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胡立欧他们,我陷入一片茫然。想想还是回房吧,我站起身。再为此流泪下去,任谁来看都像一幅「一个女人对离去男人仍有依恋,哭得不能自己」的画面,赶紧趁四下无人时退场吧!属于小市民的理性,不由分说催促我离开。
门变得好重。几乎是用身体往前抵似地推开门,一阵令人极端反感的杂音立刻迎面而来。是糠床传出的三味线声,没料到在我外出时,音量已如此巨大。该拿厚胶布把盖子密封起来吧?不然可真受不了。急忙走到厨房,却出现一个未曾谋面的和服女子,背对我坐在椅子上。
「哇!」
我不觉叫出声……这人也是从糠床里来的?虽然半信半疑,但也已有心理準备,只有这个可能性了。再说,我刚才一直站在玄关前,这里又是五楼,人不可能从外头进来。虽然我也想过有可能从阳台爬进来,但思及动机为何,又觉得太不真实。然而,在思考真实与否等疑问之前,我明白,至少「从糠床跑出来」本身,已是目前无法逃避的现实。
女子停下之前弹奏的三味线。噪音原来就出自眼前,难怪这么吵。莫非糠床中多种菌类的各式化学变化一下子活泼了起来?事态出乎意料,发展之快,甚至让我下意识想夺门而出。但这是我的房间,不能逃。
「那孩子走了吶。」
女子发出黏稠嗓音自言自语道,听来像中年人。和服花纹是粗条纹、浓重紫和低调绿。顶个微带卷度的鲍伯头,但实际上这髮型也颇有年代了。因为低头的角度,脖颈髮际处未加修剪垂下的髮丝,看来更添微妙真实感。这人跟慢慢实体化的「光彦」不同,这次状况以加速度发展。但不知为何,初初听到三味线时,我似乎就已经料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这景象不但令人心里发毛,对方又突然对我说话,我怎么可能跟一个到刚刚还没经过确认的物体理所当然地展开对话呢?凡事都有先后顺序,这是累积心理準备的过程,不可能为了配合对方,就忽视这个过程。于是我保持缄默。
「别人问你问题得好好回答才行噢。」
她的声音越来越黏稠,一边开始朝我缓缓转过头。
谁理你呀。我一个转身,儘管心情尚未平复,还是窥看了一下曾被胡立欧他们当寝室的房间。秘密基地的纸箱原封不动,没有收拾。胡立欧该不会知道,其实我心里很羡慕他们吧?
稍稍沉溺在厌伤气氛中的我,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
「嗳——」
有人叫我。吓一跳往后看,面前是一张几乎没有眼鼻的女子脸孔。不,正确来说,在相当低的地方有一张平板光滑的脸,简而言之,对方比我矮很多。没有眼鼻,这根本是鬼故事。然而,我之所以没有放声大叫,或许是拜曾参与「光彦」从如幽灵般渐渐淡化成人类的过程之赐吧。也就是说,我对处于「逐渐变成人类」途中的人已经抱有理解。但是,哎呀呀,怎么凈是些怪东西。
或许我该继续保持不闻不问,但对方实在太罗唆,我终于开口:
「在你发问之前,请别随便闯入别人房间好吗?起码也先报上名吧?」
我忿忿不平地回嘴。要她报名,是从「光彦」事件获得的教训。若是先让对方报上名来,应该能避免不必要的混乱吧,我突然灵机一动。三味线女子大概没料到我会出此反击,说出了:
「卡……桑德拉。」
一边吓得往后退。忘了说,她没有眼鼻,但有嘴。
「卡……什么?」
「……卡桑德拉(注1)。」
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空洞脸庞上,只有一张嘴笑得诡异。我寒毛直竖。卡桑德拉,可不是希腊悲剧里那位女预言家的名字?女子只说了这句,然后摇晃着坐在走廊上。女子采侧坐姿,怱地垂下头。仔细一看,轮廓随处还有许多部分尚不明晰,可能是由一股强大意念催生而出的吧。
儘管骇人的感觉不变,但这副身躯我总觉得在哪看过。瀰漫过来的恐怖气息,甚至予人几分熟悉感。即使想起「光彦」变为人类时的事情,依她目前状态来看,要出门还远远太早,暂时只能窝在这儿动不了吧。
我满怀心事地看着她,将来会如何变化?会长出眼鼻吧。或像虫蛹似的固定在那,有一天从中孵化出什么也说不定。
我摇摇头,强迫自己就寝。再想下去也无济于事。
躺上床,我盖上轻薄的夏被,然后合眼。但是,一开始「光彦」出现的情况、第一次喂他喝米汤、穿上睡衣的样子……这些回忆浮现脑海,让我辗转难眠。代替那漂亮孩子的竟是这位「卡桑德拉」啊,我不禁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就在只闻往来车声的寂静夜里消逝而去。胡立欧他们,此刻应该回到那栋公寓了吧!我也想起从前居住的公寓。胡立欧的父母都很亲切,伯父住院虽是问题,但假以时日习惯了,也会喜欢上「光彦」吧?时不时去看看他们好了。上学念书的事也得安排妥当才行。户籍怎么办?总之,就对外宣称这孩子突然出现在家门前、似乎丧失记忆了吧。只要编造出:双亲没为他登记出生证明、到处流浪、最后下落不明等等的过往,应该勉强行得通。胡立欧身为司法代书,想几个借口,对他来说不难吧?不,他从以前就不擅长这种工作吶……这些事再想下去会没完没了,快睡吧……
翻身的瞬间,背后窜起一股凉意,似乎有道视线直盯过来。儘管神经紧绷,我还是缓慢环顾四周。看到了,有两只「眼睛」正从微微敞开的窗户缝隙间凝视着我,只有「眼睛」而已,眨也不眨地浮在半空中。彷彿被从头浇下一盆冷水,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该怎么办?它到底找我什么事?是否有求于我?即使问了,对方也没反应吧,因为它没嘴巴……咦?嘴巴?难道……这是卡桑德拉的眼睛?
原来如此啊?判断出某些关联性之后,多少镇定了点。爱看就看个够吧!我生气地想。
说来自己也无法置信,身处在这种状况下,不知何时,我竟沉沉睡去。
早晨醒来,女子已不在昨天的位置,也不见「眼睛」蹤影。到哪儿去了?也不可能回渍菜缸。为了慎重起见,还是看看吧,顺便翻搅糠床。乳酸菌的活性好像太高了……味道闻起来怪怪的,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总之先放点盐好了。在那之前,得先把今天要给雪江的小黄瓜拿出来……
电话在此时响起。是胡立欧打来的吗?我匆匆沖了下手,冲到电话边拿起话筒。
「喂?」
「喂?久美小姐吗?」
「……我是。」
不是胡立欧。是个不算年轻的女性声音。省略姓氏,直接叫我的名字,会是谁呢……正在百思不解时……
「我是你去世的阿姨——时子小姐的朋友,我姓木原。」
「……啊,那时麻烦您了……」
这招呼回得突兀,但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合适的词语。
「不好意思突然一大早打扰你。但我知道你要上班,不早点打就找不到人,我自己也是。其实呢,突然跟你说这个有些奇怪,最近我连续三天梦到时子,有点在意……不嫌弃的话,今天一起吃晚餐如何?」
我想起木原小姐,是一位让人很有好感的女性。
「没问题,我很乐意。」
我们约好在昨天我跟胡立欧太太见面的饭店餐厅(恰巧对方提议去那儿)见面后,便挂上电话。接着,我想起都没看到卡桑德拉,就去望了一下秘密基地房间。早上起床后,只剩这里跟浴室没巡视。她怎么能直觉找到如此适合的地方?只见卡桑德拉像枚虫蛹似的,蜷曲在秘密基地内。五官的形成有些进展了吧?她侧睑向我,我本想拂开散落在上头的髮丝,又心生偷窥的罪恶感,只好作罢。那双「眼睛」怎么了?它们不像身体会佔空间,或许还藏得进瓦楞纸箱缝隙。啊,不快去上班不行了,我还没洗脸呢。
走进洗手间,扭开水龙头,不经意望向镜子……
「哇!」
我不禁尖叫倒退几步,身体撞上门板。两只闭起的眼睛就贴在洗手间镜子上方,像一只放下翅膀的巨大蛾类敷停在平面上……我喃喃祈祷:别张开、别张开,一边抢劫似地一把夺下牙刷肥皂,跑到厨房水槽洗完脸,用毛巾擦乾脸,接着大口深呼吸。化妆品还放在洗手间。我没有梳妆台。今后也不打算购置。一个小小化妆包里的化妆品于我已经足够,这是保证我合乎一般常识的社会人生活不可或缺的小道具之一……其实没有也无妨。不过,也无须因它乱了日常规律,我战战兢兢打开洗手间——「眼睛」立即进入视野之内。它依然紧闭着——我抓起化妆包就要离开当场,离开的瞬间,那对「眼睛」的存在露骨地映入眼帘,我发现它也微张着眼观察我。我不住摇头,吃完早餐、翻搅糠床。不出所料,红蛋无影无蹤。我拿出小黄瓜,照往常步骤装入保鲜盒,出发前往公司。
湿气到昨天还嫌重,今天似乎好了很多。之前,空气彷彿渍菜缸里头那般无风凝滞,今天终于微微流动起来了。午休时间,雪江吃着小黄瓜,冒出一句话:
「今天的口感好像比之前差,是cellulase作用过头了吧?」
Cellulase,是指纤维分解酵素。
「是吗?」
我也咬了一口,的确有腌渍太久的迹象。
「真是不可思议。腌渍步骤跟之前都一样没变吧。加了米糠吗?盐巴也加了?这样啊。那就是室温等等微妙条件的差别吶。」
雪江感叹道。最有力的主因出在卡桑德拉身上,但我怎么都提不起勇气告诉雪江。或许我在潜意识中,心里已产生恐惧感,深怕这件事成为莫大「家耻」。在心中整理出清楚定位之前,对于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情,我都只能采保留态度。
一旦回到工作岗位,又如往常般一整天都被一件接一件的例行公事追赶,回过神已是傍晚时分。我没回家,直接到饭店。刚好,为了跟胡立欧太太见面,昨天才走过同样的路呢!才这么想着,又觉得这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了。
来到饭店,门僮上前行礼,接着进到餐厅入口。服务生招呼时,我注意到木原小姐坐在后方桌边往这里挥手。我也对她挥挥手,往里面走去。
「抱歉,让你久等了。」
「哪里,我刚到。只见过你一次,我没自信是否认得出来呢,不过刚才看到你站在门口的样子,马上就认出来了。」
「咦?」
「跟时子一模一样。怎么说呢,是姿势吗?你们散发出同样的气质哪……」
我顿时五味杂陈。
「您点过菜了吗?」
「不,还没,我想等你到了再点。」
我们一起看菜单,选了份量较少的套餐。服务生收走菜单,我们又正式寒喧一次。木原小姐和阿姨的关係就如同我跟雪江,不同的是雪江已婚,木原小姐跟阿姨都单身。是一直如此?或曾离婚过?我不得而知。她的态度并不生疏,但也不会过分亲昵,像一位值得信赖的图书馆管理员阿姨。原本猜想对方会跟我谈阿姨的往事,或聊梦见阿姨的事,她却突然开口:
「久美小姐,我实在不能理解时子的死法。」
她低声说。
「死法……阿姨不是心脏麻痹吗?」
「是没错。」
木原小姐缓缓拿起装了水的玻璃杯,暍上一口,再放回桌上。
「心脏麻痹不是这么容易发作的吧?时子一向生活规律,睡眠也充足,连饮食都以糙米为主,是素食主义者。」
「啊……的确是吶。」
我想起很久以前,到阿姨家跟她一起吃饭时所见的简朴菜色。别说成人病了,对心脏一点都不会造成负担。
「所以,时子一定是被突如其来的精神压力击倒了。恐惧、绝望、惊愕……不过,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我心中升起不祥预感。
「木原小姐,您是最先发现阿姨倒下的人吧?」
虽非故意将声量放低,但连我自己都觉得像在演戏。
「嗯。」
木原小姐深深叹了一口气。
「时子没来公司,我觉得很不寻常。那天正好有她负责的客人,不得已只好由我出面接待,那时我就直觉感到时子一定出事了。她一向绝不无故缺勤,无法想像责任感强烈如她,竟然会跟顾客爽约;打电话也没人接……我直觉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但想不出真正原因。我担心得不得了,特地早退,到了时子公寓——啊,现在是你家——我握住门把,发现她没上锁。那时突然传出一股味道,难道是尸臭?不会吧?一边大声喊她的名字,一边进屋子。接着就发现她倒在厨房前的走廊上……还穿着睡衣。我立刻想摇醒她,但又怕她得的病是不能被摇晃身子的该如何是好,赶紧叫救护车。直到车子来前,我拼了命不断喊她名字却都没反应,提心弔胆地摸她的脉搏,也感觉不到跳动……」
木原小姐眼眶含泪,再次告诉我当时状况—之前在医院也听过一遍,但这次我特别注意到某个字……味道?
「您说的味道,为什么觉得它是尸臭?」
「尸臭?啊,说的也是呢,为什么呢?就算事前知道她死了,但死后还不满一天,照理说不会出现那种味道……为什么呢……啊!想起来了,我记得是一种类似发酵的臭味,所以才会这么想吧。」
「发酵的臭味……比如说,米糠味噌?」
「对、对,没错。时子常送我好吃的米糠渍菜吶,她的确有在做这个。」
她喃喃自语着:「没错、没错。」
……强烈得被木原小姐误会成尸臭的臭味,八成是米糠味噌暴露在空气中,脂肪发生变化所产生,一定不会错。根据对成分分析极有兴趣的雪江调查的结果:糠床成分中,脂肪佔了近两成,而其中主要是亚油酸。简而言之,容易因氧化而产生複杂变化。所以,从糠床取出的渍菜,应该马上食用,放太久的话……一定是这个味道。话说回来,做事一丝不苟的阿姨怎么会……不,不可能是那缸糠床的味道。因为当初交到我手上时,缸子里离腐败状态还差得远呢。
「阿姨房里的状况呢?」
木原小姐擤了擤鼻涕后,心情稍稍平复下来,我问她道。
「就如同当时跟警察所说,以时子而言,或许房间是凌乱了点。但若是在整理之前倒下,看起来也没有太大可疑之处。」
「有其他人来过的迹象吗?」
「你好像警察噢,久美。」
木原小姐微微笑了,随即换上严肃表情: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虽然现场放有两个杯子,先用其中一个,之后再用另一个,这也很有可能吧?这是警察的想法。他们断定刑事案件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没鑒定。不过,照时子的性格,她会把用过的东西放着不管,继续拿新餐具出来吗?」
的确,就我所知,阿姨在这方面近乎神经质,用过的碗盘,她会立刻清洗。但阿姨年纪也大了,像这样改变生活方式任谁都有可能。
「而且……」
木原小姐压低嗓音,有好一阵子显露出犹豫的神色。不久,彷彿下了极大决心似地开口说:
「而且,关于你父母的死因……」
咦?我顿时不知所措。为何突然提到他们?两人都已去世多年了。
「我爸妈……他们是因为交通意外去世的……」
「你看过事发现场吗?」
「……没有。」
我当时去参加大学研习会的旅行。确认遗体等事项,都由阿姨们代为处理。当时接到通知回家的我,担起丧家职责就已很不容易。
我的心脏激烈悸动起来。
「爸妈不是死于交通意外吗?我见过从医院运回来的遗体……」
不,爸妈全身缠满绷带,我只看到绷带下露出的眼睛而已。眼睛肿得相当厉害,还以为是意外带来的后遗症……眼睛……
「当做意外处理是最安全的做法吶。虽然对外宣称是交通意外,事实上,发生意外前,他们已经死于心脏麻痹了。」
「咦?」
这事从没人对我说过。
「在驾驶途中?」
「嗯。」
「但是为什么……」
我头晕目眩。
「有必要瞒着我吗?为什么?」
「因为,两个人同时心脏麻痹,实在太不合理了嘛。据说警察认为,他们有相同的饮食和生活方式,若出于非常偶然的巧合,也不无可能,即使百思不解,也就这样结案了。」
「就算在不合理,如果是事实,为何非隐瞒我这个亲生女女儿不可?」
意识到自己快要不自觉提高声量,我剋制着自己问道。
「因为,如果你知道了,就会开始着手调查吧?」
「咦?」
「其实吶……」
木原小姐又喝了一口水,接下来似乎才是正题。
「我想起时子生前说过的话:如果我死了,请转告我侄女,她父母并非死于交通意外,而是在驾驶途中去世的。我问:为什么不趁现在说?她说:现在还不行,她一定会去调查。我再问:就让她去调查又何妨?结果她回答:其中有很多複杂的事情。由于每个家庭都有一、两件不愿被外人知道的秘密,我便无意再深入追究,大概她不想让侄女知道这件事吧!不过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对话了,梦见时子之前,我都快忘了。连续三天晚上,时子都在梦里不断催我:不原小姐,快点、快点!即使我问:什么事呀?她也只是焦急地重複着:快呀、快呀。第三天晚上,我终于恍然大悟,对时子说:我懂了,是要我跟久美说那件事吗?她放心似地对我笑笑,然后消失不见。醒来以后,我想起她的死因也是心脏麻痹,忍不住一阵战慄。」
我也同样吃惊。
「……您是说,阿姨希望我调查她的死因?」
「我想是吧。」
前菜上桌了,装饰得缤纷高雅的菊苣和烟熏鲑鱼盛在盘中送上来。服务生离开前,我跟木原小姐有默契地中断对话。接着,我拿起刀叉,问道:
「加世子阿姨——丧礼上您也见过她,她知道些什么吗?」
问完后,我把盘中食物送入口中。
「不清楚。时子很少提起她姐姐,不过,我想她不至于全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