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七号插管
最后的最后能在树海遇到青木真是太好了。
他觉得好像是获得了某人的允许,
至少那个自称青木的男人
允许他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大叔,喂,大叔。」
有人在叫他,摇晃他的肩膀。烦死了,不要管我。富山明男想要这么说,睁开了眼睛。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男人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瞅着他。
怎么,这里是天国吗?富山明男开口要问,却剧烈地呛咳起来。他呼吸困难,喉咙跟太阳穴都痛得要命,脖子也刺痛不已。他举起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感觉到擦伤的皮肤和绳子。
「你还好吗?」
男人把颓然瘫在地上的明男扶起来,轻拍着他的背。明男觉得呼吸容易了些。他擦着脸上的眼泪鼻涕,终于明白了当下的状况。
看来是没死成。
他顺着挂在脖子上的绳子抬起视线,长着青苔的大树榦映入眼中。他找不到适当高度的树枝,没办法只好把绳子绑在树榦上,但绳圈应该是无法支撑明男的重量,现在已经鬆脱滑落到离地面约五十公分的地方。
明男一面咒骂自己準备不周,一面把绳套从脖子上取下来。这哪里是天国,我现在还在恐怖的树海里。要是早知道树海里的树都没有像样的枝干,就带着钉槌来钉绳子了。
空气充满湿意,地面上全是苔藓。苍郁的大树枝干上也全是青苔、青苔、青苔。真是够了」。
明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解开树榦上鬆掉的绳圈,一面卷在手臂上,一面对男人说: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男人仍旧蹲着,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望着明男的行动。
「大叔,干嘛要自杀啊?」
「就算你叫我别这样,我还是要自杀的。」
「我不会叫你不要自杀啊。」
明男听到嗞嗞的声音,然后烟草的味道飘了过来。「不过呢,在这种地方马上就会被发现的。现在不就立刻被我发现了吗?」
那个男人好像在笑。明男突然不安起来。这个男人在树海做什么呢?要是来这里探险也就罢了,但也有可能是犯了什么罪到这里来掩埋尸体,或是搜刮自杀者遗物的小贼,要不就是帮人实现自杀愿望的快乐杀人犯也说不定。
明男吞咽了一口口水,偷偷地窥伺那个男人。男人一面吞云吐雾一面说:「真的很好笑。大叔好像虫子一样挥舞手脚,我心想『咦?!』的时候绳圈就鬆了,大叔翻着白眼瘫了下来。真的要死的话,得想点比较靠得住的方法才行吧。」
「少、少啰唆,烦死了!」
明男满心恐惧屈辱,转向那个男人,把手里的绳子像鞭子一样挥舞,忍着喉咙痛大声怒吼。
「干什么啊你!不要管我!一边凉快去!」
那个男人在绳子掠过他面颊的时候抓住末端。明男为了不让唯一的自杀工具也被夺走,死命地握紧绳子。男人借着绳子绷紧的力道轻鬆地站起身来。
「真拿你这个大叔没办法。」
那人把绳子丢回来,明男在胸前接住,第一次看清楚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模样。
他身材比明男高不少,应该有一七五公分吧;剃得短短的小平头,黑眼中的眼神非常稳重。他穿着黑色的长袖T恤和迷彩花纹的长裤,脚上是结实的工作靴,背着一个黑色的大背包。
在树海露营吗?自己一个人?
虽然有点诡异,但他看起来并不像杀人犯。明男对自己慌乱地朝人家乱髮脾气感到丢脸,不自在地拉着西装的下摆。
「那个,对不起啦。你是好意才叫醒我的。」
男人呼出一口烟,从口袋里拿出携带型烟灰缸把烟蒂丢进去。「没什么。」他只这么说。明男虽然有气无力,还是打定主意跟他说:
「不过我是决定要死才到这里来的。不好意思,让我自己一个人吧。」
「那是没问题啦。」
男人晃动了一下背包,重新背好。「但是在这种地方会干扰到别人,要死的话得再往里面才行。」
「还要里面啊,我已经走了很久了……」
「这里离人行步道才只有一百公尺左右而已。」
男人抬头望着树梢,闭上眼睛,明男也学他侧耳倾听。果然略微可以听到公路上的车声。
只有一百公尺。明男垂头丧气。他走过崎岖不平的熔岩,越过地面上盘曲交错的树根,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个他以为很适合寻死的静谧地点。树海比明男预料中大得多了,这是个拒绝人类深入的森林。
「嗯,随你便吧。拜拜啦。」
男人巧妙地避开地上盘据的树根,背对着明男走开了。四周的树木全都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哪里是哪里,但他似乎是朝着跟车声传来的方向相反的树海深处前进。
「等一等。」
明男慌忙追上去。「你在这里干什么?」
男人停下脚步,顿了一下子然后转过身。
「来演习。」
「你是自卫队的人还是什么的吗?」
对方没有回答。「怎样的演习?」
「只靠指南针穿越树海。」
自己一个人吗?
明男虽然仍有疑虑,但现在不是计较这种小节的时候。他绕到男人前面,急切激动地说:
「要穿越过去的话,现在开始就要进入树海深处了对吧?我希望你带我一起去,到了适当的地方,把我留在那里就好了。」
男人盯着明男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说了跟刚刚一样的话:
「随你便吧。」
明男跟男人并肩往前走。青苔很滑不说,以为是地面堆积着枯叶的地方,踩上去结果是熔岩的空洞,脚还会被卡住。穿皮鞋很难走,但他还是奋力前进以免跟不上男人。
「我叫富山明男。」
他转头对着男人的侧脸说。「你呢?」
他觉得男人的嘴唇上好像掠过微笑的影子。又过了一会儿,男人才回答:
「青木。」
明男确实打算寻死。他抱着非死不可的决意在鸣泽冰穴站下了公车的。
既然这样的话,我干嘛要跟着这个男人呢?真的想死的话,这个男的走了之后,再上吊一次就好了啊。根本没有必要自报家门,还问人家叫什么名字。
明男抱着膝盖.望向营火。小树枝烧爆了,跳跃的小火焰在黑暗中洒下点点火花。
走了大约两小时后,太阳渐渐西沉。树海没有想像中那么昏暗,倾倒的树木不少,树林不那么浓密的地方也很多。
男人在有点像个小广场的空地停下脚步。
「在这里扎营吧。」
他们配合明男的步调前进,应该没走多远才对。但男人并没抱怨也没挑眼,只默默地开始準备过夜。
薄薄的土壤表层下就是熔岩,地面凹凸不平又硬得要命。男人搜集枯叶权充衬垫,然后在上面搭起圆顶状的帐篷。接着他把捡来的枯枝堆在一起,灵巧地用打火机生起火来。明男无事可做,只能默默在旁边看着。
男人大概是看不下去明男在一边无聊閑晃的样子,说道:「大叔,来帮个忙吧。」他们把从背包里拿出来的塑胶布摊开,四个角绑在大概半人高的枝干上。这用来当屋顶的话太低了,塑胶布的中央还下陷。
明男一面做事一面怀疑地歪着头。
「今晚会下雨,这是储水用的。」男人说明,「因为我只带了最低限度的饮用水。」
这么说来,到目前为止都没在树海里看见沼泽或水池。明男恍然大悟,对于自己造成了男人的负担感到过意不去。他看着塑胶布做的储水装置,心想多少也算帮了一点忙,重新振作了一些。
男人的背包里真是什么都有。
他们开了一罐咸牛肉罐头,配着饼乾吃了。两人分了宝特瓶装的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虽然远远谈不上吃饱,但明男还是满足地望着营火。
说老实话,寻死的勇气已经渐渐消失了。
他喉咙还痛得很。以前听说过上吊的人会失禁脱粪,没发生这种情况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在到达那个阶段之前就早早失去了意识瘫倒下来,想着有点难堪就是了。
实际接近过死亡之后,要再度尝到喉咙的疼痛跟血液沸腾般的苦楚,然后变成失禁脱粪的尸体,确实让人有点犹豫。好可怕。
「大叔,你这样会冷吧。」
不知何时男人已经站在他身边。「披上这个吧,多少有点用。」
男人把银色的救难保温毯递给他。就算在七月初,富士山麓广大的森林里晚上还是会冷。明男感激地接过毯子,裹在西装外面。男人也在长袖的T恤上加了一件Gore-Te的外套。
视线只要稍微离开营火,周遭就是浓厚得令人呼吸困难的黑暗。至今从未体验过的深沉夜晚,让明男不禁畏缩起来。不知哪里有鸟在叫;明男觉得是鸟吧,悲鸣般的吱吱声。
坐在他旁边的男人借着营火和手电筒的光线,研究着装在透明塑胶袋里的地图。他似乎是在用指南针跟地图对照,确认现在的位置,但以演惯用来说这地图也未免太简略了,只不过是一般市面贩售地图的影印本而已。
「自己一个人来树海,要是遇难了怎么办啊。」
明男这么问,男人笑了起来。他嘴上叼着的烟头,像红色的萤火虫一样忽明忽暗。
「你是来自杀的,还担心遇什么难。」
「我不是说我。」
明男的皮鞋靠在一起摩擦作响,身上围着的保温毯也发出沙沙的声音。「是说青木你。」
男人把烟头弹向营火。
「大叔啊。」
「我叫富山明男。」
「富山明男先生,几岁啦?」
「五十四。」
「那应该有太太也有小孩吧。我可以问你为什么想死吗?」
「就常有的那种理由。」
喔。男人把下巴搁在竖起来的膝盖上。
「做生意失败,讨债的人逼得太太患了精神官能症,女儿被黑道抓去被迫卖身,所以对人生绝望了这样?」
「说得跟电影一样。」
明男抽抽鼻子。「没这么戏剧化啦。」
跟明男同住的岳父岳母需要照护,公司希望他提早退休,原本就觉得日子过得很辛苦了,儿子骑机车又撞到幼稚园的小朋友。幸好当时要过十字路口放慢了车速,两造都没有生命危险,但小女孩手臂骨折,受了重伤。当然啦,对方的父母激动地指责他们。医药费和慰问金自然是必要的,若是打起官司来还要更多的钱,明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太太不知如何是好,对着我说『你死了的话就可以领保险金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去死吧。」
「在树海自杀的话,根本没人知道你死了,这样也领不到保险金吧。」
所以才要来这里啊,这是发泄对太太的不满。明男坏心地无声偷笑,但他立刻又觉得不是这样的。
他只是对一切都厌倦了;放眼望去找不到一条脱离困境的出路,家人跟烦人的事情都让他害怕,所以他就逃出来了。
逃到让自己苦闷烦恼的事物都不存在的地方。
「青木帮我通知我太太就好。就说『我在树海碰到一个叫做富山明男的大叔,他说他要去死。』这样。」
明男自暴自弃地说。虽然太太就算知道了,也不会专程来找他就是。
明男裹着保温毯就地躺下,这才第一次从树林的枝枒间,看见漆黑的天空里有无数闪烁的星星。
「哇,好漂亮啊。」
他不由得冲口而出。「『夏季大三角』看得好清楚。青木你知道吗?」
「我知道。」
男人并没抬头望向夜空。「织女星、牛郎星跟天津四……对吧?」
「对,对。」
明男按捺不住兴奋之情,不知怎的雀跃起来,继续说着:
「青木你也喜欢星星吗?我高中的时候是天文社的。我老家在信州,星星多得不得了。我本来想上大学念物理系的,但是我家没钱。青木的老家在哪里?」
男人又叼着一根烟。打火机一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睛,好像闪着冷冷的光芒。
「名古屋。」
「这样啊。我在那里住过,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明男再度坐起来,掸掉后脑杓上沾着的落叶。
「富山先生的儿子,」男人说,「多大了?」
「大学生啦。二十一岁。」
「已经是大人了。」
男人微微耸肩。「那钱让他自己出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