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偏低。海的那一头,是坐上飞机就能望见的广大云海。不一样的是,此刻我们得从斜下方仰望,岛就在这片云海的尽头。
接驳船只在每月第四个星期天行驶。附近大岛几乎天天出航,同一艘船,每月只有一次驶往更远的小岛靠港,再折返循原路回来。本以为这段期间,将近一个月都没船只往来,但据说只要打通电话给渔港附近的钓具店,就能连络渔船靠岸,钓客似乎也不少。因为事先调查过,便委託钓具店安排回程,总之为了配合这艘定期航班开航时间,昨晚在港口附近旅馆住了一夜。风野先生原本说要晚点到,后来也住进同家旅馆一晚。
辗转难眠的我,才进入梦乡又忽地醒来。感觉窗外天色似乎渐亮,乾脆起身,往栈桥一带散步去。
海的那头涌出艳红、深蓝等各种颜色。天亮了,正觉得港口附近的小货车还不少时,捕鱼归来的船只也陆续进港了。率先靠岸的渔船,从类似运输带的装置卸下大量沙丁鱼(我猜的,不然就是跟沙丁鱼相同大小的种类),滤掉水分投入笼中。这里还有像是仓库的大型建筑物,人迹出入频繁,室内或许开始进行竞标了吧。每个人看似忙碌得无暇注意我,事实上,擦身之际,他们也不忘以眼角余光扫过外来客。从旁经过的手推车上堆满笼子,里头形形色色的渔获,多的是在超市海鲜区不曾见过的种类。
近海城镇,尤其是拥有渔港的小镇,那股难以言喻的鱼腥味、萧条气息和乘着海风而来的盐分,似乎要将整个城镇侵蚀。只要身在其中,彷彿就会被周遭吞噬。这里也不例外。萧条气息,或许跟鱼儿的集体死亡脱不了关係。虽然当中种类不尽相同,但有如雪花降临堆积在这座小镇上的「死亡」,正静静地以压倒性的「数量」潜入人们意识之下,不会错。
大清早,我沿着渔港周边散步,一边思考这些事。回到旅馆,直接到一楼餐厅吃早餐时,风野先生已在靠窗座位用餐了。隔着观叶植物,还有一个中老年男人坐在对面角落翻看周刊杂誌之类,也是独自一人。
「早安。」
风野先生一如往常绑着马尾,不过今天绑的位置颇为下方——他微笑回应表示已经看见我,挥挥手上的吐司。结果吐司突然断裂,但没落地,刚好掉在盘子上。
「唉呀。」
风野先生手上握着剩下的吐司,低头看盘子,自我解嘲似地嘟哝着。
「这是好兆头。」
我把早餐券交给服务生,在风野先生面前坐下。
「如何?有睡着吗?」
「嗯。不过一大早就醒了,刚散步回来。」
「啊,是吗?觉得怎样?」
「很好。这里很有渔港的味道,活力十足,还有各种鱼类。云多了点,但出航应该没问题吧。」
「天气预报倒是没说风雨会太大,只怕出了海又不一样。」
风野先生边喝咖啡,突然察觉似地告诉我:
「饮料在那边喔。」
我点头起身,走向放有咖啡和红茶壶、果汁类的供餐桌。倒了咖啡,拿起杯子装葡萄柚汁时,忽然注意到那位看杂誌的中老年男子,掺杂着白髮的短髮——类似平头造型,但又不大像——他调整身体角度时我想:他脸上皱纹出人意料地深,实际年龄或许比「中老年」更多岁。比起观光饭店,这里更像商务旅馆般的「投宿地」,这男子或许也从事港口工作。
回到位子上,风野先生便开口问:
「住岛上的亲戚,连络上了吗?」
「啊,这个嘛……」
其实,最后还是没连络上,不知道电话号码——连有无电话都不确定——虽然照着阿姨给的地址去信,却迟迟不见迴音。既然没收到「查无此人」的退件,至少寄到某人家里了吧?但我连这个也没把握。
「可能要照原订计画露宿野外了。」
「好呀,我原本就有备而来了,不要紧。」
风野先生用力扬起嘴角、挤出一抹像是笑容的表情,对我点点头。
服务生端来一盘食物,有吐司、火腿蛋、沙拉。
「我先上楼準备了。」
风野先生乾脆地丢下一句话,便匆忙离席。独自吃早餐时,我不免暗暗想「怎不陪我吃饭嘛」,但心念一转,这的确是风野先生的作风呀,也就不再计较。过了一会儿,坐在里头的男子也离开了。令人意外的是,他穿了一条颇窄管的休閑棉裤,光看背影,予人十分年轻的印象,怪人一个,这么摸不清年龄的人也算少见——我边发獃边用餐,回过神来时间已迟,不加快动作不行了。我慌忙步出餐厅,在电梯门口遇见风野先生正要走进大厅。他早已整装完毕,化身为挂着睡袋的背包客,手上还拿了像是两层塑胶便当盒的东西,八成是绫乃跟小保。
「哇,您动作真快。」
我说。
「还有时间,慢慢来没关係。」
他答道,然后快步往柜檯走去。我也急忙回房,匆匆收拾行李、到柜檯结帐。坐在一旁椅子上的风野先生,正对着一张字条看得出神,我出声喊他:
「久等了。」
「啊,来了呀。」
他边说边起身,将纸条折起放入口袋,大概是旅行备忘录吧。
「那是小保跟绫乃吗?」
「嗯。这是『那个』对吧。」
风野先生指着我提在手上的小包裹,也是同样装在塑胶盒里的。昨天早上,我把糠床从缸里移到这个塑胶盒了。
「对,要看吗?」
风野先生一时间神情严肃,身体稍微后退。
「现在不用,谢了。」
「唉呀。」
「想跟我的小保和绫乃打声招呼吗?」
「现在不用。谢了。」
「唉呀。」
我们彼此交换了友善的微笑,一起走出去。
云层缝隙间射下的强烈阳光,洒满一地斑驳。比起今早散步时,渔港更呈现出明亮白昼的风貌了。小货车几乎都失去蹤影,开往岛上的船,出航位置远离渔港中心地带,我们的神情有如充满戒心的旅人,为了不漏看要搭的船,小心翼翼地走着。接着,终于发现一艘明显不似渔船却又非渡船的不明船只系在岸边。
「啊,是那艘船吗?」
「大概吧。」
虽然是艘高速艇,却比想像中小得多,若要游湖还勉强可行,是否真能靠它渡海,真叫人不放心。我们走进仓库般的建筑物,填写像是乘船申请书的文件,住址、出生年月日等等全都要填,真麻烦。
「一定要填写这玩意吗?票都买了呀。」
我喃喃自语着,风野先生见状说:
「要坐船就非写不可。就算票买了,也未必会上船呀。不清楚是什么人、有几个人在船上的话,遇难时就无法确认啦。」
啊,原来如此呀。我赶紧填入必要事项,在风野先生之后递给窗口。接着走出室外,沿着脚下写有「乘船口」的箭头指标,经过踏起来感觉不大安全的水泥通道,来到栈桥末端,将乘船券交给站在那儿的工作人员,走进船内。步上阶梯,船内摆了几排简朴长凳,前面是台大电视。几个像是大学研讨会的年轻人没坐下来,他们把大件行李搁在地上,围绕一旁谈笑。我注意到坐在电视前长椅上的人,正是今早在旅馆餐厅里遇见的男子。其他还有家族、情侣等等的乘客。我们挑了最旁边的位子,接着因为无所事事,愣愣坐了一阵子。待出航铜锣声(我想是录音带)响起,不知是谁先站起,众人陆续登上甲板。萧条渔港渐行渐远。黏答答的海风吹得猛烈,我不禁压住帽子。风野先生走在我身后,满头髮丝也被大风一口气吹乱,他似乎正在解开橡皮筋重新整理,我莫名担心起来—本来就够蓬乱的乾燥头髮,会不会更加损伤呢?我不曾为男性朋友担心这种事情,突然想;在我心中,风野先生或许更接近女性朋友吧。海鸥在甲板上伸手可及的地方飞舞。
「一定常有人来喂海鸥。」
「那不是海鸥,是黑尾鸥。你看,嘴边有班点吧?背部还是黑色的。」
风野先生拉高声音说,彷彿在抵抗强风。
「啊,真的耶。」
一只黑尾鸥飞过上方,鸣叫着。
「真的耶、真的耶!」
我第一次听到黑尾鸥叫声,很感兴趣。
儘管才出发没多久,却还望不见岛的影子。那里还真远吶,不管是距离也好,从我的现在算起也好。
学生们也走出来看黑尾鸥。我注意到,他们脖子上几乎都挂着望远镜。这么一说,这些人的确对黑尾鸥投以冷静眼光,不像我在「观赏」,而是如同老手般「具体观察」黑尾鸥。或许他们就是这类性质的社团。
我走在风野先生身后回船舱,那位旅馆男子不经意瞄了风野先生一眼。
只要跟风野先生在一起,周遭人们总会对他行注目礼,我有过好几次经验了。接下来,那些人会将视线移向跟他同行的我,头上明显浮起大大的问号。于是,我也做好心理準备,男子接下来会对我仔细端详,然而他却立刻把视线转向窗外。过一会儿,又看了风野先生一眼。风野先生也察觉了:
「您跟我们住同一家旅馆对吧。」
他对男子说道,男子顿时语焉不详:
「是啊。」
他点头回答,此时,学生们也从后方进来,我轻声催促风野先生回到长凳上坐下。
船终于到达第一个靠岸地,是座人岛,在此让乘客下船。不见新乘客上肌,最后只剩学生团体、男子和我们。船只再度启动,没多久,电视也接收不到影像了,或许出于无聊,男子主动开口:
「听说啊,岛上最近来了几只鹈鹕筑巢呢,你们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
男子问学生,学生们面面相觎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兴奋地说:
「是啊。真厉害,您怎么知道的?明明报上还没登出来呢,对吧?」
男子笑而不答。
「您常去岛上吗?」
我若无其事问道。其实很想一个箭步冲上前,一边替身体上发条,準备即使对方脱逃也能随时追回,一边诘问「您跟岛上有何关联」。
「最近不常……你们是第一次来吗?」
反而被对方问了。风野先生迅速递出名片——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么做——跟对方自我介绍。他像是从对面看穿递到男子手中的名片般说:
「我本来在这家公司当研究员,后来新成立一家酵母公司,算是子公司。为了研究,我常到处採集野生酵母,这次也是採集工作的一部分。」
我惊讶地看着风野先生,这番说词也是我第一次听到。
「……酵母公司啊。」
男子似乎很疑惑。
「有这个市场吗?」
「外国很早以前就有这种公司喽。麵包、啤酒之类的,需求相当多吶。实际上,我想日本是将它整个归到微生物之中的。」
整个归到微生物,这句话似乎让男子有所共鸣,「这样啊,跟生态学有关啊。」他点头附和。
我问风野先生此话是否属实,他也不作声,只是点点头。男子又说:
「我姓富士。兴趣是钓鱼。有时会来岛上走走。」
儘管如此,他看起来完全不像钓客。
「请问,是植物的『藤』(注1)吗?」
「不,是富士山的『富士』。这座岛上只有捕鱼公司的建筑物,其他地方根本是无人岛吶。」
「不是有村落吗?」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信你问学生。」
于是,我再度将视线移向学生。对方有三男两女,每个人都一副T恤、防水运动外套加上轻量登山鞋的装扮。有人挂上耳机听音乐、有人正在捧读手上的书。另外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不时注意我们的对话,其中一个戴着流行边框眼镜的男生说:
「嗯,好像真的有过喔。」
我惊讶地重新认真望向那位戴眼镜学生的脸庞。
「我们是叫『展望地球与生命未来会』的社团,定期来这里露营、调查动植物,可是实在不曾走进内陆过……我们习惯在东海岸附近扎营。我是第一次来,还是觉得人烟荒芜的村落很恐怖,道路也破破侧烂、随处崩塌的样子。」
说完,他看向另一个学生,缠着头巾的女学生说:
「听说啊,之前还有学长姐找到像古早小学教科书的东西喔。」
「在哪一带?」
「大概离海岸不远吧。」
「不过,走访那些地方不是我们的目的,所以没办法跟你保证。」
眼镜男补充道,头巾女接着说,
「酵母,听起来很有趣吶。」
她突然将话题强行转开。于是,风野先生开始拼了命讲解红色酵母、如何将染成桃色的清酒商品化,成功吸引学生们的注意力,还有人对他发问,船舱内俨然就像一间小型研讨会教室。这么说来,看这长凳的排列方式,本来就像大学教室。
我早已头昏脑胀,回神时,船身震动已归于平静。我吓一跳,赶紧搜寻风野先生的身影,他点点头对我示意到了。往外看去,不知不觉中,船已开入港口。
到岛上了。
我一口气清醒过来,跑到窗前环顾户外。
说「港口」只是虚名,海边有的只是完全不搭调的水泥建筑物。周边空无一物。虽然还有几栋乡下味十足的房屋,也无法确定是否还在使用。船内传来要乘客稍候片刻的广播,终于等船员出来后才得以上岸。我们走下船,思考下一步行动时,往旁一看,学生们似乎之前把脚踏车堆在下方甲板,船员正在协助他们将车子推出。
「这个我不在行啦。」
「我也是。」
女孩们叫苦连天,最后总算将众人行李都装上脚踏车。
「再会了!」
学生们一齐朝我们打招呼,像群振翅而飞的鸟儿离开了。
被原生林覆盖的山,绵延直至海岸一带。树林在远处消失不见,有一处特别高耸起来的地方,似乎是片草地。一条延伸而出的道路,像将山与海岸隔开的分界线。学生们沿着这条路驰骋而上。
我愣愣地目送他们,突然发现,眼前半山腰有个人工空地——只有这块地不愿让树木自由生长似的——让我莫名在意起来。那里是……正想告诉风野先生时—
「我们想先去一趟应该还在岛上的人家。住址知道了,所以不大紧张,打算到了岛上再打听。再怎么不便的离岛,应该也有巴士吧。」
风野先生对着也在专心检查调整脚踏车的富士先生说道。
「才没有巴士呢,我帮你们想办法吧。」
富士先生走进废墟般的大楼其中一栋,一会儿:
「办事员好像不在,但警卫夫妻说开公司的货车出去没问题,我已经拜託他们了。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坐一段。」
说完,他指着办事处说:「要过去一下吗?」示意我们也去打声招呼。正想赶紧过去时,一个和蔼得不大像警卫、像是好好先生的老人从办事处的大门走出来,接着出现一位有着相同气质的老太太,想必是老人的妻子,我们下意识点头行礼,说:
「多亏您帮忙。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我走向前,拿出写有住址的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