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最后一个星期四的早上,西之园萌绘站在那古野车站大厅最里面靠近新干线的剪票口,等着犀川副教授。他们约九点见面,萌绘十五分钟前就到了。
她穿着轻便的牛仔裤配上休閑鞋。周围有许多人也在等待,大家都左右张望着。
萌绘的心情很好,一早她就非常愉快。
两天前,那件事急转直下……没错,对她来说是戏剧性地划上句点。昨天她睡到下午才起床,非常痛快。而且今天要去东京,这是她情绪高昂的最大原因。
不一会儿犀川现身。
「老师早。」萌绘先看到犀川,跑了过去,「穿得很帅喔。」
这是客套话。犀川的衣服只是便宜货,领带也是扭来扭去,没个像样的形状。犀川很少在大学里打领带,所以别人看他这条领带可能觉得很新鲜,但萌绘知道,这条领带犀川已经戴了好几年。
不过这是小事。心情好的话,任何事都可以容许,这是萌绘这些年遵循的法则之一。
「早。」犀川睡意浓重地说,他朝着剪票口走去,萌绘慌忙跟在后头。
「老师,不用买礼物吗?」
「嗄?礼物?」犀川獃滞地回头,「给谁?」
「你都跟谁见面?不用送礼物吗?」
「自从有礼物这个词开始,我从来都没买过。」
「那我要去买,你先上车。」
萌绘通过剪票口,和犀川暂别。走进附设商店的候车室,大部份的乘客都坐在位子上看电视。稍微往里头一点的店里陈列着许多不错的商品,让萌绘眼花缭乱。这里的火车便当看起来好好吃,她想买个试试看,可是到东京时还不到中午,她要跟蓑泽杜萌一起吃午餐,所以不能先在火车上吃便当。萌绘只好买了三份礼物和几包零食。
另一头的犀川已经搭上长长的手扶梯,早一步抵达月台。天气晴朗但并不炎热,风吹在身上颇为凉爽。指定席的十六号车厢在月台最底端,依照惯例,他来到吸烟区抽烟。
「久等了。」萌绘开心地说。看着月台萤幕上显示的时间,距离列车抵达还有三分钟。
「西之园,你去东京要跟很多人见面吗?」犀川看着萌绘手中的纸袋。
「不,只有一个朋友。」
「一个?」犀川眯着眼,「你礼物买太多了。」
「你难道不会想要全部买下来吗?它们看起来都好好吃耶,怎么可能只买一种。如果可以每种选几个然后包在一起就好了……」
「那这个袋子呢?」
「零食。」
「你没吃早餐?」
「吃了。」萌绘微笑着说:「这些等一下要跟老师一起吃。」
「我打算睡到东京……」
「敢睡我就捏你。」
犀川面无表情地看着萌绘,似乎无话可说,像是应用程式的閑置状态,或坏轨的硬碟。尚未苏醒的皮肤、刚起床的蓬乱头髮,还有一定还没洗的脸——萌绘打量着犀川并且暗自想着。犀川默默避开萌绘的视线,丢掉烟蒂。
那就只好期待回程的火车吧,萌绘在心中咕哝着。
火车驶入月台,两人走了上去。萌绘坐在靠窗的位置,犀川坐在萌绘的右边。他一坐下就把座椅放斜,然后叹了口气。
「啊,好辛苦,」犀川喃喃自语:「我快不行了。对我来说,八点以前就要起床简直是种酷刑,会让我变得讨厌我的工作、人生、一切事情。每天起床时我都想着从今以后辞职算了。早上真的很辛苦,不要有早上就好了。」
「老师,点杯咖啡吧,还是你要去餐车那里?」
「西之园。」
「嗯?」
「我要睡了。」犀川说完就闭上双眼,比电脑关机还快。
「老师……」萌绘不由得提高音量。坐在走道另一头的男人看了过来,萌绘只好噤声。
萌绘不悦地啧了一声叹口气,无奈地一个人吃起东西。她拉下附在前座上的餐桌,拿出刚买的零食放在上面。她打开一包看了看,却没了食慾。
萌绘左手托着腮往窗外看。火车穿过街道、行过铁桥、来到郊外的田园地带。远处是东山的群山,还隐约看得见z大的尖塔。
她转过头看着犀川的睡睑。
反正她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了,原来自作自受还满有趣的。她意外地没有生气。
是谁改变了自尊心强的西之园萌绘?
答案呼之欲出。
现在的自己,说不定可以耐心地用火柴棒做出一艘帆船来,就算身在河中央的孤塔里也能怡然自处,甚至还能静静地等待银河系消灭。
这表示什么?就是成长吗?她心想。
2
眼前闪过滨松町附近像是保龄球瓶的高楼大厦后,萌绘也睡着了。
她作了一个梦。
梦进行到一半时,她便知道自己在作梦了。
梦境里是一栋巨大、像是教堂的建筑物。不知为何,屋顶正在举办一场化妆舞会。
没有人告诉萌绘为什么大家非得要在那么陡峭的地方跳舞。场地这么糟,明明就连走路都很困难了呀。
犀川也戴着面具,但萌绘立刻就找到他了,因为他还是戴着那条领带。萌绘不知道自己扮成谁,只知道她戴着面具,视野非常狭窄。
「犀川老师。」萌绘走近犀川唤着。犀川的面具像是「能面」一样雪白,面无表情的样子和犀川平常倒是相去不远。
「唉呀,园之西。」犀川说。
「园之西?」萌绘重複了一次,一时无法理解。
原来这里每个人的名字都要倒过来念,我居然忘了……萌绘瞬间想到自己置身梦中。
「川犀老师,这是谁?」萌绘问犀川扮的是谁。
「这是园之西博士喔。」
「啊,我爸……原来如此。」萌绘点点头。还真有几分像呢。
不过……爸爸怎么也算是是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呢?
然而这是犀川心中的历史,萌绘只有接受。
「园之西呢?你又扮成谁?」
「嗯……」萌绘思索着。
附近没有镜子,她没办法知道自己扮成什么模样。这是梦,她才刚走进这个世界,也就是说,她在这里没有过去、没有背景,也没有记忆。何况面具上开的孔太小,她几乎看不见自己的样子。
「你看到的是谁?」她无计可施之下只好问。
「嗯,这个嘛……」犀川仔细地上下打量萌绘:「德圣太子吧?还是卡斯多雷司令?」
「卡斯多雷司令?」
「开玩笑的。」
犀川说着,突然轻盈地往上飞。有个男人站在比萌绘他们还要高的地方跳舞,他喝醉了酒,从屋顶上滚了下来,犀川巧妙地躲过。那个男人跌入屋檐边的排水槽里,排水槽已经躺了好几个人。
「你的面具没有开孔喔。」犀川靠近萌绘的脸小声说。
是喔……难怪看不见!
——萌绘惊醒了,窗外的景緻尽入眼帘。
她被如此清晰的梦境吓了一跳。这是非常真实的梦,但仔细想想却愈来愈难理解。梦境的情节明明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为什么在梦里却能够理所当然地接受呢?那就是人类最原始欲求的象徵吗?
看看旁边,犀川还在睡。萌绘静静地深呼吸,稳定下来。
吓我一跳……真是个怪梦……
倾斜的屋顶、化妆舞会、滚到排水槽的人……这些暗示着什么?萌绘边想边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名字要倒着念呢?
贩卖饮料的推车接近,萌绘扬起手叫住服务人员,买了两杯热咖啡。她拿出手提袋里的钱包準备付钱时,隔壁的犀川终于醒了,真是凑巧。
「老师,咖啡。」萌绘拉下犀川面前的桌子,把咖啡凑近他面前,「可以起来了啦。」
犀川边打呵欠边看手錶。
「啊……快到新横滨了。」
「你要吃零食吗?」
「好……」犀川把位子稍微调正坐好,「对了,我要跟你一起到东京。」
「老师新买的那辆车性能怎么样?」萌绘突然问起来。犀川昨天才买了台车子,可是车身居然是黄色的。
「能跑。」犀川点完烟回答。
「当然能跑,因为是新车啊。」
「是喔。」犀川吐烟。
「你醒了吗?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说看。」
「你之前就听我姑姑提过蓑泽家的事件对吗?」
「嗯……应该是。」打开座位上的小烟灰缸,犀川回答。
「为什么没告诉我?」
「嗯,我没有要瞒你,不过因为你没问……」
「可是我在说的时候,你也没告诉我你知道啊。」
「就算同一件事,说法也会因人而异,所以我想还是你有问我再讲比较好,而且……」停了一会儿,犀川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且什么?」
「我觉得你想说。」
「你真体贴。」萌绘气得鼓起脸。
「是啊。」
「姑姑说的跟我有出入吗?」
「你的话……嗯,主要是蓑泽杜萌观察到的事情;而佐佐木夫人则是提到从蓑泽泰史以及警方那边听到的事情。」
「有哪里不一样吗?」
「没有,就情况来说没有多大差异,但语气完全不同。」
「语气?」
「最大的差异在于是强调歹徒遭到杀害,还是蓑泽素生的失蹤。」
「所以我和杜萌属于后者?」
萌绘的确认为蓑泽杜萌非常在意她哥哥的事。
「没错。」犀川享受着烟味。现在的他跟坐车前根本换了一个人,是完全清醒的犀川。
「这是两件事吗?驹之根别墅的杀人事件跟素生哥的失蹤没有关係吗?」
「就某层意义而言,是吧……」
「某层意义是什么意思?」
「这种说法很好用吧?」犀川扬起笑容,「不懂的时候可以用。」
「老师,不要岔开话题。」
「世津子怀孕了,」犀川不理她的抗议接着说:「你知道吗?」
「嗄?真的吗?」萌绘知道犀川换了话题,但这个话题让她很难抵抗。
「快到新横滨了,我才想到。」犀川打开杯盖喝咖啡,「说是双胞胎。」
「双胞胎?」萌绘又吓了一跳,「仪同都没写在信里面啊。预产期几月?」
「十月底。」
「讨厌……所以她一直瞒着我啰。」
「对。」犀川喝着咖啡,侧看萌绘,「所以你看,在别人开口以前不会主动透露什么的大有人在吧?」
萌绘想喝咖啡,但还太烫。
「一直想着人家什么时候会问你,到后来连自己也不问了,周围的人也不会问。这大概就和『人是怎么来的』还有『人要去哪里』是同样的问题。」
「你在说什么?」萌绘皱着眉头小声说。她知道犀川心情不错,但此时他说的话就像一毫克的物质溶在一吨的水中一样,细琐到难以捕捉。「你是说蓑泽家的事?」
「不,是从这件事情学会的理论。」
「学会?」萌绘感到可笑,「学会?你学会了什么?为什么学得到呢?事情又还没……」萌绘看着犀川的脸,恍然大悟,「老师……你该不会知道什么吧?」
犀川抽完烟,又喝起咖啡。他的视线越过萌绘,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