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之后过了几天——时间比任何事物都还要勤勉地走着。
蓑泽杜萌这几天总算能静下来思考事件的始末了。或许是想藉着不断思考哥哥蓑泽素生的事情,转移对那个恐怖经验的注意力吧,她如此自我诊断着。
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当时杜萌怎么样也看不见他的脸。男子反覆出现在她梦里,把枪对準杜萌。他正在笑吗?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
她当然不认识他。她记不起男子的声音,也没有留意他的髮型或身材,所以即使在梦里,男子也没有卸下面具。
但是杜萌曾和戴面具的男子说过话,她都快忘了。时间过去愈久,她愈对自己那时出乎意料的冷静感到震惊。她在面具男子面前做早餐,然后,是的……微笑。
杀了我也没关係——她的确说了这句话。印象虽然模糊,但她说了,甚至在回想的时候,她的嘴中也会同时说出句子。这句话光是在脑中盘旋,就足以令她浑身发抖。
那是怎样的心境?可怕,只有可怕能形容。被枪指着还能露出微笑的自己——那副景象像是一面镜子似地浮现在自己面前。
她觉得背脊一阵冰凉。
那时的自己比面具男子还要可怕,那就是所谓的疯狂吗?自己疯了吗?
不对,那是种更接近心灵深处、纯粹而透亮的境界。当时她感受到一股清新——但这也可能是疯狂的本来面目。她比那个男子还要恐怖,所以男子才会持枪指着她。因为她太恐怖了,男子才不敢脱下面具,连吃早餐也不敢。
其实她自己也接近崩溃边缘了。或许正是因为压抑了恐惧许久,前些日子在厨房看见叔叔时,身体才会突然不舒服。象徵恐惧的符码一直隐藏在她体内深处,随着逝去的时间逐浙抽象化,安静得像是一缕气体:但现在却扎扎实实地浮出来,蜂拥而出、愈来愈多。
好可怕。她不想死,可是为什么那时候她笑得出来?不知道,连自己也不明白,只能说那一瞬间她是疯狂的。
就好像下西洋棋输给高中以来的好友西之园萌绘一样,她当时心情晴朗,就像败战后彻底的清明。这两者有些相似。
她认为那盘棋改变了自己对人生的态度——话说同来,被挟持时她也曾这么想过。当时发现自己正在笑,她不也是像个旁观者,云淡风轻地说:「啊,我正在改变。」不过就算已经转变,最初的恐惧仍在,而且她仍无法远离那一声枪响。
那种心情毫无道理……难道真的毫无道理可言?
她没有告诉警方歹徒曾在屋内开过一枪。警方没问,她也不想说。面具男子持枪逃走了,警方无从调查,但当警方询问杜萌时,她有说他持有大型枪枝。警方给杜萌看了一堆照片,枪的型制很清楚,但她没有印象。不过她总觉得那把枪跟射杀清水千亚希的枪,也就是陈尸在厢型车上的鸟井惠吾手中的枪,是同一款。警方说他们最近常查获那种枪。
枪响的声音还真大,她在一瞬间还以为自己中枪了。爆破的声音令她的听觉麻痹、身体僵硬,变成一具只会呼吸的躯壳。在那之前,她明明还笑得出来…:
直到拿着话筒跟父亲说话前,她持续獃滞了好久。
面具……有孔的……恐怖的面具。她的记忆只剩下这些。恐怖……
「好恐怖的脸。」哥哥说过这句话。
杜萌想起素生曾说面具很可怕。什么时候说的呢?好几年前了。素生触摸着母亲挂在客厅的面具,然后这么说。
他为什么知道面具恐怖呢?为什么可以理解呢?杜萌当时觉得不可思议。
「眼睛这里开了一个孔,所以很恐怖。」素生微笑着回答杜萌的疑问,然后问杜萌:「为什么眼睛要有孔呢?」
杜萌如今回忆起仍觉得惊骇,她浑身发抖。
「如果不开一个洞的话就看不见啦。」
「咦?是这样啊……为什么会看不见?」
「因为戴上面具就挡住视线啦!眼睛如果被东西遮住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跟触摸的道理一样啰。如果有扇门挡着,就摸不到门后面的东西。」
「本来就是这样吧?」
「可是即使隔着门,还是听得见声音,虽然会比较小声……就算关上门,还是听得见门后的的声音,但却看不见发生什么事情了,对吧?」
「对啊,就看不见了。」
「不过关上窗户还是看得见外面吧?」
「因为玻璃是透明的。」
「所以没有钻个孔也看得见啰?爸的眼镜也是透明的对不对?所以不用钻孔。」
「没错。」
「透明啊……」素生开心地微笑,「透明是什么感觉呢……人的眼睛也是透明的吗?」
透明是什么感觉……要怎么解释给看不见的人听呢?
对了,那时候的自己……在面具男子面前微笑的自己,不就是透明的吗?所以才会那么沉着,直到枪响应声划破了这片透明。
自己还能够再一次如此透明吗?
2
事情发生在昨天星期五。
杜萌和家人来到那古野市区的医院探望祖父。
行动完全得靠护士照料的蓑泽幸吉已经病入膏肓,骨瘦如柴的病体一动也不动。他的鼻子插着呼吸器,床边几台医疗机器上细长的二极体忽明忽暗,安静且规律地闪过。这些机器彷佛正在吸走老人身上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
父亲握着祖父瘦弱的手,柔声地对他说话。祖父没有回答,只是睁开乾涩的眼睛,混浊的双瞳缓缓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杜萌此时真切地感受到全家人和眼前的老人都没有血缘关係,明知如此,她还是热泪盈眶——或许是母亲和姐姐在一旁哭泣的缘故吧,杜萌心想,她应该无从悲伤,因为她的回忆里并不存在和祖父互动的过往。
从前砠父身体还硬朗时,总是动不动就斥责父亲。父亲在祖父面前是卑微的,杜萌无法忍受父亲的态度,好像做了什么骯髒的事情一样——在母亲面前一副威严样,在祖父面前却总是卑躬屈膝。
追根究柢,母亲为什么要再婚呢?为什么要和这个男人结婚?杜萌曾好几次带着不悦的口气问姐姐,而一向温和的姐姐只有在此时会显得面有难色。杜萌至今仍然认为,姐姐一定比自己还要不满吧。
病床上的老人只剩下一具空壳,一具曾经叫作蓑泽幸吉的空壳。
然而,老人在杜萌等人离开病房前说了一句话。
「素生呢……」
沙哑的嗓音响起,父母亲不禁回头:而祖父说完就再度合上了双眼。
只有哥哥素生……流着蓑泽家的血液。
素生不在了,去哪里了呢……
护士走近床边照料老人。她吊起两袋点滴,拿起插管前端的针。病房里瀰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四个人走出病房。在医院的长廊上,杜萌看见光滑的地面上反射出长廊尽头窗户的歪曲影子。原本方正的平面透过远处的光线,似乎无法反映出正确的模样。无论投注多少心力,人们终其一生建构出的权力与地位,最后仍将溃不成形。
走到停车场时,杜萌表示想一个人去街上晃晃。
「我自己回去。」她说。
「你要去哪儿?」母亲担心地问。
「去地下街走走吧……」
不等父亲回应,杜萌便先行离去。她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走到路上。
她已经将近两个星期没离开过医院或是家里了,要是因此而得了忧郁症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也看不下去虚弱的祖父,杜萌有种再待下去就会被死神带走的感觉。
真想忘了这一切。想找个人喝酒……杜萌心想。
虽然有点距离,但她还是朝着荣町走去。中途走进地下街,杜萌随着人潮漫不经心地看着店外的橱窗;全日本现在正因为盂兰盆会而放大假,街上人满为患。走了一阵子,她看到一家照相馆。她想起底片照完了,拿出手提包里的相机。
店面的广告写着沖洗相片只要三十分钟。三十分钟的话,她可以先到处逛逛再回来拿照片。杜萌取出相机里的底片,走进店里。
走出了店,杜萌突然想起西之园萌绘,刚才交给店家的那捲底片有照到萌绘。她回到那古野当天先去了萌绘家一趟,在大厅帮萌绘照了三张独照,还有几张是拜託萌绘的朋友滨中照的合照。
杜萌找出萌绘的电话,然后走向地下铁车站附近的一排公用电话。她放进电话卡,按下刚才背起来的号码——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要打电话给萌绘。
西之园萌绘在家。
「萌绘吗?是我。」
「哇,杜萌喔?」萌绘高声地说:「怎么了?回东京了吗?」
「我还在那古野。」
「对不起,我没跟你联络,后来发生了好多事……我打过几次电话去东京,不过都没人接。」
「不要紧,我这里也发生了一些事。」杜萌说:「你现在有空吗?可不可以见个面?还是你要準备考试?」
「你在哪里?」
「荣町的地下街。」
「我现在就去找你。」
3
杜萌漫无目的地走在地下街,不一会儿就过了三十分钟。她回去照相馆拿照片,再急忙走回约定的地点。
西之园萌绘是跑着过来的。两个人走进附近的咖啡店,选了一张稍小的桌子,点了两杯咖啡。
「我快忙死了,」萌绘一坐下来就说个不停:「还要準备考试。你知道魔术师有里匠幻被杀的事情吧?还有上个星期天……」
「萌绘……」杜萌打断萌绘的话:「我哥不见了。」
「嗄?」萌绘眨眨眼,「『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他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杜萌摇头,「我想,应该是绑架。」
「绑架?怎么可能……」
「嗯,」杜萌点头,「警方也觉得被绑架有点可疑……」
「你把事情都告诉我吧。」萌绘认真地说。
杜萌缓缓道出事情的始末;和萌绘见面的那个晚上,父母亲和姐姐被歹徒挟持;隔天早上,一个陌生男子闯进杜萌的房间,戴着恐怖的面具……之后,杜萌和挟持她的歹徒来到驹之根别墅,看见两具尸体,戴面具的男子逃逸。傍晚,他们在警方的偕同下回到家,却发现哥哥不见了。然后便是五天前谜样的电话。
西之园默默地听着杜萌讲述经过,中途服务生端来咖啡,两个人都没有作声。
杜萌说完,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点上。她吸了一口,另一只手拿起杯子。
「说完了?」萌绘眼珠微微朝上看着杜萌。
「嗯,到目前为止就是这些。」
「负责的警方是谁?长野县警吗?」
「好像是,也有爱知县的人。」
「歹徒在逃对吧?」萌绘问。
「嗯……没错。可是我想知道的不是杀人兇手,而是我哥。」
「为什么素生哥的房间是上锁的?」萌绘立刻问,
「嗯……」杜萌叹了口气,「真不愧是萌绘。」
「杜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
「不对。」萌绘摇头,「我指的不是你刚才说的事,我说的是你跟素生哥喔。前一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有和素生哥见面呢?」
「因为我累了。」
「和素生哥是什么时候见过面的?」
「你说谁?」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面是在什么时候?」
「三年前的夏天。」
「三年前?」萌绘目瞪口呆,「那电话呢?」
「呃,一直没有联络。」
「杜萌……」萌绘认真地看着杜萌,「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朋友的质问令杜萌微微颤抖起来。
4
那是在驹之根的夏天,三年前的暑假,那个她不愿回首的夏天。全家五人去别墅过了一个星期。
还记得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杜萌和姐姐纱奈惠带着素生坐上公车,他们要去爬驹之岳。地势起伏的山路上,车子大幅度地左右摇摆,沿着弯曲的坡道爬行。公车上满是登山客,行驶到一半,坐在最后面的杜萌就因为受不了车况而感到不适——嘈杂的引擎声、排气管频频放出的废气以及车体的剧烈摇晃。
公车抵达缆车起点时,杜萌已经晕得受不了了,需要休息片刻。虽然才一大早,但是一次可乘坐六十人的缆车入口处已排了长长的队伍。杜萌坐在离车站有点距离的长椅上休息了会儿,总算感到比较舒服一些。她眺望着周围的景色出神。
杜萌看见商店前有两个人正在吃着冰淇淋——哥哥素生和姐姐纱奈惠。他们交替吃着同一支冰淇淋。素生的目光朝杜萌的方向看过来。他应该看不见的,但他的视线直直对上杜萌。
素生看起来很高兴,姐姐也是。两个人简直像是一对恋人。
三个人排了一会儿队,接着坐上人满为患的缆车,来到高山上的干叠敷车站。这里出人意料地寒冷,四周瀰漫着雾气。起伏不定的岩石坡下是一片蔓延开来的绿意,以及绿意之中随风摇曳的小花。
杜萌和纱奈惠牵着素生的手跨过陡峭的斜坡,沿着小径缓缓而下。其他的登山客都朝着山顶排成一列走着,但姐妹俩认为他们没办法走那条路,因为身边带着失明的兄长,实在爬不上去,于是他们反向来到围着各种植物和花朵的池塘边。云朵遮住阳光后,天气更冷了。三人都穿上了雪衣,却无法完全抵挡寒意。
「为什么那么冷,花还是会开呢?」素生问。他正在和纱奈惠聊着花开的事。
「因为这些花喜欢寒冷的地方呀。」纱奈惠回答。
「雾是什么感觉?」
「若隐若现地盈满四周,然后就渐渐看不到周围的样子了。」
「就像云慢慢靠近吗?」
「嗯,很像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