姐姐从当地的艺术人学毕业后,一年半以来都一直待在家里,偶尔画画图排遗时间。二十四岁,是该结婚的年纪了……至少别人是这么说的。
「是谁要来?」杜萌问。
「嗄?」纱奈惠抬起头。
「傍晚就到的客人。」
「啊……有叔叔和杉田先生,还有……佐佐木知事夫妇。」
「什么嘛……无聊死了,」杜萌说:「我出去好了……」
「不行,」纱奈惠摇头,「爸想让你见见客人。」
「是我要见客人吗?见谁?」
「就是你得见客没错……」纱奈惠轻轻笑了,「你知道佐佐木先生的太太吧?她一定又会带相亲照过来。」
「是带给你吧?」杜萌站着喝了口咖啡。
「我也有啊,不过……你也帮我分担一点嘛。」
「饶了我吧。」
「你跟我求饶也没用啊。」
「可是我没打算结婚啊,」杜萌坐上沙发,「一辈子都不结。」
「也是,杜萌不结婚也没关係。」纱奈惠合上书,摘下眼镜说:「你有能力,想做什么都可以。你打算当个研究人员,还是大学老师?」
「现在怎么知道。」杜萌把杯子放上边桌,双手枕在头下,「反正我讨厌结婚,男人都是笨蛋。」
纱奈惠笑了出来,
「现在总算像你了。」
「别这么说。」杜萌笑着说:「睡眠充足还是很重要啊。你看我好不容易回到家,家里半个人都没有,打算自己做早餐的时候还被陌生男人拿枪指着头……」杜萌耸耸肩,「这样危急的情况很少见吧?」
「嗯,真的很可怕。」纱奈惠点点头。
杜萌说到「危急的情况」时,倏地想到西之园萌绘,因为她曾经说过她好几次梦到自己被杀。
「姐,你知道西之园萌绘吗?她是我的朋友,也是那古野人。」
「嗯,听你说过好几次,是那个成绩比你好却只进了N大的女孩子吗?」
「上个星期我跟她见了面。」
「在哪里?」
「荣町,她请我到她家吃饭……」
「啊,就是那天……你不是坐飞机回来的吗?」
那古野机场就在蓑泽家附近,杜萌每次都从东京搭飞机回家。如果还要出门,大可以先回家放下行李啊,姐姐是这么想的。
「我坐新干线。」杜萌回答。
「真稀奇,你不是讨厌坐火车吗?」
「嗯,临时决定要跟她见面的。」
杜萌不常搭新干线。就像姐姐说的,她讨厌坐火车或公车,比较喜欢坐飞机。
「西之园这个人,该怎么说呢,就是个典型的千金小姐……呃,不对不对,是备受保护的陶瓷娃娃……对了,就像是还没初始化的硬碟一样,是个还没跟社会接轨的孩子。」
「我听不太懂,你说你那个朋友怎么样?」
「我跟你说过吗?她的西洋棋下得比我好。」杜萌说。
「哇……」纱奈惠顺着杜萌的话发出讚歎声,但杜萌似乎没有把真正想说的话正确地传达给姐姐。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提起她吗?」杜萌想起一些事。
「为什么?」
「她曾被兇手挟持,差点就被丢到海里……最后是她的未婚夫救了她。这短短两年里她就遇过许多次危险,很厉害吧?还有,她很认真地说我变了很多。」
纱奈惠笑了。
「那么聪明的女孩子,好像决定结婚后就变得笨笨的。」杜萌笑着继续说:「我不是在说她坏话喔,她还是很可爱的,不过……」
「你该不会是羡慕她吧?」纱奈惠侧着头问:「羡慕谈恋爱时的盲目。」
「羡慕?」杜萌不屑地哼了一声,「很抱歉,我觉得很蠢。」
纱奈惠忍住大笑的冲动,杜萌最喜欢她这种表情了。
「等到有一天你有了真正喜欢的人,到时候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蠢话呢。要不要收回现在的批评啊?」
「我不要。」杜萌耸耸肩,吁了一口气。
2
下午三点,蓑泽泰史和妻子祥子回到家,秘书杉田也到了。
「佐伯还没到吗?」祥子走进客厅说:「该开始準备众会了……」
「打通电话看看吧。」泰史对妻子说,然后看着玻璃屋里的两姐妹,「家里没事吧?」
「没事,爸。」纱奈惠温和地说。
「杜萌也听说了众会的事吧?」
「有,姐跟我说了。」杜萌接着说。
祥子走到角落打电话,杉田拿着行李站在大厅往里头看。
「杉田先生。」坐在沙发上的杜萌向他挥手。
「啊,杜萌小姐。」杉田走近,对她点头致意,「午安,好久不见。」
杉田完全没变,杜萌心想。
「杉田先生结婚了吗?」
「还没有。」
他应该三十四、五岁了吧。修长的身材看起来很成熟,外表的确像是有为青年,是一个矿泉水一般的男人,没有杂质,但也没有味道。
父亲和杉田好像有别的事要谈,进去了会客室。母亲打电话请佐伯过来后,上了二楼。
十五分钟后佐伯千荣子来了,她和纱奈惠及杜萌打完招呼,接着就进了厨房。此时杜萌和姐姐一样坐在藤椅上看书,虽然室外看起来颇为炎热,但是屋内的冷气开得很强,所以纱奈惠还盖了一条毛毯。
杜萌把看完的杂誌放回书柜,走向厨房,佐伯千荣子正打开冰箱。
「我来帮忙吧。」杜萌说:「聚会的準备工作很辛苦吧?」
「没关係,我来就好。」佐伯转身回答。
「我一定要帮忙。」杜萌笑起来,「会妨碍到你工作吗?」
「不会……那就麻烦小姐了。」娇小的佐伯有些讶异地抬头看着杜萌。
两人简单地商量一阵,分配好了各自的工作。杜萌一面煮义大利面,一面把解冻的鸡肉和姜丝倒进酱油中腌渍片刻;佐伯千荣子则负责把猪肉缠上棉线,放进烤箱里烤,接着便是装盘和盛前菜的工作。
「佐伯,你知道我哥房间的钥匙在哪里吗?」杜萌拿起炒菜锅放在炉上问。
「不知道。」佐伯边工作边回答。
「那你要怎么打扫三楼的房间?」
「太太会做。」佐伯回头说:「我没有到过三楼。」
三楼哥哥的房间里有独立的卫浴设备,原本是间客房。母亲居然还自己负责打扫,令杜萌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总会碰到我母亲外出的时候吧?」
「那时候就是……纱奈惠小姐……」
杜萌把油倒进平底锅。
以前杜萌还住在家里的时候,佣人是位叫作加藤的老妇人。加藤住在蓑泽家,没有通勤:她话少也不讨喜,杜萌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母亲好像也满讨厌她的。母亲是在十二年前当上蓑泽家第二任太太的,刚来的时候杜萌才小学五年级,但是加藤在母亲嫁过来之前就在蓑泽家工作了,难怪会和母亲有些摩擦。当时杜萌并没有多想,如今回忆起来,也就觉得没什么好奇怪了。
加藤在去年年底过世了,虽说是年届高龄,但事情还是来得很突然。听说是身体状况突然恶化,住院后没几天就走了。杜萌那时候刚好旅行在外,等到她回到东京听闻此事,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所以她也没有出席加藤的丧礼。至于佐伯千荣子则是在加藤离开后,才来到蓑泽家工作的。
「你知道你来我家工作前有位加藤女士吗?」
「嗯,我有听说。」佐伯站在餐桌旁说。
「加藤也没上去过三楼吗?」杜萌问。她的印象里是有,以前加藤应该整理过哥哥的房间,但是杜萌想要确认的是她不在的那两年。
「您问我也……」
「就算家里没人,你也不会上三楼看看吗?」
「不会,」佐伯看着杜萌,一脸惊恐,「不可能上去,因为……很恐怖……」
「恐怖?为什么?」杜萌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佐伯。
杜萌对于佐伯说出「恐怖」这个词感到有些讶异,不过她大概可以体会。如果什么内情也不知道,或许真的会觉得恐怖吧。
「你听到的我哥哥被关在房间的理由是什么?」
「我……」佐伯低着头,面有难色,「素生先生病了……头脑有病……」
「你说什么?」杜萌问。
「真的很抱歉!」佐伯慌张地鞠躬道歉:「小姐……我……」
「嗯,」杜萌轻轻举起手,表示没有恶意,「抱歉,我不是生气,你慢慢说……」
「好像是精神病……」
「所以你不敢靠近三楼?」
「是的。」
原来如此,佐伯千荣子以为素生疯了。杜萌虽然不清楚细节,但她明白佐伯的恐惧。
「最近有人来找过我哥吗?出版社的人或是朋友之类的?还是医生有来过?」
「我不清楚。」佐伯摇头,「完全不知道……」
「这样啊……」杜萌点头,又开始準备晚餐,「你看过我哥的照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