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和死人的界限在哪里呢?
两者的差别
是在总有一天能再见面的保证吗?
说起来真是有够瞎,但我有好一阵子没发现香那其实已经死了。
香那到我家来的时候,大概是午夜时分。我本来在写报告,听到有人从外面楼梯上来的动静,就起来过去开门。
「好晚啊。」
「对不起。已经这么晚了,不知道为什么超市还很多人。打工的职员好像是新人,收银台排得好长,花了好多时间。」
香那跟湿热的空气一起进入玄关。她背后的路灯发出青白的光芒,灯下有好多小飞虫。香那笑容满面,她的头髮散发出甜甜的香味。她穿着无袖的蓝色洋装,光脚套着懒人鞋,两手空空。
「那你买的东西呢?」
香那低头看了自己的双手一眼,然后又笑着望向我。
「太花时间了,结果我什么也没买。」
「太傻了你。本来要买的东西呢?一个一个放回架子上吗?」
「嗯。」
「那样更花时间吧。」
算了,进来吧。我催促香那,然后到厨房去看冰箱里有什么。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香那走过厨房到里面的三坪房间坐下。
「啊~好凉快。」
「用剩下的东西可以做炒饭。要吃吗?」
「不知道。阿英呢?」
「我早就吃过了。你说十点要来的,也太晚了一点,是不是打工延长了啊?」
「嗯,还好啦。」
我把干掉的葱和只有半根的红萝蔔洗了一下,切成细丝。
「你要做什么?」
「就说炒饭啊。」
我回答,转过头去看见香那充满期待地打算起身。「你坐着吧。担心食用期限吗?」
「不担心。」
「差一点点到期啦。」
我望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火腿,笑着说。我把火腿也切成小块,轻轻翻炒材料。
我心里暗暗怀疑。香那是不是和打工地方的店长搞上了呢?去影视出租店打工的日子她都说要加班,很晚才到我这里来。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店长也不时打香那的手机。虽然我说不要理他,香那还是会接电话,说「那天可以喔」之类的,跟他讨论排班。到底是不是在讨论排班,我很怀疑。
「我打了好几次你的手机都没人接,至少转接语音信箱吧。」
「真的啊,咦~我好像把手机忘在家里了。」
我把蛋打进炒锅,确认蛋半熟之后,把电锅里的剩饭加进去,撒上中华料理调味粉、盐和胡椒。
「没带手机也用公共电话联络一下吧。从店里过来一路上都很暗,我都说了多少次要去接你。」
「现在已经没有公共电话了啦。」
「那就借店里的电话。」
「我知道了。下次会打。」
香那不喜欢我管她。那个时候似乎也有点不高兴,但我把炒饭放在矮桌上,她就又笑起来了。
「好像很好吃耶。我开动了。」
「请用。」
我在窗前的书桌旁坐下,望着笔记型电脑的荧幕。做炒饭的时候就过了午夜,已经到了交报告的当天期限了。我已经尽量看了之前的研究论文,熟读了教科书相应的部分,还考虑过自己的实验数据,接下来只要写成报告就好了。但这真是麻烦啊。我可以把数据列成一目了然的表格,然后清楚地口头说明脉络,但要我写成文章简直不如杀了我。我自暴自弃地敲打着键盘。
「对了,香那你明天——不,已经今天了,要考试吗?」
「要。从第一节开始。」
「那我们一起出门吧。我第二节才开始考试,但一大早就得把报告交到教务处去。」
「来得及吗?」
「大概可以。」
我一面伸懒腰,一面望着香那。香那完全没碰炒饭。热气已经消失,盘子上的饭粒也都变硬。
「怎么了,你不吃吗?」
「嗯。」
「不舒服吗?」
「没有。」
香那露出为难的表情。「大半夜吃这个会变胖吧。」
那我在做的时候你说「不要」就好了啊。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忍住没说出口。香那一定会反驳:「我还没来得及说,阿英就开始做了啊。」我不想跟她吵架。我做炒饭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让她感激,但确实有想让香那觉得「我什么事情都愿意为你做」的意思在内。
「那就用保鲜膜包起来放冰箱。我还要再做一会儿,你先去洗澡睡觉吧。」
「嗯,不好意思,阿英。」
我想继续写报告,但香那在我背后让我没办法专心。香那一动也不动,面对着炒饭坐着。搞什么啊,真是的。我不爽地站起来,拿着盘子到厨房去,动作有点粗暴也是没办法的事。
香那搞不好是想跟我提分手。这样的话要说就快说啊,我一面这么想,但同时又希望不要是这样就好。我害怕改变现状,结果只是假装若无其事。我从香那旁边走过,既不看她也不跟她说话,对着电脑做出在写报告的样子。先是装样子,后来就真的埋头写了,最后专心得完全忘了香那的存在。
报告终于写好,用印表机印出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了。我把报告加上封面纸用钉书机钉起来,然后把考试科目的笔记和课本一起放进书包里。準备完毕。
香那把脚伸在矮桌底下,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澡也没洗,也没换睡衣。我本来想把她叫起来,但看她睡得很熟就算了。我从衣橱里拿出毛巾被,替香那盖上。我的手碰到她裸露的肩膀,感觉凉凉的。
我把冷气设定的温度往上调,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香那仍旧什么也没吃。她说:「大概是中暑了吧。」我有点担心,很快洗了澡换衣服。虽然把温度调高了,但冷气开一整夜可能还是不太好。香那在打工的影视出租店也一直吹着冷气。
想到「影视出租店」这个词,担心就被不爽取代。香那从以前开始血压就很低,我特地做了早饭她也常常不吃。反正到了中午就会忘记食欲不振,到学校餐厅去吃饭了,我想不用管她也没关係。
香那没有洗澡,好像只在洗手台洗了脸而已。我以为她一定会有汗味,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但只闻到甜甜的香味。女孩子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现在是七月,梅雨季节已经结束。我会满身臭汗,不洗澡根本无法出门。
我开车去大学。在这附近开车是很普通的事,学生们大概都有中古车。大学城说起来很好听,其实就是空旷的乡下,只有大学和研究机构的地方。大学离车站很远,而且校园也非常广大,进了校门要到系所还远得很,所以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开车。学校方面并没禁止车辆进入,停车场也够大。真的,这地方什么没有就是空地多。
我的爱车是爸妈出钱买的中古March,颜色是杏子色,圆圆的造型好像有点太过可爱,但以里程数来说价格很合理,所以就买了。反正我坐上车就看不到颜色跟形状。
香那很喜欢我的车。我住的公寓跟香那住的地方都在车站和大学的中间,但是香那等于是跟我过着半同居的生活。香那自己没有车,跟我一起住上学比较方便。我们上的大学学生的同居率不是普通的高,在无聊的大学城里没有其他事可做,城里泌尿科跟妇产科四处林立。这里的性病罹患率和堕胎率之高,对我这种医学院的学生来说,根本是连谣传都算不上的事实。
我让香那坐在驾驶座旁边,开着March大约十分钟就到了大学,先把香那送到文学系的大楼。我跟平常一样把车停在树荫下,下车绕过去替她开车门。平常香那总是在座位上拿包包啦,脱外套啦,磨磨蹭蹭的,但今天她却两手空空。
「你不是要考试吗?连文具都不带啊。」
「没关係没关係,我可以跟朋友借。阿英,谢谢。我午休时再去找你。」
「你有脚踏车吗?」
「本来就放在学校里。」
香那下了车,挥手说「晚点见」,然后朝校舍走去。
我再度上了车,开往校园最里面的医学院。
我交了报告,第二节考了解剖学。虽然是临时抱佛脚,但考得还满顺手。早上匆匆忙忙的,我也没吃早餐,现在肚子就饿了。我离开校舍,走向主要是医学院和理工学院的学生使用的餐厅。不知何时香那已经来到我身边了。
「很快嘛。」
「嗯,拚命踩了脚踏车。」
话虽如此,她却一滴汗也没流。
我正要走进餐厅那栋楼的时候,有人叫住我。
「佐佐木同学!」
是跟我同一个社团,和香那也很好的文学院的下条小姐。下条小姐在我们前面停下脚踏车,缓过一口气。
「找到你太好了。我打了电话,但是转到语音信箱了。」
「啊,不好意思。」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在考试,把手机关掉了。有急事吗?」
「你知道香那在哪里吗?」
「啥?」
我轮流望着下条小姐和旁边香那的脸。香那面无表情。
「明天要考试了,她还没把文学史的笔记还给我。我昨天打电话给她没人接,她今天也没来上学。」
「香那不是在这里吗?」
我指着旁边,这次轮到下条小姐说:「啥?」她轮流望着我和我旁边的香那,「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她忿忿地说。
我也并不是在开玩笑,但下条小姐的样子也不是开玩笑。
不会吧,我心想。虽然阳光普照,我却觉得自己脸上血色尽失。
「我看见香那会跟她说的。」
我对下条小姐说。「你过来。」我抓住香那的手腕。不对,应该说我想要抓住她的手腕,但是我的手指却好像从冰冷的果冻中穿过一样,透过了香那的身体,在空中握成拳头。
下条小姐讶异地看着我。我急急放下手,总而言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香那跟着我走开。
「一定要跟她说喔。」下条小姐在我背后强调。
我费了好大劲才走到建筑物后面没有人的地方。我好像贫血一样头昏眼花,一屁股坐在水泥阶梯上。香那也毫不顾忌地在我身旁坐下。
「你难道已经死了吗?」
我这么问。香那歪着头说:
「唔~我也搞不清楚。好像是吧。」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吧,好像是。我记不得了。」
「你到我家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吧?」
「大概喔。」
这种对话让人觉得快发疯了。或许我已经疯了也说不定。
我从小就能看见鬼魂。它们的外观和质感跟真人几乎没有不同,我时不时就会看到。
我老家附近的十字路口总是站着一个欧巴桑,远足去的城址公园里有武士用麦麸喂池塘里的鲤鱼,但是鲤鱼对武士和麦麸都浑然不觉。我还看过披着兽皮在大街上走的疑似绳文人。不只是人,连猫、狗、小鸟的鬼魂都看得见。老家的阳台上有只有我能看见的楠木大树。中学上生物课的时候,大家用显微镜观察玻片上的水蚤,大家都只画了一只,只有我画了两只。大概是刚死不久的水蚤灵魂也被我看见了吧。
我的爸妈都是医生,我小时候他们都跟我解释得很清楚,说是我看错了。我也觉得是我看错了。要是所有的生命形体都有灵魂,死了之后还保留原来的样子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话,那全世界早就挤满了死人、死动物跟死植物了。我看见的灵魂密度跟地球上死掉的生命数量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所以我想是我看错了。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看得见鬼魂,我爸妈应该也忘记了我小时候说过我看见鬼的事了吧。
总而言之,看来香那是死了,而且现在就在我旁边。我为了确定起见再度伸出手,我的手感觉到一阵凉意,穿透了香那的身体。我昨天中午还见过她的,然后现在看到她的灵魂都不知道她已经死了。要说这是我看错了,理论跟时间顺序上都说不通。果然是因为我有看见灵魂的能力,所以自然就觉得香那是变成鬼魂了吧。这种「自然现象」突如其来,时有时无。我自己是学医的,我的常识也难以接受,但因为看的见,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努力剋制慌乱。「香那真的死了吗?」
「我自己没什么感觉就是了。」
「鬼魂的世界是怎么构成的呢?是因为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所以才留下来吗?」
「留恋,嗯,留恋是有啦。我还这么年轻,一点也不想死。虽然都已经死了,但是仍然不觉得死了。」
「为什么死了?」
「我不知道。只不过我记得想去找阿英,然后就站在阿英家的门口了。」
这么说来香那的留恋是我了。我压抑不住爱意,搂住果冻状的香那,得小心地轻轻搂住,才不会把她挤扁了。
「你能成佛吗?」
「好像没办法。」
「没看见发光的道路,还是已经死掉的奶奶跟你招手,其他灵魂叫你过去吗?」
「什么都没有。我奶奶跟外婆都还活着耶。我看见的东西跟活着的时候完全一样。」
「真糟糕。」
「嗯。」
总之我不去考试不行,所以就回到医学院,一面考试肚子一面叫。香那已经不用在我面前假装她还活着,就抱着膝盖坐在讲台的角落,偶尔走到我桌子旁边悄悄说:「爱怎么作弊都可以喔~」但我挥手拒绝。隔壁的男生注意到我的动作,厌烦地瞥了我一眼。
香那坐车跟我一起回家,然后我们从那里走向影视出租店。
「回想一下昨天晚上的事。你什么时候离开店里的?」
「好像是十一点左右吧。打工结束后跟店长讲了半小时的话。」
「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