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的第二个星期三,西之园萌绘将红色跑车停在蓑泽家的正门前。听说颱风快要来了,风呼呼地吹着,但天气还算晴朗。
走到大门口,门上有一个像是刚装上去不久的小型监视器,正朝着萌绘的方向。萌绘按下对讲机的钮。
「谁?」对讲机传出年轻女性的声音。
「午安,我是杜萌的朋友。」
「好的,麻烦您稍等。」
萌绘望着蓑泽家对面的那片森林。附近只有这一带的土地起伏较大,可以想像是建了不少坟墓的缘故。
今天来访,萌绘尽其所能地装扮出成熟的模样,从上衣到长裤都是灰色。她没戴帽子,小巧的耳环被长发遮住,连口红也是正式的艳红色。
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女性出来开门。
「杜萌小姐现在……」
「嗯,我知道。」萌绘走进门内,「我是西之园,其实我来是想要看看素生哥的诗集。只看一些也好,可以让我打扰一下吗?」
「喔……」戴眼镜的女人点点头,却露出为难的表情,「那么请进……」
女人说着锁上门,萌绘跟在女人身后来到玄关。
走进蓑泽家时,萌绘抬头看着挑高的天花板。大厅里的楼梯设计精良,令人赏心悦目,跟萌绘以前的家有几分类似。
「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来过这里一次,好怀念啊。」萌绘堆着笑容,看着入口处门上的彩绘玻璃。
「请往这儿走。」像是女佣的女人引领着萌绘来到右手边的那处空间。
这里是客厅,和向外突出的玻璃屋连成一气。客厅再过去就是餐厅,餐厅左手边则是厨房。萌绘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端维多利亚风格的橱柜——她的眼力好,看得比一般人都远。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长髮女人优雅地站起来,萌绘立刻明白她是杜萌的姐姐。
「午安,我是西之园。」萌绘低头致意,「我是杜萌的高中同学。突然造访,十分抱歉。」
「唉呀,你就是西之园?」杜萌的姐姐一脸惊讶,高声地说,声音和杜萌很像。
「是的,西之园萌绘。」
「嗯嗯,我听小妹说过。我是杜萌的姐姐纱奈惠。请坐,不要客气。」
萌绘微笑着坐在沙发上。在这种场合,座位的选择是门艺术,她把平时不表露的礼数发挥到极致。面对这样的屋子、这样的主人,她有教养的态度应该会颇受好评吧,萌绘心里暗暗盘算着。
「好棒的房子啊……我已经四年半没来这里了。高中的时候来拜访过一次,还遇到了素生哥。」
「西之园,你跟杜萌形容的一模一样,真的,跟我想像的没有多大差别。」
萌绘微笑着往玻璃屋的方向看过去。落地窗上的百叶窗虽然已经拉下,不过从缝隙中仍可见到铺着鲜丽草坪的宽广庭院。她马上就注意到庭院一隅摆放着一张很好看的藤製大椅子,那就是她跟杜萌要来的照片上,杜萌恬静地坐着的那张椅子。靠近玻璃屋的那面墙壁上挂着一排民俗面具,不知为何,萌绘总觉得物品的配置有些不对劲,因此视线一直逗留在面具那一带,心中思索着。
咦?好像怪怪的……
刚才那位年轻女人端来冰茶。她应该是蓑泽家请来的女佣。
「其实我高二以前也住过像这样的房子,我家也有和那边一样的露天阳台。」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呢?」
「那古野市内的公寓。我养了一只狗,如果公寓能有这么大的庭院,它一定很开心。」
「说得也是……但杜萌不喜欢狗。」纱奈惠将长发拨到背后,再伸手拿起杯子,「请问你今天来是……」
「我想看看素生哥的诗集……说起来有点丢脸,我一本都没买过,而且现在市面上也绝版了吧。」
「你想看的话,旁边的书柜里就有。」纱奈惠站起来走到客厅一角有着玻璃隔板的书柜旁,「你喜欢看哪本都可以,我哥的书应该都在这里。你喜欢我哥写的诗吗?」
「是的,很喜欢。」萌绘走上前说:「谢谢。」
门铃响起,女佣在隔壁的厨房接起对讲机。
「是谁?」纱奈惠往厨房看。
「警察。」女佣回答着,走到大厅。
「啊,我好像打扰到你们了吧?」萌绘拿着一本诗集问。
「不会,不要紧的。」纱奈惠笑着说:「西之园,你应该知道那件事吧……」她随即露出困扰的表情。
「我听杜萌说了一点。」萌绘回答——但其实不只一点。「那个杀人事件好像还没解决的样子吧?」
萌绘不知道该不该跟杜萌的姐姐提起关于素生失蹤的事,因为杜萌告诉她的是报纸上完全没有报导的消息。
玄关方向传来声响,女佣身后跟着两名男子,是一高一矮的搭档。
「啊!西之园小姐!」高壮的鹈饲刑警吓了一跳,「外面的车果然是……」
「午安。」萌绘也吓了一跳,不过她还是很优雅地微笑点头。
「唉呀,你们认识?」纱奈惠不可置信地问。
「说是认识……」鹈饲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该怎么说好……嗯,算是认识吧,总之……比普通的认识还要再更认识一点……」
「我是长野县警西畑。」
个子比较矮的警官向萌绘微微点头。他的身材整整比鹈饲小了两圈,但有一双大眼,眼神像是凝聚了巨大能量,非常锐利。这种人算得上是萌绘欣赏的类型。
「我记得好像见过您一次……」萌绘看着西畑。
「是的,我们见过。」西畑接着说,嘴角扬起,「在爱知县警本部的玄关附近。那时我在跟三浦谈话……」
「嗯。」萌绘很快就想起那时频频注意自己的西畑。
「请问……」纱奈惠不太理解西畑毕恭毕敬的态度,「西之园,你是……」
「西之园小姐是爱知县警本部长的侄女,」鹈饲解释:「总之就是她帮了我们不少忙。」
帮了不少忙?纱奈惠更迷惑了,她皱起眉。
「我可以在这里看书吗?」萌绘问纱奈惠。
「嗯,我是不介意……」纱奈惠看着鹈饲和西畑。
「请看请看,」西畑说:「没什么要紧事,我们来不过是想确认一些事情。西之园小姐,您就在这儿看吧。」
「你们请这边坐。」
纱奈惠带着两位刑警来到更里面的沙发。萌绘留在原处,其他三人则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
2
「蓑泽先生呢?」西畑问。
「我父亲不在,母亲也出去了。」纱奈惠回答。
「杜萌小姐在那边发生的事,您听说了吗?」西畑小声地问。
「没有……」纱奈惠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安,「您是指在东京吗?发生什么事了?」
「上个星期发生的……」西畑说着,停了一下。萌绘回头一看,刚好对上西畑的眼神。
「这件事我知道。」萌绘对西畑说:「我还是打扰到你们了吧?」她又转向纱奈惠,「请问我可以去三楼看看素生哥的房间吗?」
「嗯,不过我哥……」纱奈惠直起身子,一脸困惑,「门没锁,你随时都可以进去……」
「我知道素生哥不在,」萌绘笑意盈盈地点头,「杜萌都告诉我了。」
纱奈惠看来有些惊讶,默默点头。
萌绘跟刑警点头致意后走出客厅,接着上楼。
他们今天是前来报告上星期五杜萌在东京遭到袭击的事。鹈饲等人应该也联络上蓑泽泰史了,不过蓑泽泰史可能还没跟大女儿提起,所以纱奈惠看来并不知情。赤松浩德现身在T大蓑泽杜萌的研究室,这件事杜萌上周已经寄了电子邮件告诉萌绘了。
萌绘走上二楼,眼前笔直延伸下去的走廊两侧有两扇门,大概是蓑泽自家人的寝室还有客房;走廊尽头的右手边则是浴室。萌绘继续往上走。
三楼的楼梯间稍嫌闷热,好像没装冷气吧。不过从北侧窗户望出去的风景令人神清气爽,染上秋色的田园景緻就在眼前铺展开来。
萌绘打开南侧左手边的门。
她其实早就忘了素生房间的位置,会选择开左边的门只是凭着直觉——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直觉出乎意料地值得信赖。门没锁,萌绘稍稍推开门往里头看,
没错,是蓑泽素生的房间,她还依稀记得窗户的形状和窗边家具摆放的位置。萌绘走进房间,轻轻地带上门。
无论是房里的摆设或是左侧进去的寝室,四处依旧一尘不染,桌上什么也没有。高中的时候,萌绘就是在这里遇见蓑泽素生。她想起当时的画面,他倚在窗边吟诗,一旁的杜萌就帮他写下来。
他还摸了萌绘的脸——只有这个记忆异常鲜明。
萌绘高二的时候,父母遭逢意外身亡,而遇到素生是在事故的一年半之后。那时她好不容易刚从悲伤中站起,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
那时摸着萌绘脸颊的素生的手,冰冰凉凉的。
萌绘没有兄弟姐妹。她忘了几岁时……大概是念幼稚园的时候吧,她知道就算吵着爸妈说想要哥哥或姐姐也为时已晚了,但是如果能够有个弟弟或妹妹也很棒啊,她觉得拥有兄弟姐妹是件令人开心的事。萌绘记得她跟妈妈说过这件事,可是到了晚上,爸爸把萌绘叫到书房——不,她其实忘了是被叫去哪里,不过可能是那间安静又充满烟味的书房吧。爸爸问了萌绘跟妈妈提起的愿望,然后爸爸对她说,这种事不能要求妈妈,也不是求别人就会实现的。
耶……要去求谁呢?
萌绘脑海里浮起这段往事,这段她早已忘怀的事。现在想想,当时父亲会这么说,是因为母亲的身体不好吧。
一连串的回忆,在手指触碰发梢的瞬间掠过。原来召唤记忆的速度可以这么快啊,萌绘感叹着。人到底是如何压缩记忆的呢?而解压缩的关键是收藏在哪里呢?
自己是孤单一个人,不像好友蓑泽杜萌有一个姐姐。姐姐和杜萌说的一样,是位温柔的女人。她还有哥哥素生,以及父亲和母亲。
萌绘不禁联想到和杜萌下棋的情形。每次和杜萌下西洋棋,她都觉得杜萌太过在意棋局本身了:或许就是因为这点执着,杜萌才永远下不赢她吧。而萌绘没有这种执着,一定是因为没有家人的关係。
她坐在书桌前,什么也不想地眺望窗外的风景。此时一阵脚步声接近,有人打开门。
鹈饲刑警巨大的身躯走进来,小个子的西畑刑警像是站在鹈饲的影子底下。西畑睁大眼睛左顾右盼。
「啊,吓我一跳,」鹈饲环顾着房间说:「西之园小姐居然和杜萌小姐是高中同学……之前还听说您为了驹之根的杀人事件打了几次电话给近藤。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我做的也只是这样,」萌绘摇摇头,「而且目前为止我只知道这么多线索,鹈饲你也是吧。」
「是啊,」鹈饲苦笑,「这件案子一直停滞不前。」
「我听了许多关于您的事喔。」西畑似笑非笑地靠近萌绘。
「关于我?」萌绘微微歪着头,「哇,是什么传闻呢……」
「太丢脸了,我不好意思说。」
「您这么说还真狠。」萌绘笑起来。
「能请教您一些问题吗?」西畑从萌绘身边走过,站在窗边往外看。
「可以……」
「关于赤松浩德出现在东京这件事,杜萌小姐跟您说了什么?」
「那好像是她在研究室寄信给我之后发生的。她一走到门外就看到赤松,然后出现了一位长野县警的刑警,赤松看到警察就逃走了……所以后来她又写了一封信告诉我这件事。」
「没错。」西畑点点头,侧面看着萌绘,「杜萌小姐有说她很害怕吗?」
「没有,她不会说这种话的。」萌绘轻轻笑了,「就算是大难临头,她也像是看到再普通不过的蜗牛一样,语调淡淡的。她从以前就是这样。」
「这样啊……」西畑笑了笑,「原来如此……」
「西畑先生……是吧?」萌绘抱着双臂盯着西畑,「面具还在吗?」
西畑的笑容倏地冻结。他瞪着萌绘,表情僵硬。
「蓑泽杜萌说了什么?」西畑不疾不徐地,用一种充满威严的低沉口吻询问——说不定这才是他本来的声音。
「没说什么。」萌绘笑嘻嘻地摇头。
「应该不是吧?」西畑严肃地说。
「抱歉,」萌绘掩着嘴,彷佛说错了话一样,「我只是想套套话,不过看来我好像猜对了。」
「套话?」西畑摇头,「请您别开玩笑了,这样强辩是没用的。」
「我不是在开玩笑,」萌绘说:「我也是刚才想到的。」
「您想到什么?」西畑问,身旁的鹈饲睁大眼睛,和西畑面面相觑。
「楼下的客厅少了两个面具。」萌绘回答。
「对,没错!」西畑大喊一声,然后察觉什么似地窒了一窒,「抱歉,我失态了……对不起。」他吸了一口气,「西之园小姐,您方便解释一下吗?」
最后这句话的语气简直像是催眠指令,理所当然、毫不委婉,让萌绘有些不悦。
「可以啊。」萌绘脸上仍旧挂着笑。她瞥了一眼鹈饲,鹈饲只能耸耸肩。「其实没什么。我手上有张杜萌在客厅照的照片,背景是玻璃屋。当时室外很明亮,可见是杜萌在回到家的隔天早上,也就是八月的第一个星期五照的。」
「为什么这样就可以知道日期?」
「前一天晚上我和杜萌一起照过相,而我刚才说的照片是那捲底片的最后一张,所以我能肯定是我们聚会的隔天。换句话说,杜萌在歹徒潜入屋内之前照了相。」
「照片能借我看一下吗?」西畑接着问。
「我没带出来,不过您任何时候要来借都可以。」
「是什么样的照片呢?照些什么?」鹈饲问。
「照的是杜萌自己。」萌绘回答:「她穿着高中时代的旧衣服,一时兴起就照了下来。她把相机放在桌上,设定好自拍模式——姑且不论怎么照的,重点是墙壁上面具的数目。」
「有几个?」西畑大声地问。
「六个。」
「果然……」西畑弹了下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