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大树林带另一头的那天
「你这孩子真怪。」
从前,那位「阿姨」曾对放学后发问的我这么说。她还说:二般人不会想知道。」「你不必知道。」然而,即使在无数阿姨中,这位「阿姨」本身绝对也是怪人。提出这个问题之前,她总是竭儘可能回答我(应该是大不了的问题);谈话时,偶尔也会发现她眼底闪着兴味盎然的光彩,这些是别的阿姨身上见不到的。
阿姨们都穿着同样自腰部展开成圆锥形的洋装,以围巾捲起秀髮。勤奋、开朗,有时会带着忧郁神情仰望阳光,但全是各自岗位上的专家。
每天晚餐前,外头总会响起在市公所工作的阿姨们规律的脚步声。从家中窗口望出去,柔和夕阳下闪闪发亮的圆石铺设的步道上,正是她们列队归来的身影。沐浴在橙色霞晖下的蓝灰色圆锥裙,染上一层淡淡粉红。数十人摇摆裙子走过时,微妙的辉芒掀起一波波光浪。我喜欢欣赏这幕景象,是单调生活中的美。我对那位「阿姨」这么说时,她讶异极了,带着些许迷惘、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我。当时她什么都没说,如今再回想,她应该是在检查能不能跟我说些「超乎知觉领域」的事吧。出生以来,我只知道这种生活方式,却以「单调」来形容,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说得夸张点,似乎已超出我本身。要我发誓也行,在其他的「我们」当中,可能只有我有这种感觉。「我们」都有相同的外形,採取一致的行动——为了使这座岛永不停滞地「移动」。阿姨们也是如此,她们为了「移动」活着,以使这座岛持续运行、永不停息。
但是,到底为了什么、又是朝着何方「移动」呢?
我们正往哪里前进呢?
这是我问「阿姨」的问题,至今我仍认为,这是一个非常认真的问题。
由于那位「阿姨」能确实接收到我的声音,所以我才有发问的念头——我的声音,或许就是「超乎知觉的领域」。就好像即使发问也不会被听见似的,或许事实上的确听不到——我也不会想对这些不回答我的人间问题。相较之下,特地忠告我「你这孩子真怪」的「阿姨」,是令人感激的存在。
「超乎知觉的领域」这句话,是那位「阿姨」当时教我的;而「阿姨」也是上一世代的某个人告诉她的吧。「普通」的「我们」,刚开始无法察觉「超乎知觉的领域」,所以也没有额外的麻烦。是知觉能力预先已受限制所以「无法察觉」?或是大脑中已建立起「就算察觉也视而不见」的系统?已不得而知:而虽然两种情况并没有太大差别,但如果是知觉能力被封印,若能找到解套方法,其他的「我们」也会跟我一样有可能「得以思考」。如此一来我就能跟其他的「我们」讨论各种话题,这是宛如做梦般的异想天开。若真是如此,为何只有我得以了解这些?与其说被赋与特权,倒不如像是在製造数万个「我」时,出现了几个单纯只是「封印不完全」的不良品,或製造时偷工减料产生的缺陷品——这种想法,比较符合我度过的每一天。
面对我的疑问,结果「阿姨」什么都没回答。除了「超乎知觉的领域」,别无可能。所以,我动用在学校学过的数学、气象、地理等我所拥有的全部知识,一直独自持续思考这不可思议的「移动」,但现在仍百思不解。
所有遗迹、建筑物及整个地面,都随着我们的移动而移动。我们身处的岛屿底部敷设了一层半透明的胶状流质,使我们得以与险恶大地隔离,却也阻断了与大地的接触。因此,我们的地面仅仅只有表层。
即使在「移动」,每天都有营养物资分配下来,到学校也能学到相当多的学问。然而,儘管我们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教养,关于「移动」,这些学问却没有提供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我不由怀疑,阻止我们养成思考「移动」的习惯,才是学校真正的宗旨?以巧妙手段消耗我们的精力,为了试图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昨天还朝着北北西方向前进,为何突然非又后退不可?以为要后退时,这次又必须往顺时针方向偏十五度,一切都令人困惑,至少,我想了解其中具规则性的东西。摸不清状况时,我的神情充满不安,窥看四周状况。但大家全都自信满满,忙着做自己分内的事。
有时,「移动」也有明确理由。比如说,终于找到可送往加工厂化为营养的「资源」,「移动」便是为了前去捕获它们。然而,我们确实一直为了某个特定目的而「移动」,只是这目的不为人知罢了。
我们「家」建在市公所隔壁,岛上众多「人家」中,这里属于最古老的一区。半球形建筑物地板下有一根「推进棒」,「家」便乘载于其上,形式便是如此。室内只在一端的一部分设有用来微调「推进棒」的「中控室」,其余空间便是宽广大厅,一半放餐桌,另一半排列着床位。睡床总共五纵列、二十横列,我们躺去了一半,各自睡在自己床上;换言之,百张床中,我们只用了五十张。每张当然都是单人床,所以我们共有五十人躺在上面。隔天清晨,剩下的五十张床不知何时已被睡满,亦即人数也加倍为一百人。新出现的「我们」,起床后跟我们一样到食堂吃早餐,然后列队前往岛的尽头。在食堂张罗伙食的人,是负责打菜的阿姨们。新的「我们」要做的首件工作,是上学、建新「家」。随着每晚重複再重複,随着「家」的数量增加,岛屿也跟着逐渐膨大。上午,为了填补「移动」的能量,每家每户都在推动「推进棒」。
对了,就是「推进棒」。实际上,那是一根长长的棒子,即使我们二十五人并排站在其中一端,空间也还绰绰有余。剩下二十五人则站在另一端。正中央是有如停止按钮般的半球形「家」承载于上(事实上家并非「停在上面」,而是浮在空中,转动「推进棒」时,「家」不会跟着绕圈)。推动「推进棒」产生的能量储存在地下,当做「移动」的动力来源加以利用。
「家」完工之前,新的「我们」必须上学。在学校的实习时间,会教「我们」盖房子。也就是说,学校就像为了建造更好的房屋,以及令建好后的家营运起来的机构。学校在「家」后方,中间隔着市公所。下午上课。担任教师的阿姨们,将有关这岛上庞大系统的「教养」传授给新的「我们」,如气象、地理、数学、化学,还有乐器。乐器种类因当时指导阿姨而异,我们是排笛。我很喜欢这堂课,迷上排笛,比「我们」之中任何人都拿手。结束学校课程后,原以为与排笛缘尽于此,没想到担任级任导师的那位「阿姨」,竟正式许可我能「私人」拥有排笛。
上课时期已结束的旧的「我们」,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我有足够时间吹排笛。
我们居住的岛屿,边缘被一圈称为「边境」的沙地包围。遗迹群另一头,是以一道墙壁为中心的大树林带。学校总是教育我们,树林对面的沙地是重要的「狩猎场」。有「猎足」之称的阿姨们常透过望远镜观察外界,为了寻找「资源」而徘徊。一有新发现,马上以无线电连络市公所,由市公所传达各「家」接近「资源」时的必要移动。接着,每「家」阿姨会在中控室适度消耗之前推进棒蓄积的能量,于是,岛屿下的胶状物也开始活动。地面微微摇晃,天空浮云逐渐异位,对我们而言,是不至于造成冲击的「变化」。同时间,聚集到现场的「猎足」们全体协力将靠岸的「资源」拉起,熟练地当场进行分解作业。这些画面,我们曾在课堂播放的幻灯片看过。所谓「阿姨」们,原本就是一群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的人,「猎足」亦同。然而,发现「资源」时默默集合的阿姨们,体内散发出「开始工作吧!」的紧绷感,连伸手投入共同作业的动作,都令人莫名感动,我不禁热泪盈眶。这一幕给了我莫大震撼。我感动极了,却不曾看过「我们」之中任何人为此动容。
在午后斜阳照耀之下,穿着长裙的阿姨们全体不发一语地静静进行作业。这的确是幕具田园风的景象。但是,在这田园风情之中,我到底为何而感动?这是关于我的「谜团」的核心部分。
我深信如此,更想釐清真相。某天,我利用自由时间,朝着大树林彼方的沙地前进。但是,通往大树林的路程比想像中遥远,我穿过无数遗迹,终于望见远方看似目的地,宛如墙壁的东西时,已逢夕阳西沉。
那一刻我便觉悟,天色变暗前已回不了「家」。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在途中某个遗址群借宿一晚。
●在「灯台」旁借宿一夜
这个遗址是我喜欢的种类。其他大都只剩严重倒塌、呈硬化黏土状态的泥砖地,宛如厚颜跋扈的侵入者般呈柱状高耸伸出。但只有我喜欢的那种遗址,似乎用了不同材质,显眼地伫立在那。哪里不同呢?虽然我能辨认出各式各样的不同如:色彩鲜明度、外形稍大等,但都只是小地方。我认为,这不过只是更根本上的某些差异所造成的结果。「更根本的某些差异」会是什么?比如说,为了不同目的而建造之类的。若是这样,包括细节部分在内,回异于其他遗址也是理所当然。或者,它们曾是这座岛屿形成时太古时代的基础,变化至今?
这么一说,我曾在「传承」课的时候听过。那是岛屿尚未出现在我们面前、连大树林带都还不存在,仅仅以墙壁构成这座岛的太古时代。这座岛被一整片银白草原覆盖。昂首阔步于这片草原上的不是我们,而是兽神。兽神长什么样,传承并未提及。只是,兽神曾经存在,兽神与神殿。遗迹群便是那神殿的遗迹,那么兽神都到哪去了?为何称他们为「兽神」?为何我们会在这座岛上、在这样的系统下生活?这类关键问题,「学问」一点都不曾教给我们过。
我边回想,边漫步在遗迹之间。这儿酝酿出的气氛,产生某种安抚心灵的力量。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有「异于其他」这个共通点吧。在众多高耸遗迹群中,有座更为突出耸立的柱子,被我们称为「灯台」。
为何叫它作「灯台」?
我想,大概因为它是全岛最高的塔台,再加上顶端是个空洞,怎么看,它的构造都像适合点燃灯火。儘管如此,至今那儿还不曾被点燃。原因在于少了最重要的登顶梯。就「灯台」而言,真是个致命缺陷。
我对「灯台」怀有一份亲切感,说不定也是这个缺陷的缘故。
永远不会充满光明的黑暗「灯台」。
永远无法与「我们」同化的我。
从岛上任何一处都能望见「灯台」,因为它实在太高了。每回望见它,总让我觉得心安,同时也有一丝悲哀。
总之,今天就在「灯台」边度过一晚。
满天繁星闪烁,好像在同时眨眼。风儿轻吹,彷彿大树林传来的叹息声。
这时,阿姨们应该已察觉我不在,说不定还连络市公所了呢。万一提出「消失」通知,我的床位也许会被撤掉。这样一来,我的「家」将如何?剩下「四十九」这个不完全的数字,有可能破例保留、继续运作吗?怎么说「四十九」都不大妙,消失的个体一定得是偶数才行,水鼬必定是两只两只消失,否则「推进棒」难以取得平衡。另一只明明没犯错,也会跟着消失吗?或是像过去那些出现奇数消失个体的「家」一样,逐渐没落,最终走上消失一途呢?我记忆中最悲惨的「家」,曾同时消失三对个体。当然,生产力降低不说,连粮食配给也少了。儘管每个个体分到的配给量全都相同,然而,不完整的「家」失去活力的冷清寂寥,藏也藏不住。接下来不必太久,这个「家」便完全消失。据说动力低落的「家」容易被水鼬盯上,原因我不清楚。或许我「家」也会如此,万一提出了我的消失通知的话。
话说回来,前提是阿姨们身体健康,能俐落地顺利进行连络动作。最近,她们的健康水準整体下降,(应该是这个原因)使集团部分结构无法顺畅运作。说不定,我的消失通知没提出去,床位也可能还空着。赶在明天回去,或许能矇混过去。
但这是个赌注,我不甚认真地思考着:反正大家都抱着「像我这样的个体,早晚会随雨季来临消失」的冷漠态度。我自己也是。那位待我特别亲的阿姨(我上学时的级任导师)曾说过:
「不小心的话,会很容易在雨季消失。很危险嗅,大家意志要坚定。」
这是雨季即将到来时,阿姨对全班叮咛注意事项时说的话。但我深信,这是阿姨针对我一个人说的,而周遭的「我们」也有同样想法。
身在不断眨眼、几乎发出嘻闹声的繁星之下,我想起这些往事,精神有些昏沉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我察觉周遭有「异状」,感觉到了某种气息,是清晰的呼吸声。或许是第一次在野外过夜,感官也本能地加倍敏感吧。我环顾四周,发现遗址对面,藏了另一个「我」。
「嗨。」
总之,先跟对方打招呼。瞬间不禁怀疑,是不是「我们」当中的一人来找我了。
「ㄏㄞ。」
像只刚羽化的蝉般稚嫩无依的「我」回应。原来如此,我这下明白了每到清晨,另一半床位总会被睡满的理由。我们是在睡眠中「分裂」了。我之前在阿姨们的对话中曾经听过「分裂」两个字,这是学校不曾教过的现象。眼前这个可怜的「我」,因我的任意行动,使得现身地的原订计画被大幅打乱。
这时,一颗流星拖着长长尾巴从「我」对面的天空划过。
「啊,是流星。」
我喃喃低语。
「ㄌㄧㄡˊㄒㄧㄥ。」
「我」重複说道。
寂静无声的夜里,全世界空气彷彿都随着新生的「我」重新改造。满天星斗下,思绪也飘到更深的地方。总觉得有种彷彿接近宇宙核心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
「其实你应该在『家』里醒来的。」
我对「我」说。
「ㄐㄧㄚ?」
「我」重问了一次。
「嗯,有屋顶的『家』。有了屋顶,会实实在在把你跟宇宙隔绝,不能像这样看星星。听起来可能像借口,虽然我是在『家』里得到意识的,却很想像现在的你一般在星空下诞生吶。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状况噢。将来,说不定接下来会有连我都难以预料的困难等着你。我必须先为这件事道歉。对不起。你的出生方式并不一般。」
「我」沉默半晌,接着站起身,朝向星空用力舒展。
「我,无所谓。」
听到这句果断回答,让我对这个「我」有了亲切感。这时,地下传来地鸣般的沉闷声响,同时微小震动伴随而来。「我」看着我,理所当然地展现出一副期待对方解说的神情。
「这里在『移动』。」
总之我先简单地回答。「我」乍听之下一脸讶异,我说:
「我们得上学,天亮前努力赶回去吧。你我幸运的话,床位一定会还留着。现在最好不要走开。夜间行动容易被水鼬攻击。那可是会致命的噢。」
「我」默默点头,又乖乖坐下。
蓄水池那方,听得见睡得迷迷糊糊的水鸟夜啼声。彷彿永无止境,好似对着漆黑夜色半信半疑地叩门,声音深深沁入身体。
关于水鼬,还没听说谁清楚看过。然而,我在学校曾学到过,水鼬是如何狡猾地置我们于死地。他们总趁行走之间,毫无预兆夺取我们的血液。失去血液的「我们」(可能)在丝毫不觉的状况下当场消失。夜晚本就属于水鼬的势力範围,必须予以尊重。如果无视于此,肆无忌惮在夜里行走,就会遭到这种悲惨遭遇。水鼬是夜行性生物,因此几乎不曾有人亲眼目击。市内资料馆保存了古老的水鼬蚀刻画,教科书里登的也是这张画而非照片。外观像披了一件黑色斗篷,看来很不可思议。又或许是蚀刻画的关係,细部非常清楚。作者可能是某位阿姨,也可能是某个「我」。无论如何,这张画年代已久。说不定黑色斗篷也是蚀刻效果所致,原本是黄色或粉红色。但是,这真相不明所带来的恐惧感,实际上对我们对水鼬有多残忍的想像推波助澜,夜晚外出的危险性也因此烙印脑海。
「被水鼬攻击。」
过了一会儿,「我」重複着说,然后。
「被攻击。」
他再次重複。听来有种奇妙的感受,但,我想或许他还无法理解「被攻击」的涵义吧。
「就是消失的意思。」
「消失。」
「就是从世界上消失喔。啊,我懂了。不用担心,这件事本身并不可怕。因为我们数量很多,个体消失一、两个本身不算什么。只不过会让『家』的构成人员失去平衡而已。另外,水鼬是一群真面目不详的家伙……」
远方,传来动物群集般的细微嘈杂声。「我」转头望向声音来源。
「那跟我们没有直接关係。可能是边境地带另一边的大海发生什么事了吧。学校很快会告诉你,我们的岛屿,四周围了一圈叫『边境』的沙地,大海则是在那之外的世界。我们的同伴从那里取得资源,送到工厂加工,当成营养分配给我们。」
对方明明没问,我却一股脑说着。想想,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能谈论这些事的对象。
「嗯。」
「我」似乎听得兴緻高昂。
「大海,是怎样的地方?」
他问道。
「不知道。我没看过,我们不能去那里。」
「为什么?」
经他这么一问,顿时让我困惑。
「因为没必要呀。我们本来就『不能出去』。」
我如此回答。
「嗯。」
「我」就此沉默,却有阵难以形容的感慨涌上我心头。仔细回想,「为什么」、「为何」之类的字词,除我偶尔用到以外,几乎没从其他人口中听过。
夜色的漆黑程度开始有些许稀薄减少,我催促「我」起身,往「家」出发。越往前走,身后遗迹也越形渺小。很快就要离开遗迹群了吧。即使如此,或许还是少出声为妙。四周黑夜依然深沉,或许正逢水鼬出没的最后时间。
我俩终于走出遗迹,进入草原。耳中不时传来风吹动时分开草丛形成道路的沙沙声响。当中几根草茎碰到后颈时,我不禁怀疑是水鼬来袭,下意识摆出防卫姿势。至少,在把「我」送回「家」以前,我还不能就此消失。我们偶尔以小跑步前进,竭儘可能赶路。
不久,脚底传来熟悉触感,终于又踩上圆石铺设的步道。瞬间,怱觉四周再度暗下,令人怀疑是否回到了黑暗之中,原来是一排叫做「风墙」的巨大树木映入眼帘的缘故。穿过此地,再经过几个仓库,正前方就是我们的「家」。
朝阳正从天空另一方冉冉升起。我急忙登上楼梯,推开「家」门。寂静室内异常闷热,像什么东西在发酵散发的热气。我领着「我」,在几乎躺满的床铺中找空位。但愿阿姨们还没提出消失通知。新生的「我们」,一律挂着同样神情、同样以侧躺的「く」字型姿势沉睡。理应是再熟悉不过的光景,我却从没有如这次般拼了命眺望过。终于,我看到了。
无数的「我们」的床位之中,有张唯一专为「我」準备的床。重新正视它,这感动的凝视对我来说是意想不到的。
「对了,就是这个。」我心想。彷彿是为了寻找「感动的理由」,才有这次远行。到头来还是找不到,「感动的我」依然存在。
●骑马离「家」
就算阿姨们的活勖随处发生障碍,她们还是已经发觉我擅自离「家」一晚的事。仔细想想,晚餐时间我也缺席了,没理由不被发现。起床后,她们叫我吃完早餐,立刻前往中控室。
早餐时间一如往常,阿姨把立方体营养物资分配到每人眼前的浅盘中。我看着她们往杯子里倒水,一边注意坐满新生「我们」的对面桌子,寻找「我」的蹤影,寻找那个在星空下诞生的「我」。但很难找到,「我」早已混入「我们」之中了。吃完早餐,我起身走向中控室。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中控室。沉甸甸的胭脂色布幕将入口与室内隔绝开来,前方有几位阿姨站着迎接我,正中央的阿姨(不是之前那位「阿姨」)维持一贯堪称「明朗的面无表情」说:
「昨晚为什么在第七遗迹过夜?」
她冷不防问我。
「天色暗了,我担心再走动,可能会被水鼹攻击。」
我答道。站在最旁边的阿姨,正在纪录我的回答。
「为什么去第七遗迹?」
另一位阿姨问我。
「我想去沙地,亲眼看捕获『资源』的情景。不过最后还是没走到。」
「以前在幻灯片看过了吧。」
入口处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是那位「阿姨」。我稍微放鬆:
「是的。但我想亲自去看。」
「为什么?」
「我想知道理由,为何自己会对那副情景如此感动。」
或许谈话对象是那位阿姨的缘故,我的回答简直诚实过了头。
只见阿姨们开始低声交头接耳,还不时听到她们丢出「变种」两字。那位「阿姨」似乎正在非常认真地说服其他人。达到某种共识后:
「去市公所第一準备室,等一下还有指示。」
「阿姨」靠近我小声说道,声音听来有些疲倦。
离开中控室,快步走往市公所途中,遇见新生的「我们」排队正要启程去建筑新家,里头应该有昨晚的「我」。我稍微走近、停下脚步,仅以目光搜寻。「我们」有相同的脸孔、体型和服装,想必连思考内容都一样,别说交谈,「我们」几乎没互相对上一眼,因为对其他的「我」没必要。所以,如果「我们」当中出现与我瞬间对上眼的个体,我就能肯定他就是那个「我」。这样就够了。况且,「我」不会有「停下脚步、感动万分地向我奔来」的失常反应。老实说,虽有些落寞,但这也证明即使「我」的出生并不寻常,还是能在这个团体中好好存活,对此我也暗自安心不少。
市公所是一栋五层楼建筑物。从庭院到中央玄关,有一段缓升阶梯,阿姨们正四散各处进行清扫工作。早上迟来的阳光悠长而安稳地照射,映着阿姨们工作的景象看来一片详和。我们操作「推进棒」时,这里每天都上演同样情景吧?对此,我也一无所知。关于这座岛,有多少事物是我不知道的呢?
来到中央玄关,一位阿姨等待独自到来的我,领我走向「第一準备室」。经过正中央走廊,转两次弯,来到这个墙壁有着不可思议厚度的房间,发出的所有声音彷彿都会被吸进去。我摸了摸,分不清是硬是软,材质诡异极了。至少,它的製造年代远比「推进棒」晚很多吧。我想起过去常触摸的「推进帮」,质感朴实多了。我有再次握住它的机会吗?今后又将会如何?掌握不住未来发展,令我紧张得无法坐下,只是站在原地。正想坐时,发现墙壁的一部分突出呈长凳状,让我得以坐下。我立刻恍然大悟:原来这正是为此而存在。然而,我现在没心情怡然往那儿坐下。
记不清自己到底像那样站了多久,终于生出「坐一会儿吧!」的念头时,门开了,一位阿姨走进来。
「马上到水门(lock)。」
她面无表情地转告我。「水门」,乍听之下,一时之间听不懂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
「到那里找水门管理人(lock-keeper),他会教你工作。管理人有老化迹象,也该找个助手了,然后就可以继承他。」
她继续往下说,这才唤起我的记忆。地理课的补充项目中,的确在「各行各业」索引里找得到这个职称。水门是把大海的水分汲取到岛上的设备,那细微的开关操作,则是称为「水门管理人」的专职工作。将重要的水源称为岛上命脉也不为过,水门管理人正如其名,是管理水源的职位,却甚少被提及。我记得当时,学校也只告诉我们有这个「职业」而已,所以印象不深。
「记得水门的位置吗?」
「不记得了。」
我实话实说。阿姨点点头:
「的确没教过你们详细地点吶。到时会派马给你,骑着它去吧。」
上学时曾上过马术课,我多少会骑。但要怎么骑到所在地点才是问题吧?我不禁感到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