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门与水门管理人
马儿朝着与我昨天走的相反方向,往湿地前进。湿地是一片围绕住某个池子的大片土地,池子形状则宛如头上冒出多支奇妙触角的章鱼。为了不让人误闯,用网子盖了起来。马儿穿过旁边,走进小树林带。接下来的地方,我从没到过。马蹄将杂草下的腐植土踢飞四散,那阵阵湿味也传至我(想必马儿也是)鼻中。
穿越幽暗森林,来到沼地。茂草漫过膝盖,马儿脚步变得笨重明显可见。溅起的泥巴,还弹上我额头了。
「没关係,慢慢走吧。」
我对马儿说。结果,一个低沉声音响起:
「你不想在这里过夜吧?」
马儿回答了。事态有些出乎意料,霎时让我心生动摇。不过,有个人回应自己说的话,还是值得庆幸,尤其在这种状况时。
「有那么远吗?」
我儘可能保持自然发问。
「通宵赶路的话,明天一早就到了。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但你还不习惯骑马,很难受吧!趁太阳完全落下前,最好找个地方休息。若速度再快点,日落时刚好能走出这片草原到山丘上。」
马儿大气也不喘地说。
「知道了,交给你决定吧。」
语毕,马儿的脚步似乎又更快了。
午后的和煦阳光,随着黄昏时刻的来临,将草原染成一片金黄。微风吹过,遍地草原像极美丽野兽背上的鬃毛,留下风儿拂过的痕迹,轻轻摇曳。
「好美。」
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是啊。」
马儿放慢速度,停了下来。
「我也是喔,一直都这么觉得。今天还是头一次跟其他人一起看这片风景,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聊过这个吶。」
然后,他由右至左动了动那身跟草原有着相似色泽的鬃毛:
「太美了。」
它低语。
丝线般的细长新月,已经高挂水蓝天空。其下的低矮山丘,以深浓的蓝灰色与天空相连。
「我听说,这儿从远古时代起就是这样了,连湿原、水路都还没出现时,就是这样。」
马儿喃喃说。
「从远古时代开始?」
所以这是?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是太古时代的景象?」
「不知道。」
马儿有些感伤地回答。
「这我就不清楚了。」
我不懂这个问题为何让马儿如此难过。不能困在这里,至少,困太久是不行的。
「出发吧。」
语毕,我们再度上路。低语的是马儿或我,已不得而知。在这片不带感情的金黄色景緻中,我骑着拥有同色鬃毛的马儿愈行愈远。而马儿若开口,我就回话。这时,我才首度体认自己是独自一人的事实。周遭渲染成太过划一的清澄色调,让我有种被排除在外的错觉。清楚确信「我是独自一人」的瞬间,对我的话有所反应的马儿,突然成为无可替代的存在。
「好美喔。」
「是啊。」
为草原染上色彩的夕阳终于转为暗红色之际,我们终于登上山丘。湿原的水从此延伸至彼方,形成一条水路。我跳下马,和它一起眺望眼前展开的风景。
「那条水路之前是潜在地下的。」
「原来如此。」
马儿的说明令我恍然大悟。岛的这一端如此湿润,相对的,遗迹那头乾燥极了。我忆起在学校地理课时曾上过:如果两地不会同样湿润或乾燥,是起因于某种循环不良。嗯……是什么循环呢?
「最后穿过那片小树林带,就是水门了。」
「看来就快到了。」
「现在去吗?」
「通宵?水鼬怎么办?」
「水鼬?」
马儿一脸讶异地重複。
「我没听说过这玩意。」
水鼬不是在这一带出没吗?还是马儿没上过正规学校,不晓得关于水鼬的知识呢?我大致说了水鼬的危险性。
「你竟然不知道,真怪。遇到水鼬的可能性应该很高吶。」
「他们不攻击马吧?如果是必要的资讯,我一定听过。」
我想:说的也是。对我们来说重要的资讯,对马儿则未必如此。但是,马儿与我两者同行时怎么办?该以谁对世界的认知为优先?
「好吧。」
马儿说。
「全听你的。」
它对我如是说,老实说这让我放下心来。我还是头一次遇到像这样跟同伴意见对立的状况,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于是,我们着手準备露宿。话虽如此,也只是找个看似能舒服躺下的地方、铺上垫子,马儿吃草、我拿出阿姨的食粮享用,如此罢了。之后,马儿向我打听水鼬的事,我也把知道的都说了。
「那么,水鼬的资讯我便完全接下了。」
马儿感慨万千地说。
「关于刚才经过的草原……」
我问马儿。
「你刚刚提到太古的银白草原,刚才的草原便是太古残留的遗迹吗?」
「很抱歉。」
马儿悲伤地说:
「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你看起来很难过,刚才也是。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喔,那个呀。」
马儿叹气似地回答。
「白天经过那片草原,看来的确是闪闪发亮的银白色。阳光变成我不认识的纯白光线洒在草原上,波光粼粼,实在太过眩目,亮得我睁不开眼。所以,我只能闭上眼拚命奔跑。不过,有时还是得微微睁开眼确认自己所驰骋之处。那一刻,只见银白的浪一波接着一波袭来,彷彿无穷无尽。这时,我的心情突然怪怪的。我这么努力奔跑,到底是要往哪去呢?只有见到那片草原如那般闪耀光辉时,我才会浮现这样的心情。刚才就是想起这件事。因为太感伤了,所以我尽量不在白天通过那儿。」
马儿这番话,儘管我未曾体验,却深有同感。我闭上眼,满怀感触低声说道:
「……我懂。」
「所以呀,草原只要努力闪着金黄色就好,就像刚才那样。」
「……原来如此。」
「变成银白色,总觉得已超出我能理解的範围。」
「这样啊。」
这句话我也能体会,那是一种被来势汹汹的东西席捲的感觉。
「睡吧。」
马儿似乎不愿再回想,提出这个建议。我也同意,便在与昨晚相同的星空下过夜。昨天我睡在「灯台」旁,今晚是在未曾採访的岛屿境外渡过。相较之下,今天有了事前準备,心里也舒坦些。
接下来直到天明前,我都睡得死沉,想必应该是累了吧。再睁开眼,天色已亮。在马儿催促下,我慌忙整装,跨上马背。早上都拚命宾士在小树林带中,午后便已离开。
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海洋」,那超越我的想像,不知如何形容。好大——这样说听起来很蠢,但它就是好大。而且,这里空无一物,到令人无法置信的地步,眼前只见一整面饱满的液状物,随着一定律动微微起伏,就像一只正在呼吸的巨大生物,这便是我曾无意间想像到的太古草原。
沿着这片广大海洋走了一会儿,终于望见水门。
原以为水门是更庞大的城墙,实际上只是一座细长旧塔(不过,此时的我太早下定论,这不是「水门本身」,正确来说应该叫做水门管理人之塔),塔身随处布满小小气孔似的窗子,上面有个了望台般的平台,最顶端是三角形鳞状屋顶。必须先走下一段被草地覆盖的陡坡,才能抵达塔的入口。上头虽有一条细长小径,但我不认为马儿走得下去——事实上没问题,只是我没有骑着马下坡的勇气——于是我下马,让马先走在前头。这是考虑到我们其中一方万一滑倒时,谁被谁压在下面对我俩的组合而言伤害最小。
走到坡底,此处草地逐渐变为砂地,塔四周以栅栏团团围住,打开简易推门,我来到玄关前。
玄关门彷彿以旧木板集合而成,我敲了敲,声响却立刻消逝,于是我更用力更快地敲。声音似乎立即被周遭吸收,还未传达到任何人耳中,就如同掉落砂地的水珠般消失了。察觉这点后,我握起拳头,像要几乎将玄关捣毁似地猛力敲打。
接着,终于从里头传出细微动静,我停下敲打动作。大门缓缓打开。听说管理人是位老人,来者却宛如少年——且比我小上一圈——看到对方我吃惊不已。对方说话了,声音听来并无不悦,但也说不上心情好,令我不觉联想到阿姨们:
「敲得这么用力,马儿都回去啦。」
我不禁回头张望,确实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砂地和山丘,空气的流动形成线条清晰可见,马儿已不见蹤影,我有点混乱。
「但是,它刚刚还在呀,怎会不告而别呢?」
「消失时是没有声音的,进来吧!」
他说道,并领我进去。
里面很暗,直到双眼适应之前,我暂时不敢走动。
「渴了吧?」
对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口正渴。
「到这里来。」
说完,他拉起我的手,那只手的触感很不可思议。儘管他的手青筋暴现又粗糙枯乾,却透出几分温润感受。
我听他的话,坐到某个像椅子似的东西上。这又是一张感触老旧得不可思议的椅子,感觉像要熊小吮仆卜沉,但又似乎有支撑。我猜里面塞了稻草、软木,其他还有什么呢?因为四周有小窗,双眼逐渐适应室内光线,才看清这是间天花板不高、但感觉舒适的起居空间。
「这里还是第一次有客人来。」
他倒了一杯水走来。我接下水杯,向他道谢。彷彿在回应我似的,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随即坐回躺椅。房内的椅子,就只有我坐的单人椅和那张躺椅。
「所以,或许有不寻常状况。若你方便,请告诉我哪儿有问题,好吗?」
「我也是第一次来管理人家。连正常状况都不清楚,更别说能发现什么不寻常了。」
「原来如此。」
他大力点头。
「是这样啊,因为你被驱逐出来了。」
没错,的确是,我被驱逐出来了。我也深有同感,接着问:
「恕我冒昧,你是管理人吗?」
「是呀。」
他直视我的双眼,点头回答。
无论今后我和这位管理人之间会演变成何种关係,总之,这就是我们最初的相遇。
●墙
在一座看似无尽头的螺旋阶梯往上爬五圈后,守门人分配给我的房间就在那儿。我们打开一扇阶梯倾斜而上(阶梯也不可能平平的就是了)、像是挂在塔内侧壁上的小门。暂且不论走进去时,感觉有如要步出这里,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坠落。我习惯他人朝自己正面上上下下的「斜坡」—突然从旁边参与「已经存在于彼处的斜坡」,还真叫人无所适从。好不容易走出房门,上下于阶梯之间,却总无法让这「斜坡」属于自己。简单说,我没有「克服这道斜坡」的实感,这不像自己过去一路走来道路的延伸,就像借来的东西般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
房间是圆的,理所当然并不大。木头地板多处起伏不平、边缘翘起,地板角落有个小床。两扇窗正好位于对称位置。从其中一扇窗望出去,可看见「灯台」。能望见「灯台」一事,让我重新忆起这里是岛屿的一部分。回想起来,自从在「灯台」旁露宿一晚后,一切都在瞬间改变了。那时分裂出的「我」,已经顺利融入「我们」成为其中一员了吗?
下楼后,管理人说要吃饭了,于是我坐到餐桌边,看着正在打理餐点的他。至今为止,总是由负责伙食的阿姨备餐,又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进行,眼前还真是一幅难能可贵的景象。管理人倒进木碗中的汤,跟我至今吃过的粮食大异其趣。我说了之后,对方道:
「这是资源化之前的粮食,各种猎物常进到大水门里来。」
「我能消化吗?」
我担心地问道。
「应该可以吧,我便是为此而调理的。」
我暍了一口,身体似乎可以接受,才又放心喝下去。
「真是不可思议。」
我老实说了。
「吃饭这件事,目的在于摄取必要营养、製造供身体活动的能量吧。一直以来,我都是为此而吃的。」
「完全正确。」
「不过……」
「不过?」
我不知如何解释,于是吞吞吐吐地说:
「怎么说呢,现在可能无法完全表达,但我觉得并不单纯……啊,并不是这餐饭水準差的意思喔。好像除了原本目的外,还搀杂了其他许多要素……」
「你脑中没有评判这种饮食的字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