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打算说一般论……不过悲伤的感情,纯粹是一种丧失人格的表徵。)
01
Nano Craft的大楼距离欧洲公园大门前的停车场大约有三百公尺,西之园萌绘低头走着。她很少这样走路,黑色的柏油路上漾苦水光,或许柏油路都对自己的湿濡感到意外。萌绘偶尔回头,东方的天空渐渐泛白,可以看得见低矮的山头。
萌绘从小就放弃对他人的了解。对她来说,她的世界里有百分之九十是大人,像是亲戚间的叔叔、伯伯和阿姨,就连书本中的主角也都是大人。至于不时出现在她周围的小朋友,她认为他们不够成熟、不够稳重,跟他们就算成为朋友也不会快乐,这些想法让偶然与她交谈的大人听到都觉得不合逻辑,甚至觉得她很可怕。她的身边都是些曾听闻父亲谈论过的学者,或是母亲提过的功成名就的亲戚,伟人传记里的科学家、数学家还有哲学家,而她也身在其中,对萌绘来说,这就是全世界。回想起来,说不定她就像坐在电视前面看着儿童节目的孩子,以潜移默化的方式被灌输种种观念。
「真正的社会其实是……」还来不及看到最后一集,父母亲就从此与她天人永隔。
萌绘突然认为,说不定真贺田四季也遇到和她相同的情况,只不过程度又更高一点,型态更加单纯,内容却複杂得要命。萌绘立刻在当下肯定了这个念头。
一定是相同的……但她们并不可怜,也不寂寞,更称不上不幸,只是……不足够罢了,所以才必须追求。没错,就是这样……脑中一直挥不去塙理生哉的影子。藤原博撒下的网还真密实牢固,完完全全将她包覆,上头布满细小的针扎着她每一吋皮肤,令她无处可逃。
真的不懂……为什么?萌绘无法理解自己的感觉。愤怒?还是开心?连情绪都暧昧不明了。如果是愤怒与开心掺半,相抵之后便什么也不是。然而,两种情绪换算成的向量也不在同一直在线,两条线的向量交错延伸成为平行四边形的一角。如果自己就跟一群满足于快乐观念的孩子们一样,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但她不是。到底哪个是複杂,哪个是单纯呢?
萌绘经过欧洲公园大门旁的警卫室,大概是刚来不久的警卫,还不清楚园内发生的案件。她向警卫大略说明缘由,萌绘告诉对方她可以现在就打电话到塙总经理的办公室,一切就能解释清楚,这句话似乎达到了功效。萌绘便走进公园。
几个小时前,跟芝池等人坐车经过的时候,天还未亮,看不清楚附近的景物。仔细回想.从公园门口到饭店距离并不算近。萌绘漫步在园区内,早晨雾气瀰漫,视野依然有些朦胧,穿越附近建筑物的屋顶却看得见远处教堂顶端高耸的钟楼泛着光芒。萌绘决定朝着那个方向走。路上没有其他人,轻触脸颊的空气异常冰冷。
左边运河的对岸有几座风车,萌绘一面看着,一面走过白色拱桥。她的右边是一片草皮,白色的栅栏弯曲地蔓延,其下则是深色的泥土。轮廓清晰的马廄有着红色的屋顶,造型类似时下流行的小别墅;再远一点的景色是色彩缤纷的群山,随着日光慢慢增加明度。所有的风景像是专为她展示的幻灯秀。
如梦似幻的光景令萌绘的心情稍微舒缓开来,没有想到看见美好的景色也能转换情绪。她感到神清气爽,甚至愉悦了起来。萌绘想起不久犀川就要到了……不,其实萌绘一直记得。这大概也是她心情变好的原因之一。她打起精神,再次用自己的方式整理昨晚发生的种种,在心里条列重点。
第一,关于松本卓哉的兇杀案:
A.是谁杀了松本?
B.为什么尸体被人运走?
C.为什么仅留下死者的手臂?
D.为什么拱型天顶的玻璃破了?
E.用什么样的手法带走尸体?
F.兇手逃去哪里?
G.为什么教堂里的电梯凭空消失?
第二,关于新庄久美子的兇杀案:
A.是谁杀了新庄?
B.为什么她没有换衣服?
C.为什么她在房里却没有立刻让警方进去?
D.兇手从哪里逃逸?
E.「线圈和瀑布」跟事件有何关连?
第三,关于真贺田四季:
A.真贺田躲在何处?
B.为什么她跟上述两起案件有关?
C.为什么那么清楚自己(萌绘)的位置?
犀川在全部的事情发生前,也就是在萌绘与塙理生哉见面前就打了电话过来。更令人难以理解,仔细想想,当时犀川似乎企图警告萌绘。为什么老师会打电话给她?这通电话遭人窃听后,真贺田四季打电话给正在新干线上的犀川,希望犀川来长崎一趟,理由又是什么?另外,岛田文子事前告诉她关于水怪杀死船员的事件,还有反町爱看到在天空飞舞的龙,这两件事跟昨晚发生的两起兇杀案会有关係吗?
好想快点见到老师,跟他说话。有那么多话要说,老师现在到哪里了呢?想着想着,萌绘忽然回头一看,但除了刚才走过的道路,空无一人。
萌绘踏着石板路,快步走过商店街,看着橱窗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同时不停地往前走。她喜欢四处垂挂的招牌以及未熄灭的街灯所带给她的感觉。奶油色的墙壁上还留有信手漆涂的图画,很像德国或比利时的乡间小屋,刻意凸显建筑物纯朴所做的装饰。
装饰?没错……这就是装饰,一个重要的关键词。萌绘想起真贺田四季说的话。
穿过最后一道拱廊,萌绘来到广场,终于看到有人在散步。发生悲剧的教堂沐浴在阳光下,看起来如此立体,门前还停着好几辆警车。
一整晚没睡,眼睛有点酸痛,加上一路走回来,整个人昏昏沉沉。萌绘打算直接回房间。她穿过广场往饭店走去,却被两个从教堂走出来的男人招手唤住。
萌绘维持同个步调,不疾不徐地换个方向,走到教堂门口。两个男人一个是芝池,另一位是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告诉我一声,我就会去接你啊。」芝池婉转地说。
「不要紧,我想散散步……」
「啊,还没跟你介绍我旁边这位。」芝池看着年轻男人说。
「您好,敝姓鲤沼……」男人向萌绘行礼。他看起来颇为正直,但缺乏表情。萌绘记得刚才在Nano Craft二十四楼的电梯前就见过他。
「我们刚才见过。」萌绘对他微笑。
「刚才没跟您打招呼真是抱歉。」鲤沼不苟言笑地加了一句,表情态度和他的用语相距甚远。
「你好,我是西之园。」萌绘点头致意。
「你后来跟总经理见面了吧?」芝池抽着烟问萌绘。「怎么样?对兇杀案有什么看法吗?有没有得到关于真贺田四季的情报?」
「应该可以确定真贺田博士就在这附近。」萌绘站在教堂门口往远处的建筑物看。「我想,她应该躲在饭店的地下楼层,但塙先生始终不肯透露,所以也不太可能会告诉你们。」
「已经死了两个人……」芝池低声说:「现在已经不是保守秘密的时候了。」
「我同意你的看法,不过他们的总经理和副总经理不这么想。」
鲤沼避开芝池吐出来的烟雾,站到萌绘身边。
「西之园小姐,冒昧请问一下……」鲤沼还是同个表情。他像在学校演讲比赛上朗诵台词的小朋友。「您之前会说饭店大厅的电梯往下能抵达Nano Craft的研究室是吗?」
「是的。」
「不过……我们调查的结果,饭店地下的楼层只有机械室。」
「那是地下一楼吗?」
「对。」
「再往下才是研究室。可能是地下二楼或三楼,甚至更下层。我去过的是地下三楼。」
「可是,操作电梯的键盘只有到地下一楼的按钮。」
「操作盘面上的确没有按钮,但新庄小姐将一张特製卡片插入操作盘下面的缝隙,缝隙里有感应装置。所以只要有那张卡片就可以下去。」
「然后从那里又可以通到教堂?」
「嗯,在地下楼层走了一段路之后,再搭另一台电梯往上。」
「结果那部电梯不见了,是吗?」
「消失了……」萌绘耸耸肩。「就像你说的。」
「请问研究室里大约有几个人?虽然在地下二楼,应该还是有人在那里工作吧?」
「当然。我看到的至少有二、三十个人。」
「那些人会从哪里出入呢?」鲤沼问。他看起来只比萌绘大上几岁,身高比芝池整整高了一个头。
「好像不是饭店的电梯,也不是通往教堂那一座……而且也没发现楼梯,究竟从哪里……」
萌绘想了想继续说:「以饭店大厅里的电梯为中心,那么通往教堂的电梯刚好位在大厅电梯的另一端,听说那里就是研究人员的出入口。我记得地下层的走廊和饭店的方向呈直角状,所以……出入口的位置就是在饭店的南边。」
「那就是码头的方向咯?可是那里没有任何建筑物……」
「嗯,但研究人员应该就是从那边出入的。」
「所以可能不是坐电梯从教堂上来。」听完萌绘的解释,芝池在一旁说:「西之园小姐,请问……有没有可能误判方位呢?」
「姑且把这种机率降到最低吧。」萌绘谨惯地选择用词。因为应该在教堂迴廊处的电梯竟凭空消失已带给她莫大的打击,如果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她的立场只会愈来愈尴尬。
「我明白了,我会派人大概调查一下。」鲤沼说。
萌绘对「大概」这两个字颇为不满,但她没有吭声,告诉自己或许只是对方的口头禅。
「请问有什么新的发现吗?」萌绘问芝池。
「没有。」他吐着烟摇头表示,「我想还会花上一些时间,现在刚好卡在一个瓶颈,肯定曾经有人待在屋顶,不过为什么会在上面,又是怎么处理尸体,最后用什么方法逃离现场,这几点都还是相当棘手的问题。」
「有遗留兇器之类的东西吗?」
「什么也没找到。正在搜查现场是否遗留可能用来切断手臂的刀械器具,目前还是一无所获。」
「你认为兇手如何砍下死者的手臂?」
「我不清楚。鑒识课的同事说兇器不是刀子,还说不是用切断的手法。扯一些有的没的!我现在说的你听过就算了,我快被气死啦。」
「咦?要不然会怎么做?」
「好像是硬生生扯下来。」
听到此,萌绘不禁皱起眉头。
「似乎是藉助某种机械的力量。」鲤沼补充了一句。
「机械?兇手用了什么机器吗?」
「我的意思应该是兇手使用了极大的力量扯下被害人的手臂吧。」
「怎么办到的呢?」萌绘抬头看着鲤沼问。
只见鲤沼摇摇头,没有回答。
「我们现在还要再去那里一趟。」芝池指向北边,Nano Craft的那栋大楼。「真是!一堆麻烦事,人手又不够。」
「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萌绘见状脱口而出,却发觉自己好像也有气无力。
「你能协助我们的话真是太好了。」芝池面带微笑的看了鲤沼一下。鲤沼见状便拿出口袋里的车钥匙。
「不过,你现在还是先休息一下吧。」芝池边走边对萌绘说。
目送芝池等人开车离开广场,萌绘往饭店走去。
大厅内十分温暖,穿着工作服的男子正在操作大型吸尘器;服务台附近的男服务员一见到萌绘走进饭店,马上像个机器人似的鞠躬行礼。早上七点牛,大厅里某个餐厅传来摆餐盘的声响。
02
萌绘回到房间后,稍微看看熟睡中的牧野洋子和反町爱,便将房间的灯关上準备上床。
彷佛被一块磁铁吸引,她倒卧在床,侧着脸。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萌绘心想那是一道崭新的光芒。她有股走到窗边看海的冲动,但是起不来……没多久就沉入睡眠中。
萌绘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走在城堡的迴廊里。石头砌成的城堡十分宽敞,天顶也好高好高;柱子在途中转了一个弯就直接变成了城堡的横樑。像是肋骨一般的造型延伸到远处。
萌绘手持着一把机关枪,她刚才杀了一头突然出现的猛兽。其实不止猛兽,还有人类出没,萌绘也杀了人,因为她非常害怕,觉得只要是活的物体都是邪恶的。子弹还没用完,她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多久,不安和恐惧令她只好不停射杀挡在眼前的生物。她继续前进。
这是一种游戏吗?萌绘纳闷。还是一种装饰?所谓「活着」就是为了装饰生存,毫无意义可言而且模糊不清。一回过神,萌绘来到别的场景。不知不觉中,萌绘已坐在晚宴的餐桌前。动物骨头做成的烛台和贴上金箔、样式诡异的花瓶摆在她面前。浅碟里的绿色液体中间浮着一块像是布丁的凝结物。
「请问这是什么?」萌绘询问隔壁的男士。
长得像笛卡儿的男士只是微笑以对。
「那是点心唷。」坐在对面的长髮女士回答。手上的扇子遮住她一半的脸,但萌绘还是看到她浅蓝色的双眼。
「能吃吗?」萌绘问。
「浮在上面的就是希望被吃的意志。」女士说。
萌绘拿起汤匙,决定吃吃看,没有味道,连绿色的汤汁也索然无味。
「不好吃。」萌绘说。
对面的女士笑笑地凝视萌绘。
「真正必要的东西是不需要调味的。如果你要的是味道之类多余的东西,何不削下烛台的一部分加到汤里呢?」
这种道理,萌绘居然也能认同。她懂了,这也是装饰?蜡烛不会熄灭是因为意志力,花瓶不会倒下是因为意志力,烛台的造型以及花瓶上的金箔是装饰,这顿晚餐是装饰,餐厅也是装饰,眼前的一切部是……身在其中的我也是装饰吗?
萌绘醒了过来,她起床拉开窗帘,阳光刺进她的眼中。她试图想起梦里那灵光乍现的道理,却怎么也拼凑不出来;依稀记得她还算理解,却在反覆咀嚼后,失去了那种感受,彷佛沉在红茶底部的方糖急速溶解一样。她甚至忘记了大部分的梦境。说不定以理解为本质的理论基础,终究也只是一种装饰?
「早。」从浴室走出来的牧野洋子说。她身穿运动服,脖子上挂着毛巾。
反观另一张床上,反町爱还抱着枕头,以快要跌下床的姿势呼呼大睡,被子已经完全掉到床下。
萌绘望了望手錶,现在是十点十五分。
「萌绘,你几点回来的?」洋子坐在萌绘床边问。
「七点牛。」萌绘揉揉眼睛回答。
「你再多睡一会儿啦。」洋子说。
「你不睡了吗?」
「我饿了。」
「嗯……几点啦?」反町爱一副厌烦的表情。
「十点多了唷。」洋子回答。
「啊,烦死了,我都睡不着。可恶!」
「你睡得很熟啊!」萌绘说:「我回到房间时,都没看到你起来。」
「谁知道啊,刚好我迷迷糊糊的时候你就偷偷摸摸进来啦,我眼睛都还没闭上。算了算了……起床吧。」说着小爱跳了起来。「早餐早餐!我们去吃早餐!」
萌绘也不想再睡下去。因为洋子发现饭店指南里写着早餐时间只到十点半。所以梳洗完毕后,三个人急促地前往一楼的餐厅,餐梯里还有一半左右的客人。萌绘在餐车面前来回走了几次,一直思索要挑哪种食物才好。回到桌前,洋子和小爱早就吃了起来。桌上已经有三个餐盘和三杯饮料,分别是葡萄柚汁、柳橙汁和牛奶。萌绘先放下餐盘,再回头倒饮料,还拿了一小杯优格当点心。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真悠閑耶。」洋子嘴里嚼着热狗说。
「嗯,因为我在想要吃什么嘛。」萌绘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