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仔
录入:↑我媳妇
可是,佳子大姐,
我真的不明白,
新的生命诞生在这样一个残酷的世界里,
真的好吗?
任谁都不知道到底好不好,
但是呢……瞧,它动了。
--------
午后下起一场雷阵雨。穿过闹区中央的河川带来的湿气,直接笼罩住城市,杂沓纷乱的气息、喧嚣、河面垂柳、人群的思绪,以及闪烁其间的霓虹灯光,彷彿全都融成一片,悬浮在半透明的胶囊中。儘管自重重人群身旁经过,不知为何,我无法在他们身上感受到身为一个一个「人」的实感,他们就像河川漂流物一般,从我身边径自漂浮、流逝。说不定从迎面而来的人眼中看过来,面无表情行走的我,才更像一支越漂越远、渐渐消失的五〇〇CC宝特瓶。而我们就是一群擦身而过的空宝特瓶。
我就身处在这光景的胶囊之中,朝着成为新家的公寓走去。
几个月前,排行最小的阿姨去世了。她跟我一样未婚,一个人住,担任一般公司职员。虽然住在同一个城镇,却几乎从没往来。过去虽曾有一阵子往来亲密,但从某天开始,也突然断了连络。
死因是心脏麻痹。阿姨无故不上班还是第一次,同事深觉有异,登门拜访才发现她去世了。据说门没上锁,外面天色还亮,房内却开着灯,阿姨则身穿睡衣倒在地上。
双亲在我大学时因交通意外同时去世。我并无兄弟姐妹,所以从那时起就没有家人了。正确来说,我们是三人家庭,但不知为何,家中平常有不少人进出。公寓不大,却常有看似远房亲戚的人来串门子。母亲是三姐妹中的长女。
阿姨的葬礼,选在镇上的现代式殡葬场,就在那栋外观看来像普通市区饭店的建筑物内的一间小房间里举行。「我们家族纳骨的寺庙,光去程就要花上一整天哪,来参加的又几乎都是时子公司的同事,在这里办比较好吧!」如今三姐妹中唯一健在的加世子阿姨,语气俐落地说着,我也丝毫不怀疑地回答:「说的也是呢。」
这是一场冷清又寂寞的葬礼。
去世的时子阿姨没那么擅长社交,话虽如此,也来了一位旧友,一路陪我们到火葬场。「小时明明个头小,却有一副硬骨头吶。」听到唯一一位阿姨这么说,这位姓木原的友人,也以果断的声调说:「这骨头很有时子的风格。」这么一提,我依稀想起:阿姨确有她顽固之处。
我和加世子阿姨一起整理故人公寓,阿姨打开流理台下方橱柜时,突然停下双手,像要做出一番重大宣言似地开口了。
「这么一来,只能交到你手上了。」
「什么?」
我胸中涌起莫名骚动。
「传家宝。」
阿姨回答得简单。
「阿姨说的传家宝,是家传的宝物吗?」
「是呀!还有别的吗?还是『尽人事而后待好运(注1)』?很抱歉,这传家宝实在算不上是这种好运唷。」
话虽如此,「传家宝」这三个字,听起来总觉得很慎重其事。
「我们家有这种东西?」
「有啊。」
阿姨回答,声音好似有些不耐烦,接着说:
「我家上有婆婆;住附近上班的女儿,最近也帮我添第三个孙子了。」
她的话完全摸不着头绪,我不置可否,静待阿姨说出下文。
「今年我还接下家长会会长、镇上的自治会干部了。」
阿姨继续辩解似地说着。
「其他我还要準备中元节、新年必备的感谢函,探病、婚丧喜庆,新年贺卡,更要送孙子上补习班、接送婆婆去医院看病、到生协(注2)帮忙、负责地方妇女会的宴会,还要邀请孙子的朋友开庆生会。」
阿姨简直语带怨念,彷彿念经般一一细数,之后又说:
「有家庭的人,可是很辛苦的噢!」
阿姨突然换上一张眼圈发黑的憔悴脸庞,面朝向我。
「阿姨,这跟传家宝有关係吗?」
「我是说,我没余力思考怎么处理传家宝。」
「卖掉不就得了?」
「不能卖啦!」
「说不定有别人珍惜啊,毕竟是老东西了不是吗?」
「的确是,这点我可以保证。」
「那不就结了。」
「就说卖不掉嘛。因为是糠床(注3)呀!」
「糠……床?」
不会是听错了吧?我这么想着,又重新问了一次。
「嗯,没错,糠床。」
「您是说,那个,拿来做米糠渍菜的……?」
「对,还有别种糠床吗?」
为什么?这种东西哪有可能是传家宝?我睁大眼睛,无言地盯着阿姨。
「你是想问:这种东西怎么会是传家宝吧?」
近视的阿姨缓缓向我靠近,如是说道,我也反射性地点了点头。
「很早以前,我的祖父母形同私奔一般离开故乡岛上,唯一带出来的,就是这个糠床。听说战争时,一响起空袭警报,我母亲二话不说必定会先抱起这个糠床,再跑出去。」
「只因曾经挺身捍卫,所以是传家宝呀……」
「没错。」
「但是话说回来,不过是一缸米糠酱,怎么会没余力处理呢?」
「嘘!」
阿姨突然神色紧张地向四周张望。
「可不能再说什么『不过是』喔。」
还是听不懂。我突然灵机一动:
「啊!我曾经听说糠床必须每天照顾,阿姨是说这个吗?」
「嗯,那也是原因之一。」
「可是只剩阿姨一个人了,谁都不会怪你啦。觉得麻烦的话,就丢掉嘛。」
「要是能丢就不必这么辛苦了。你试试看呀,只要懈怠一次疏于照顾,可不得了噢!」
「会发臭吗?」
「它会抱怨,吵死人了吶。所以这次一来小时的公寓,我就先急忙找到放糠床的地方,赶紧翻搅了一下呢。」
糠床会开口抱怨?我再一次认真地盯着阿姨看,怀疑她是否精神出问题,她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吗?
「你觉得奇怪对吧?」
我又反射性地点了头。或许是身上流着同样血液的关係,阿姨很快看穿我的想法,也同样表示理解地点头:
「这也难怪。不过是真的哦。我们家代代女人早晚侍奉照顾,完全惯坏它了。而且呀,大概是受多代女人们的手掌日日翻搅,让它沾染上人的念力了。」
别开玩笑了,哪有这么可笑的事?万一就算真有此事,又为何要交给我?为什么非我负责承担不可?
「我不喜欢米糠渍菜。」
「谁问你喜不喜欢渍菜了?眼前问题应该是:这里有项义务必须有人担负,而原本正统继承者——长女的长女现在要承接下来,只是这个事实而已。」
长女的长女?从前的家传制度,不是早该瓦解了吗?
望向光洁的木头地板,本以为有个地方用了不一样的时髦材质,仔细端详下,意外发现那是片漆黑泥土,顿时令人背脊发凉。它一直都在那儿吗?不不不,还是当作没看到过吧,我急忙开口:
「我无法接受这件事。糠床又臭又难看,要说是上个世纪的遗物,也该有个限度吧!况且又没任何报偿,为何非照料它不可?我单身,又没家人,就算天天做渍菜,也没人帮我吃呀。」
「总有办法解决的。分给邻居也好,送公司同事也行。每天做便当塞满渍菜也不错呀。」
我感到一阵晕眩。
「时子阿姨是这样处理的吗?」
「这个嘛,你妈去世的时候,你才刚上大学,是个不懂世事、令人怜惜的小女生,根本还是个少女。时子当时跟你现在年纪相仿。守灵那晚,我们就像现在这样谈了很久。结果时子说,还不忍交给当年的你,就自己担下了。」
「从那时开始就一直不问断地,每天早晚翻搅糠床吗?」
「大概吧。实在没办法顾的时候我会来帮忙,但那糠床跟我个性不合,我手一伸进去,它就呻吟。」
「呻吟?」
「嗯,『呜咕』一声。」
「不会吧?」
「不能为这点小事惊讶哦。总之,听到这声音我就不行了,得回家睡个两、三天。」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但听到阿姨接下来的话,让整件事急转直下,我的抉择也大致底定了。
「这房子让你住没关係喔!」
除了这间公寓,时子阿姨留下的其他物品,一定都被精于打理的加世子阿姨换成现金。那笔钱绝大部分花在阿姨代垫的丧葬费,剩下的也用在其他开销了吧。
因为阿姨去世,我才得到这间房子,若觉开心,也难免有些歉疚。但我当时租下的公寓,正好要进行改建,必须在该月之内迁出。所谓「及时雨」就是指这个,附带一个会呻吟的糠床,又何必计较呢!
之后,简直就像被想儘早脱离糠床的阿姨强拉来似的,我立刻搬过来了。
搬来后拆整行李的工作,也在阿姨催促下早早结束。她从流理台下方拿出糠床,让我跟它两两相对。拿起涂上茶色釉药的壶盖,里面还覆了一层布巾。她又掀起布巾,驼色黏土状物出现在眼前。我战战兢兢将手伸入,被那柔软触感吓了一跳。鼻子嗅到一股独特气味。虽然之前已经做好心理準备,然而此时我却不如预想的那样厌恶,反而在翻搅之中,透过皮肤传来某种怀念之情。总之,先把阿姨準备好的小黄瓜和茄子埋进去。
「应该没问题吧!」
从远处窥视状况的阿姨,鬆了一口气似地喃喃自语。
「太好了。你很有资质呢。」
翻搅糠床需要资质吗?
「做任何事情都有资质这回事。清扫、洗衣服、煮饭都是。散步、慢跑、马拉松也有。真是可喜可贺,你有糠床的资质呢。」
阿姨如此祝贺我,然后急忙回家。
糠床的资质,似乎不比抢电车座位的资质有用。儘管如此,被称讚有资质,总比被人家说缺乏来得鼓舞人心。从此以后,上班前、就寝前,都会努力翻搅糠床。小黄瓜和茄子都意外美味。照阿姨建议,把渍菜装进保鲜盒带到公司,午休时间转眼就被一扫而空,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祖先传下的糠床也大人出名,连友人安艺雪江等,也会带小黄瓜来,拜託我帮她们腌渍一晚。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间研究室,隶属于一间製造洗洁剂、化妆品等多种商品的化学公司,我负责分析其他公司製品,也就是研究当中含有哪些成分。所以,培养菌类虽说是不同领域,却绝对是一门与之相关的学问。
新公寓离公司近,在可步行通勤的距离内。现在的运动量,反而比坐巴士通勤时多,途中还能顺便绕到商店街购买必需品,生活机能方便得没话说。为了感谢时子阿姨,我为她买了一个小小的、像柜子的全新木製佛坛。其实我早把爸妈的牌位带来了,但老家的佛坛太大,结果被扔掉。所以,虽然新佛坛并非时子阿姨专用,但阿姨跟爸妈交情好(据加世子阿姨所言),这样安排的结果她说不定很欣慰呢。
压根不信灵魂说的我,对于自己最近这一连串举动心生疑惑,宛如「遇见全新自我」。不管一切是否符合科学根据,想必我内在的自我防卫系统,也想藉由这些事件之间的关联,为现实中的一切找出答案吧!
我把这个像家具的佛坛摆在衣柜旁,过着早晚敲钵礼拜的生活。同时也持续翻搅糠床。虽说是义务,但负荷也不大重,在这样的状况下,反倒起了安定生活的作用。有了这种想法,我的生活也开始平稳起来。儘管如此,也不到欢天喜地、想高声笑闹的地步。
事实上,自阿姨的葬礼过后,从以前就缠绕着我的、犹如寂寞感无以名状的东西,也突然伴随着阴影愈发具体,让我忧郁不已。但是,阿姨对长大后的我来说,应该是非常遥远的存在。就连阿姨在世时,平时我也不曾想起她。
时子阿姨的死,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某天晚上,照例将手伸入糠床底部翻搅时,指尖碰到某种硬物。因为看不到,感觉更令人不快。我屏气凝神触摸,似乎是个椭圆形球状物,类似鸡蛋。因为不想弄髒它,我伸出一向不翻搅糠床的左手接住。取出一看,那是个比普通鸡蛋略小的物体,带着淡淡蓝色,绝对是某种蛋。
是时子阿姨放进去的吗?如果真是如此,已经翻搅一周以上的我,为何从未注意到?难道是因为即使打算均匀翻搅,可手部动作一旦养成规律,或许会产生触不到的死角。不,也不可能。这我敢确定。因为昨晚为了某个理由,我彻底将腌床翻搅了一遍。又或许,我不在家时谁动过了?是近来越来越健忘的我自己吗?
接下来的问题,是该如何处理这颗蛋。要丢吗?一般人会吃掉吧?如果真要吃,也未免腌太久了吧。
就在我仔细观察时,周围突然响起牛蛙鸣叫般的巨大声音。清晰、悠长,彷彿打嗝般的声音……我慌忙把蛋埋进糠床,认为自己是出于本能才这么做。于是,声响也戛然而止。
我不禁放心地叹了一口气。由于过于震惊:心脏也跳得很快。接着我恍然大悟:加世子阿姨说的「糠床在呻吟」,是这么一回事啊?那声响魄力十足,阿姨的厌噁心理,我逐渐能感同身受,胸口像是有火在烧。这就跟理解他人一样,不站在相同立场,很难完全体会。
总而言之就先放着这颗蛋不管。隔天在研究室,我边确认液相层析术的分析值,边若无其事地跟安艺雪江聊起这件事,
「我听说,糠床放个两百年会生蛋喔。」
一旁为下个分析準备试管的雪江,神情平静地说着。
「真的吗?」
「假的。但还真诡异呢。就这样放着不管?」
「不然还能怎么办才好?」
「剖开看看吧?」
糠床会呻吟的事,我没告诉她。即使跟雪江说,剖开不晓得会出现什么可怕的反应,她也无法理解吧。眼前我最在意的就是糠床,直到午休时间,还喋喋不休绕着这个话题打转。
「怎么会是蓝色的?」
「大概被一旁茄子的花青素染色了吧?」
有可能。不过,我想起一件事。
「等一下。糠床里有乳酸发酵,所以是酸性的对吧……这样一来,茄子应该会变红呀!」
「是不是把铁钉之类的东西放进去了?金属跟花青素结合,会产生安定的蓝紫色盐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