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夜十二点半,萌绘跑下楼梯打开研究大楼前厅的玻璃门,走到中庭后快步跑向自己的车子。当她打开驾驶座旁的车门时,金子勇二向她走近。
「我说我不要紧的。」萌绘抬头看着他说。
「你这家伙万一发生意外,我可是会被老师骂到臭头的。」
「我记得你从来没有用『你这家伙』叫过我呢。」
「你根本就是歇斯底里。难道你看不出来自己已经乱了阵脚吗?稍微冷静点好不好?」
「我很冷静。」萌绘叹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我很感谢你为我担心,可是我真的不要紧啊,我只是要去见个人罢了。」
「在这种时间?对方是谁?」
「是个叫寺林的人,我跟他很熟的。」
「那个名字我有听过……他不就是那件案子的嫌疑犯吗?」
「你的记性真好呢。」
「因为我最近装了双通道记忆体。」
「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失控了啊?金子同学。」
萌绘说完坐进车内发动引擎,打上车灯后看到金子无奈地退下后,就直接开走了。当从中庭开到柏油路上时,她又看了看后照镜,发现金子已经不见人影了。
深夜的道路非常空旷。萌绘双手握着方向盘,像在摇摆身体一样地轻鬆穿过弯度不大的S形道路。当从两档换到三档时,引擎发出她最喜欢听的那种有点腼腆的声音。
寺林高司说他是从医院里偷跑出来的,他究竟是怎么逃过警方的监视?警方会不会已经察觉到了呢?如果会的话,那他们约好的千早交流道跟鹤舞的N大学医院距离太近,很容易会被发现的。如果不会的话,那她是不是该跟警方联络才对呢?明明手机就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包包里,为何却不肯联络警方呢?她想她希望在那之前见到寺林,先问他这么做的理由。虽然只是凭她毫无根据的直觉,萌绘深信寺林高司并没有杀害筒见明日香。从以前到现在,她只要出现像这样的灵机一动,都是屡试不爽,从不出错的。
一回过神发现时速已经将近九十公里。当她从经由交流道的单行道开到大马路后,又更加用力地踩下油门,就快到达约定的地点了。
千早是个巨大的交流道。两条大道在一百公尺的马路上交叉成放射状五叉路,形似汉字的「大」,佔地广阔到足以进行软式棒球赛。这里上空的最上方有都市高速公路的高架桥横越过,中间是天桥和中央线的高架桥,正下方则是一个中央有球场的小公园。公园和球场就位在道路中央分隔岛的部分,也就是东向和西向的车道之间。这条百公尺的道路,算是那古野市的有名景点之一,值得注意的是,所谓的「百公尺」指的不是长度,而是宽度。
到达中央线的高架桥通过之处,也就是交叉路口稍微再往东一点的地方,萌绘将车开过护栏底下将车停下,停放在步道旁。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周围的状况后才下车。在一片寂静的街道上,每辆车都不约而同地疾驶而过,仅留下呼啸风声鹤些许风压带起髮丝轻拂脸颊。
瞧了红路灯一眼她才走过斑马线,来到中央分隔岛上的公园。因为有打灯的关係,所以公园并不暗,但白色的灯光带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在横跨天空的巨大高架桥下,静悄悄的喷泉和游民的纸箱屋,都像是把仅剩的温暖全部吸收掉一样,使光线和空气变得格外冰冷,让她不由得竖起外套的领子。
有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往萌绘这边接近。靠近一看,才知道是个警察。
「你怎么了?」这个年轻警官依旧跨坐在脚踏车上,开口问萌绘。
「没什么,只是在找我掉的东西。是早上在这附近不见的。」
「什么东西?」
「钱包。」
「那辆车是你的吗?」警察指向道路对面。「你没喝酒吧?」
「那是我的车,我没有喝酒。」
「你最好放弃早点回家吧,这种时间别一个人到处游荡。」
「我知道。」萌绘点头。「我马上就回去了。」萌绘往相反方向走了几步,还是没看到任何人。
中间隔着高架桥粗壮桥墩的另一边是非常地阴暗,有如巨大垃圾的纸箱和毯子在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秩序被随意放置。看到这个景象,她确信一定有人躲在里面。另外在网球场高大的铁丝网护栏旁,有间小型的公共厕所。曾出现一转眼就消失的光点。
萌绘环顾四周,伫立了好一会儿。
到底是怎么了?她将视线停留在手錶时,发现距离寺林打电话的时间,过了十六分钟之久。难道他等不及先走了?
她决定先回到车上。当她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时,有辆白色轿车在她面前紧急煞车,然后摇下黑色的车窗玻璃。
「小姐一个人吗——」副驾驶座的年轻男子用开朗的声音故意拉长语尾说:「要不要上车呀?」驾驶座上的男子也往她这边瞧。
幸运的是,这时刚好亮起绿灯,于是萌绘无视他们的搭讪,迈开步伐绕过车尾,头也不回地冲过斑马线。白色轿车发出低沉的引擎声,很识趣地开走了。
当萌绘正直直走向自己的车子时,听到有人在叫她。
「西之园小姐。」
萌绘往声源的方向回过头去,无法确实得知地点。她只好边竖起耳朵仔细听,边缓缓地朝可能的方向走近。在拉下铁门的老商店旁的阴影中,赫然出现头上还缠着绷带的寺林高司。
「请你假装成要买果汁的样子。」寺林低声说。
萌绘眼前有一檯灯光很亮的自动贩卖机。寺林身上穿着朴素的外套,只有裤子是浅色的,萌绘仔细一看发现那其实是医院的睡裤。
「我怕警方正在某处监视着你。」
「我想应该是没问题才对。刚才巡逻的警察已经走远了,而且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找人……」萌绘观看左右两边的远处,确认都没有警方的蹤影。
「抱歉,西之园小姐,没想到你居然肯答应我这个唐突的请求……」
「你打算要去哪里?」
「这个……请借我五千元就好。对不起,拜託你了。」
「总之,先上我的车再说吧。」
「我不能这么做。」
「别说了,赶快来吧,在这种地方我没办法好好说话。」
「我知道了。那么……请你先回车上发动引擎,等到下一次绿灯时,我会马上坐上你的车,到时请立刻把车开走。」
「你不用担心,我想这附近应该没有警察才对。」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谨慎点比较好。」
萌绘回到车上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等待。当路口的红绿灯灯号改变,寺林即从黑暗中飞奔而出,迅速地钻进副驾驶座,车子立即开走。透过后照镜确认完后方来车后,就斜斜地穿过道路猛然右转,不管红绿灯的指示一口气横越四个车道,强行插入对面车道的车流中,踩下油门加速往前行驶。此时终于把安全带系好的寺林,仍旧频频往后方张望。
「啊!摩托车还是追来了!」寺林大叫。
行驶在道路上的车辆数量不多。萌绘的车前只有几辆计程车,车后也只看见五六辆的车灯亮光而已,至于寺林口中的摩托车,她就是没有空档从后照镜进行确认。
萌绘只好更用力踩下油门,在车道间数次蛇行。约一公里后,她利落地在一瞬间内掉头转向左后方,迅速切换到左边车道。
「抓好!我要转弯了!」她这样大叫后,便紧急踩下煞车。
当车子在很短的缓冲距离内迅速减慢时,轮胎配合方向盘的转向发出短促的倾轧声,再次左转冲进一条稍窄的小径。萌绘的脚跟一口气踩下油门,接着又一瞬间离开离合器放空档,又踩下离合器引擎即爆发似地加快运转,在下一刻右转过一个小交叉路口,让车尾左右摇摆了两次。车子就像水流过水管那样,顺畅地穿过了住宅旁的狭小巷弄。这时,她的视线终于移向后照镜。
没看到任何车灯,她转进左边的一条小路后,便停下车子,随即熄掉车灯,屏息静待,车子的引擎以低速持续空转着。
什么变化都没有,萌绘这才做了个深呼吸。
「没有追过来啦。」
「是没有追过来。」副驾驶座上的寺林点了点头。「不过,的确有警察。」
「不,我没有看到。」
「应该是一开始时因为不能左转,就只好直接骑过去了。」
「摩托车最大的弱点,就是不能倒车。」
「好了,西之园小姐,已经够了,就让我在这里下车吧,你能借我钱就很感谢了。我不想再给你添更多麻烦,所以你还是不要跟我扯上关係比较好。」
「你要到哪里?」萌绘停下引擎,用手拨开头髮。「寺林先生,你的伤势还好吧?」寺林突然陷入沉默。
即使车内非常暗,只有远方路灯的光芒,但仍依稀看得到寺林那张长满鬍渣的脸部轮廓,和他脸上的表情。他神经质地推了推眼镜,看不清的脸想必是非常苍白吧。而他凝视萌绘的双眼,却意外地沉稳且富有知性。
萌绘在心中,把他和犀川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个人的问题。至于伤势如何我也不能说。虽然很对不起警方,但我真的有事情非做不可。我没有证据可以说动警方,但又怕万一真出了事就来不及了,所以算我求你,不要过问什么,只要借我五千元就好,可以吗?」
「请你把理由说清楚,没听到理由,我是不会借钱的。」
2
同一时间,鹈饲大介抵达鹤舞的N大学附设医院。当他正要回家的时候,刚好接到来电,就直接驱车赶到这里。大学医院的停车场里,已经停了三台警车,上面的红色警示灯无声地不停迴转着。
看到近藤刑警的圆脸后,鹈饲马上快步向他走近。
「啊,鹈饲先生。」近藤轻轻点头,两手在皱紧眉头的脸前合掌。「真的是非常对不起!」
「什么时候发现的?」
「打电话给你的三十分钟前。」
鹈饲接到电话是在刚过十二点不久的时候。这通电话告知他本来在六楼个人病房受到严密监视的寺林高司从医院失蹤的消息。
「十一点半的时候,有人误触火灾警报器,使得警铃大作。事后得知只是住院的国中生在恶作剧,但因为当时造成了一场大骚动,所以我们后来……想说去寺林的病房看看。」
「为什么?」
「因为我们奇怪那一场骚动居然没把寺林吵醒,于是决定去探查一下。结果往房里一看,发现他已经金蝉脱壳了。」近藤用孩子般的高音调说完,就故意夸张地耸起肩,叹了口气。
「你不是应该一直待在他房前看守吗?都到哪摸鱼去了?」
「我才没有好不好。」近藤表情严肃地为自己辩解。「他是从窗子出去的。」
「窗子?你说从窗子……可是那里不是六楼吗?」
「窗外有个幅度满宽的平台,他可能就沿着那个走到逃生梯……」近藤抬头看着建筑物,用手指指了指逃生梯的方向。「窗子是打开的,所以一定是这样没错。」
「还真亏他敢走在那种地方。」鹈饲也跟着抬头,佩服似地说:「那根本是玩命嘛。」
「嗯,在电影上虽然常出现,可是没想到现实中竟然有人真的这么做。」
「他的服装呢?还是穿着睡衣吗?」
「嗯,我想应该是睡衣没错。除了睡衣外……事实上还有别的……我们刚才得知有医生放在更衣间的外套不见了,是那个医生要回去的时候,发现本来应该放在柜子里的外套不见了,跑到护士站里询问,还因此引起值班的医生一阵骚动。那个更衣间在五楼,寺林从逃生梯走下一层楼就能到了。置物柜里除了那件外套被偷之外,其它东西都在。」
「寺林大概是几点逃出去的?」鹈饲点烟。「什么时候人就不见了?」
「正确时间虽然不知道,不过至少能确定快八点时人还在病房里,因为护士进去时有看到他。」
「之后呢?」
「我们一直以为他之后就待在病房里,所以并不知道实际情形……我们也没料到他会从窗子逃走。」
「这么说来他可能已经逃得远远了。」鹈饲叹息说:「唉……真不知道三浦先生会怎么指责……」
「我们还是在附近布下了搜索网。」近藤老实地说:「怎么样?他果然是犯人吧?」
「他的公寓呢?」
「那里是我们第一个去搜查的地方,他似乎没回去过。现在那里也有人在埋伏监视。至于M工大的实验室和上仓裕子的公寓,我们也都布置了人手。」
「寺林还会去其它地方吗……」鹈饲露出思考的模样。「他有打过电话去哪里吗?」
「昨天白天的时候,他有跟护士借好几次的电话,我们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只知道好像跟工作方面有关係而已。」
「如果他穿睡衣的话,在电车上会很显眼的。难道他是搭计程车吗?」
「西之园小姐不是有个姓醍醐什么来着的表哥作家吗?」近藤说:「他应该跟寺林很熟识吧。」
「你是说大御坊安朋吗……」
「对,是大御坊没错。」
「是啊。」鹈饲点头。「我们跟他联络看看好了。」
3
从破锣嗓子出来的歌声,被狭窄的房间压缩后,成为更难以入耳的沉重闷响。
大御坊安朋和喜多北斗坐在高高的吧台旁,注视着杯中逐渐溶解的冰块。精緻的玻璃盘中装着便宜的花生和巧克力,他们连动都没动过。
忘情唱着歌的人,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性。嘈杂的歌声打断了大御坊和喜多的对话。大御坊对自己为何得在这种糟糕的环境中喝酒一事感到不可思议,却始终没有思考过解决的对策。
有个身穿旗袍,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吧台里吞云吐雾。大御坊虽然曾经将DV的镜头对着她约三秒钟,但电源其实并没有开启。在刚才从她那里拿到的名片上,用片假名写着「草薙……」,感觉上好像是鱼类、海藻或高山植物的名称。
「嘿,老师你也来唱嘛。」叫真纱的女人将脸凑近喜多说。
「不行。我已经把今年的份都唱完了。」喜多大声回答,「再唱下去的话,魔法就要解除了。」
「不然那边的帅哥呢?」真纱一只手指向大御坊。
「也不行。」喜多回答。
「又是一唱歌,魔法就会解除了吗?」真纱笑着问:「这个人其实是青蛙吧?」
「不,别看他长这样,他好歹还是个人,只不过他的歌声超越一般常人罢了。」
「我呀,除了香颂以外的歌是不唱的。」大御坊装作没听懂他们的意思。
「咦?」她闭上一边的眼睛,竖起耳朵。
「我呀,除了香颂以外的歌是不唱的。」大御坊大声地重複一次。
「唉呀,香颂耶……好想听喔。」
大御坊拿起DV,将镜头对準真纱,她则是将脸贴近镜头,从口里呼出白烟。大御坊便又将镜头缓缓地转向喜多。
「你可别唱啊,你敢唱,我就马上回去。」喜多说。
「那个借我,我来拍你们。」看到真纱伸出手,大御坊将DV递给她,刚好放在玻璃杯旁的手机响起了电子铃声,大御坊拿起手机贴近耳边。
「喂?」
电话那头声音混合着杂音,本来就已经让他听不太清楚了,再加上演歌秀又刚好唱到大家耳熟能详的主旋律部分,让那个中年人更是唱到声嘶力竭,大御坊只好无奈地走出去。
他来到大楼的楼梯间,在栏杆对面闪耀的霓虹灯彷彿近在眼前。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