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必熟悉自己出生之处。
因缘际会诞生于此,然因求学之故从小便离开岛上的我,就更不用说了。即使回到岛上已度过几十年,依然认为自己对这片土地所知不多。
以下,我将记录关于这座岛上某个特殊之处,为了叙述此特殊处,我认为,若把我们家族所引起,同时被捲入其中的某个事件也一併记录下来,将非常有助于说明它,所以我在此将写下部分来龙去脉。
本岛位于距本土十分遥远的东南东海面,风孕育出自南方涌起的湿热,毫无阻碍往岛上直吹而来。因此,呈现亚热带植物林相的洼地;以及受墙壁般耸立的南侧高山守护的标高六百公尺台地,都是本岛特徵。南侧山顶受上升气流影响,总是为云层笼罩,时常降雨。西北方有片面向大海的扇形地包围着一座小渔港,这儿也是本岛最大的集落群居地。生在这座岛上的居民中,若说男性都是渔夫也不奇怪。事实上,从事山林工作,或在少数开垦地耕作维持生活,与大海无直接关係的村落也不少。拜南方降雨之赐获得丰沛水气,某些耕地亦累积了好几千年的腐植土层,收穫量还算差强人意。如无特殊状况,应能靠此糊口。
岛上大致分为五区,每区各有地主。我出生的上渊家,被视为地位最高的家族。自古以来,上渊家即拥有包括渔港在内的西北方土地。房屋虽建在能俯瞰海面的高台上,但若要到海边,事实上必须绕一段远路下山不可。五区地主之间,彼此都曾在某代通婚过。身为上渊家继承人的长男——重夫,深得东区地主赏识,却不愿与这位地主之女缔结婚姻。这位重夫,就是我的长孙。
大正元年,岛屿南端上空涌出积雨云,全岛笼罩在雷雨之下、即将进入梅雨季节的前一天,重夫搭上清早的接驳船,跟来自西南边一个叫「镜原」的村子的女孩离开岛上了。
当时,听闻这件消息的上渊家当家——重夫的父亲,也是我儿子有一,因而中风病倒,妻子也跟着卧病在床。出入上渊家的人,全都低头不语,屋内一片静默无声。类似的私奔骚动,以前也发生过。然而,跟那个村子的人私奔,重夫算是有史以来第一人。认得重夫和女孩的渔夫,在清晨的渔港碰见他们。渔夫出身于西边村落,曾拿区公所发出的通知到镜原,在那儿看过那女孩,所以记得她的脸。若非如此,没人会特地造访镜原。然而,这并不是指一般人唾弃镜原出身的人,毋宁说是村人们对这个位于幽深谷地的小村落存有一份畏惧,甚至是一种崇敬之情。这座与世无争的山间小村落有个特徵,他们不与其他村落通婚,简单说,没有婚姻这回事,不能想像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落能独自长存延续几百年。众人间暗地里流传极富神话色彩的谣言,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那便是:「那村落不必靠生育延续世代。」听来简直不像人类,不,就连比人类更早出现的生物都称不上。然而一切只是谣言,无法分辨真伪。再说,平日谈话时,他们也极少成为话题。至于他们与山脚下的村人,也只维持最低限度的接触。他们不但无意融入村人所代表的「一般社会」,连天气都不想聊。我们可能跟不聊天气的人交往下去吗?在其他土地上或许无所谓,但在这座岛上绝对行不通。他们跟我们真是同类吗?村里那家杂货店的年轻媳妇起了恶作剧的心,故意多找了钱给他们,对方却诚实不欺,只收该拿的钱,值得信赖。此外,他们做的桶子或笼子,全都结实紧密,强韧又美观,使用好几种材料编织而成的竹篓和笼子,编法有如数学算式般複杂,足以证明他们的智力非比寻常,不但是岛上的人将之视为一流製品,连本土都有商人来特地搜集採买,即使如此,自古以来,他们只跟岛民交易而已。这么一来,商人只好向岛民收购。淳朴岛民带有几分武士道美学意识,对世俗之人的锱铢必较投以轻蔑目光,而他们的清心寡欲,长年以来备受岛民崇敬。
话虽如此,岛民也不至于有意跟他们积极往来。没人听说那里曾举行婚礼:偶尔见到他们走下山脚,也几乎不见婴儿身影出现其中。然而,他们并未排斥外来访客,不少人也曾因要事走访镜原。根据这些人的说法,家族确实存在。但是,不知何故,印象中他们似乎全集中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既然有墓地,应该也会举行葬礼才对。市公所好像也会接到死亡通报。只不过,家人突然在某天就增加了,简直就像从天而降、或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对生育或是与此慾望有关的行动,例如村中青年在祭典夜晚的奔放作为,他们始终维持超然态度。到头来,岛民深信他们与众不同,定有异于常人之处,但对于这点,岛民对岛外人士绝口不提,这股约束力之强大,简直就像将信仰视为连繫纽带的隐身基督徒(注1)。
镜原就是受到如此特别对待的村落。那位镜原女孩离开岛上了,偏偏还跟个男人在一起,男方还是学生,是在他休假返乡时发生的事。听到这件消息,身为男方父亲的上渊家主人病倒了,女主人也卧床不起。因此,隐居在同一建地内别苑的祖父,也就是我,再度搬回主屋,掌理家业。
首先,得去一趟镜原才行。我完全没有责怪对方女儿的意思,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只不过,他俩都携手私奔了,两家父母还是有必要谈谈今后事宜。当我正想寻找熟悉镜原的带路人时,自称女孩父亲的人出现了。对方在镜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曾为交涉事务和上渊家现任主人有一打过几次照面。
男人站在传统客厅旁的沿廊上等待,环视面对本土的西方海面。待我走进,他便不再凝视女儿两人应已远渡的大海,只是正襟危坐等待我。他有镜原人特徵之一的高挺鼻樑和削瘦面颊,年纪大概五十好几了吧。
我们相对而坐,默默无语,对彼此深深低头一礼。我率先开口,说了:「本打算先去拜访您的。」
那怎么行,我来拜託您才对。
男人口中的「拜託」,是指结婚吗?真没料到会从镜原人口中听到这个字眼。不,对方还没说,我一边告诫自己别贸然定论,一边等待对方的下文。只见他嘟哝了起来。
森林荒废了。
这下我不知所措了。镜原的人果然不能以常理判断吗?他们无法正常对话吗?虽然内心多少有些混乱,但因为平日习惯,不会轻易外露内心动摇之情。
的确,这阵子以来,伐木业者的确很常潜入山里。
由于气候风土的关係,岛上木材品质极佳,近年来似乎可以高价卖出。往山中走去,就能听到由本土闯入的伐木业者发出的声响,回蕩在群山之间。男人继续说:
山林荒芜的话,我们居住地的沼泽也会被影响,因为土壤中的水分减少了。
……沼泽。我越来越困惑了。这个男人,不是因为私奔事件才来的吗?事后我才明白,他的确是为此而来,然而,这就是所谓的「切入点」问题吧,我跟男人在这方面完全不同。男人又补充说:
森林在慢慢乾涸。尤其去年开拓通往内陆的林道之后,情况更恶化。现在还有补救方法,但就这样任其发展,持续个十年、二十年的话,一定会彻底枯竭。
这实在令人担忧,我希望立刻停止木材的砍伐及运出。不奢求全面禁止,但至少该设下让森林存活的限制。男人持续以沉稳的语调违说这些事,我好不容易找到开口时机:
关于伐木一事,我都理解了。看到我等耝灵归去的山林日益荒芜,我也于心不忍。至今跟市公所多次交涉,却没有太大进展。公有土地暂且不管,至少私人土地的部分,再跟地主们商量商量吧。话说回来,我们家长男重夫,好像跟府上的香也小姐一起离家了……
由于对话主导权完全被对方夺去,只好採取如此唐突的开头,这让我十分不安。男人依旧面不改色:
沼泽出现变化之前,我们就一直定居在那片土地上了。今天虽特地来此恳求您的协助,但我们也认为沼泽变化是早晚的事,可说时势所趋吧。我们也必须寻找与过去不同的生存之道了。往后或许还会带来诸多麻烦,还请您不吝指教,目前也只能这么说了。
语毕,他和来时一样低头行礼,说声「告辞」便离去。我愣在原地,忆起男人说的「我们也必须寻找与过去一同的生存之道了」,此语是否便是他们对于私奔一事的见解呢?也就是说,镜原住民都知晓这件事了吗?儘管如此,还是有必要再跟他们沟通。从小到大学,我一直就读本土的学校,直到修完法学,回岛上接替去世父亲担任小学校长一职为止,我对镜原几乎一无所知。然而,已是隐居之身的我,这次势必得重任一家之主的位置,既然如此,对于极有可能成为孙媳妇的对象,当然必须更加了解对方背景。
正因如此,我决定拜访镜原。
出发那天,正是翌日,刚进入雨季不久。提到岛民的防雨配备,必然是斗笠加蓑衣,但我带了爱用的英国制雨伞,亦可当作拐杖,套上长靴,唤男僕拉了台人力车,往南方疾驰上路。走在山间蜿蜒曲折的狭窄道路上,不时可瞥见一幕幕闪闪发亮的蓝色大海,然而这天,那片湛蓝却看似如铅般沉重。雨还没下。但不消多久,暴风般的激烈雨势就会降下,雨点也会如碎石般将对着这台简陋小车和车夫无情袭来吧。在此之前,我打算先绕道拜访西南方地主,也就是我最小妹妹的婆家——真柴家。
这条路,有生以来走过几次了呢。还没上本土学校之前,小时候常为了亲戚葬礼或法事到过真柴家。当大人的冗长仪式迟迟未结束时,我便负责照顾爱玩的小孩们,带众人到山里探险。此时,被视为灵魂安息地的大海,正是葬礼上注目的焦点,成为仪式华丽的舞台,我们自然将脚步移往山区。大伙在流经山中的河里玩耍时,似乎有人沿着河边小径从上游走下,是个看来跟我们年龄相仿的女孩。她有一头像用浆糊黏上的整齐乌黑直发,肌肤白皙,看来不像岛上的人,挑起我的强烈好奇心。跟着我一起来的孩子们,互相窃窃私语说:「是镜原的小孩。」那是我第一次听说镜原的存在。女孩离我们有段距离,站在杉林中盯着追逐鱼群玩乐的孩子们。我便邀其他孩子说:她会不会想加入呢?谁来出声唤她一下吧?孩子们又说:「没那回事,镜原的小孩才不会有兴趣呢。」彷彿犯了大忌似地慌忙否决。事实上,镜原女孩的神情不像若有所求,也看不出她想一起玩,就像执行工作般地观察我们,气质不像个孩子。说来奇妙,直到现在,这副情景仍然残存在我记忆中。
当时,我已开始着手编纂岛上地誌,当作年老隐居的工作。古时被中央放逐的京城人士留下的日记或杂记、藩地官员留下的年贡徵收备忘录、代代相传的家计纪录等等,我每天都在整理誊写这些资料;一路上试着回想,却始终回想不起其中是否有关于镜原的记载。这么特殊的一族,看在众人眼中不可能毫无感触,一定有某些传说才是,我越想越觉得如此。
……如果什么都没有的话;不,就算有……
我为当前降临在儿子身上的不幸感到忧心之余,亦感到体内涌起一股许久不见的力量。在此,我先坦承:这是一种野心,思及自己或许能为他们留下惊人纪录;又或许是一种类似使命感的心情。
相较于本土,除了少数地主之外,本岛住家几乎都是不打地基、直接立桩建成的小屋。房子四周是密林般的茂盛榕树或芭蕉;住户之间以高大石墙隔起,建地上盖有挑高地板,都是本岛民房特徵。沿路开始断续出现这类房屋,一座火警了望台映入眼帘时,也表示这一带已进入西南方聚落中心了。
真柴家门扉紧闭,这很少见。拉人力车的男僕敲门呼喊佣人,还是毫无动静。这时我才感到有异,便下车亲自叩门。不久,一个低着头的下女将门打开。
发生什么事了?
我问道。只见她讶异地瞄了我一眼,口齿不清地嘟哝着。我不等对方回应,暂且将她晾在一边,大剌剌从玄关直接进入屋内,边喊着守寡多年的小妹之名「阿雅」。
大哥。
设在玄关旁的西式房间里,传来小妹喊我的微弱声音。
什么,原来你在这里啊。
我走进房间。
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我却没去探望有一……
个头娇小的妹妹阿雅,坐在盖着白色除尘罩的椅子上低头致歉,提起我那中风倒下的长男。她脸色苍白,看来十分僵硬。
喔,那不要紧。就算来了,病情也不会好转吶。倒是你家大门,怎么关起来了?又不是避忌(注2)。
本岛多数房子的石墙,通常会将出入口部分留空,且不装门板。像本土那种横樑木门加上木製门板的设计,大概只有地主家才见得到。即使如此,平日还是保持开放状态,只有家门遭逢不幸时,为了防止那户人家的不幸散布到全岛,才会紧闭大门。一般人家则用板门代替,暂时封闭出入口。
面对我的疑问,阿雅一语不发。我突然惊觉,窗外积雨云逐渐转暗,像水墨画般涂满整棵芭蕉。这片阴影同时也迅速侵入屋内,简直就像某种生物。明明是大白天,我们却渐渐看不清对方脸庞。没多久,雨点开始落下,将这个家包裹起来。
原来,这叫避忌吗?
听到她低声喃喃,我终于止不住紧握双拳的颤抖。我想这并非愤怒。硬要解释的话,就像迎面撞上被自己所不知的价值观控制的现实,就是这股悲哀与惊愕。
大哥不知道吧?你不在岛上的时间太长了。
今年迈入六十岁的阿雅,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为了不被雨声覆盖,她刻意将音量提高,一边依旧以镇定语气开始述说:
重夫这次可是闯下大祸吶。
小雅如是说。「这我知道,不过都已经发生了,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听我说完,小雅叹气了。
重夫曾透露这件事吗?
不,我问过有一的媳妇了,他完全没跟父母提过。虽然有一身体状况差,无法从他身上问出什么,但这件事实在太意外,所以让他病倒了。想结婚的话,直说就好了嘛。
他们不赞成吧。
我沉默了。
我们也都反对不是吗?况且,大家也希望重夫那孩子跟东边高谷家的女儿在一起。有跟他住在本土的房东连络吗?
他好像没回住宿的地方。
这事重一住在那儿的朋友通知我了。
这么说是行蹤不明了。不过,我想他不久会连络,我们又不是什么问题家庭,我想那孩子也不是讨厌家里,他只是先斩后奏,跟对方结为夫妻,等骚动平息后再请求家人原谅,然后就回来了吧。除此之外,这段因缘没有其他善后方法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大哥,你不知道镜原的事吧。
阿雅语气徐缓,像在对年幼的孩子谆谆教诲。我突然坐立难安起来。
是这样没错。接下来我想好好多方调查。
重夫他呀,被人家利用啦。
阿雅轻声但严肃地说。
被利用?
我顿时大怒,忍不住吼了出来。声音钻入激烈雨声的缝隙之中,往四面八方散去。
嘘,小声点。
阿雅东张西望,像要把飞散的声音收回来似的。
镜原人不可能为了男女之情採取行动。离家这件事,一定曾经过所有族人的认可同意,虽然我不清楚其中理由。
我想起男人说的话……还请您不吝指教,目前也只能这么说了……
我不是拜託你帮我找人带路吗,我想去那里看看。
我胸中涌起阵阵骚动,再度开口问。阿雅回道:
关于这件事,喜三郎自愿接下,他会帮你带路。不过天气这么差,今天先算了吧。
喜三郎是阿雅的么儿,快三十了。从本土学校回来后,据说一直为了设立聚落小学而工作,最近我也不常跟他碰面。
喜三郎熟吗?
阿雅没回答,吩咐女僕带喜三郎过来。或许是雨声的关係,听不见来人脚步声,不多久便见到喜三郎的身影。
……伯父,有一哥的身体还好吗?
喜三郎刚进来,便开口问了有一安好与否。重夫的父亲有一跟喜三郎是年龄差距颇大的表兄弟,喜三郎将有一视为长兄,敬慕有加:两人也都是岛上成立已久的青年教育组织「众练」的成员,因此更为交心。几天前,喜三郎似乎曾来探望有一,我正好因事外出,没见到喜三郎。
老样子。几乎都在睡,也不说话。山本医生帮我们找来本土的脑中风专门医生,但天候不佳,也很难排定船只开航时间。
如果有人突然口齿不清或半身麻痹时,岛民总是会以「脑中风」来形容。有一也被怀疑患了「脑中风」,我却不这么认为。然而,此刻一瞬间的沉默,却令我心生不祥预感,彷彿已宣告放弃。有一从大病中倖存下来的往后余生,或许都会当一个岛民口中的「缠绵病榻先生」。喜三郎不知是否也心有同感,他突然抬头说了。
有些人说:镜原沼泽有时会冒出不好的沼气,这才是导致脑中风的真正原因。
是镜原的人说的吗?
阿雅代替喜三郎回答:
不,是聚落里那些害怕的人。
但是,绝对没这回事。
喜三郎像要打住母亲话语似地断然说道。
这是不可能的。就算那些人所言属实,沼地的风没理由伤害有一大哥。万一他反对重夫和香也交往就另当别论,问题是有一大哥并不知情。
有人说:这是为了不让有一找他们俩回来,逼他们分开,所以先下手为强,不是吗?说不定镜原所有人都希望如此。
小雅补充了一己所见:这是聚落大多数人的「见解」吧。
岂有此理。
我不禁出声大喝。太令人不悦了,连我自己都快脑中风了。镜原那些家伙,真把人当道具用吗?
伯父,这全是臆测。
喜三郎冷静地劝我:
听说伯父想找去镜原的带路人,我才自告奋勇的;不过天气这么差……
外头雨势猛烈,要是就这样出门,身体似乎会被雨打出洞来。即使心急如我,也不打算在此天候下动身。
我帮你準备过夜的东西吧。前阵子,有一团巡迴卖艺人在分开的小屋留宿。那时吵得连主屋这边都听得见,今天可安静了。
阿雅一边说着,然后走出去指示女僕。
本土才有「男僕、女僕」的说法;但在本岛,收容生活原本就贫困的村人,照顾他们的食、衣、住,这些人也理所当然担起一家内外的杂务工作,当作回报。某些本土学者会以「奴婢」来形容,事实上并不正确。他们若想离开,随时都能走。回异于「男僕、女僕」之名所赋予的悲惨境遇,这群人之间瀰漫着一种自由豁达的氛围。儘管没有固定薪水,但会在每个月的某个节日发放现金;连他们孩子的教育,也由这家女主人一层扛起。要是有流动小贩或旅人之类的不远之客,来到这个找不到旅馆的岛上,便理所当然被视为地主家的客人来招待。既然来者是客,就不必付钱。此时也会由女主人指挥「男僕、女僕」负责款待来客。比起本土,这儿是行政机关管不到的远方岛屿,地主家便发挥了类似公共机关的功能,因而获得岛民某种程度的敬重。至于地租,也不到逼人太甚的地步。
自我上渊家起,地主们所抱持的「尊严」,也是基于此一背景构筑而起的,伦理上的自负。
我对喜三郎喃喃自语。
自称女孩父亲的人——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明明见过好几次面。忘了他到底是否曾报上名过。
叫德藏,对吧。镜原德藏先生。那里的人都姓镜原。
的确是,慌慌张张的,一时想不起。女儿叫镜原……
香也,镜原香也。
对。其实,她父亲来找过我。总之啊……说来还真怪……他希望我们阻止外人砍伐木材。
闻言,喜三郎的眼神突然飘忽不定。我看得一清二楚。
你想起什么了吗?
镜原村上游山上的土地是我们家的。
喜三郎低声回答。
学校不能缺,诊所也是。就算到市公所陈情,也不知何时能如愿。总之,资金是必要的。这么做是为他们好,是为了更文明,砍伐木材绝不是出于私利私慾决定的事。
我无意责备任何人。
喜三郎似乎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愧疚感,满怀热忱地辩解起来,于是我困惑了。
只是我不懂,这跟重夫的私奔事件有何关联?
……德藏先生怎不直接来这个家呢……叫我停止砍伐……
我们都沉默了。雨势稍稍变小。带着某种花香的风儿漫溢甜甜气息吹了进来,屋檐做得深,只要不过上暴风雨,即使开着窗,也少有雨丝飘入。
阿雅点亮西式灯座,我这才发现四周相当暗了。
大哥,我带您回房吧。
我点点头,起身离开西式房间,通过走廊进入和室。那里已备好饭菜。我没直接坐下,而是站在沿廊上。雨势差不多稳定下来了,阿雅和喜三郎也随后走了进来。
从前,站在这里马上就能望见大海吶。
从前呀。不知何时开始,林投和椿树都这么茂盛了。
重夫还小的时候,我常在夏天带他跟其他孩子们来这房子吶。
回想起来,彷彿才刚发生:一大早,唤醒孙子和其他年幼的外甥们,大伙成群结队穿过被后方田里露水沾湿的南瓜叶,一直走到海边。经过园圃地、穿出灌木丛后,先是一片白凈沙地,然后遍布着洗衣板般不工整但滑溜的岩石。沙滩上随处可见积满海水的浅洼,当悠游其中的海葵、海兔(注3)、寄居蟹、色彩鲜艳的小鱼要随着退潮的水一同归向大海时,我们便赶紧趁短短的机会捕捞;或是毫不在意大好机会流失,尽情戏水玩耍。孩子们虽有意让鱼儿逃回海中,却常未竟全功,半途嬉玩起来,让好几条小生命葬送。被海水冲上岸的绿色、红紫色海草,当中也有能立刻拿来煮味噌汤的材料,一些较机灵的年长女孩便会快速收集起来。随着太阳逐渐东升,海水慢慢退潮,沙滩也越显广大。记不清是何时了,重夫站在一旁默默望着这片情景,带着连我都为之动摇、不似孩子般若有所思的眼神凝视着我,曾这么说:「爷爷,海滩是陆地跟海洋的分界线,连繫着两边对吧?」对,我答道。「那,我来保护海滩吧。」他的小脑袋瓜朝水平线方向望去,自言自语似地低声呢喃。那当下,我只觉得:这孩子还真有趣啊……
这么一想,重夫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不知阿雅是否也忆起类似事件,她也开口:
配僻有一次,以为重夫跟大家一起睡午觉了,结果他突然起来,想往外跑的样子。我问他要去哪,他说:「我想去看看水洼里还有没有东西。」还是个小孩的他,就自己快步走到海边去了,害我赶紧叫了其他女僕陪他吶……当时那股顽固劲,好说歹说都不为所动的地方,从小就看得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