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野先生脚上有伤,土壤採集到此也才告一段落,我们打算明天连络渔船离开。听我这么一说,「啊,说不定还会在港口碰面,我去拜託那对夫妇再来接你们吧。」富士先生留下这些话,便飘然消失在森林之中。
「接下来,只要等海水淹到这里,把糠床还回去就行了。」
我喃喃自语,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对了,岛上的满潮时刻是几点?」
「咦?不知道耶。」
我们面面相觑。
「亏风野先生这么博学多闻。」
「只限跟我的专攻领域相近的。不过,照目前看来,大概在入夜以后吧,但我想不会到午夜就是了。」
时刻已至黄昏。为了準备晚餐,我走到下方的「泉水」汲水。虽说是「泉水」,也只是一处凹下去的腐叶土地面,几颗石头绕成一圈,中间积了一滩水。心中不免担忧能不能喝,将手指伸进去一碰,水冷冽得吓人。掬了点水含在口中,甚至能感受森林的芳香。
我把锅里装满水,再回到上面,太阳似乎已西沉。从极低角度射入的阳光,穿过重重树林缝隙,正好像投射灯一样照在风野先生身上,那道光令我想起林布兰的画,是代表乡愁的红褐色,浓郁厚重的墨色调。风野先生一动也不动,彷彿静物,简直像神话中的人物。
我看得出神,压根忘记準备晚餐。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这时的风野先生带着「忧郁」。今天一天动蕩起伏,我看见他的信念被动摇。这不是往常的风野先生。他像只受伤的动物,甚至有种不可思议的诱人魅力。
真不寻常,那时我第一次打从心底同情他。
我就这样呆站着,风野先生髮现之后,
「你还好吗?」
他出声问我。我有种画中人说话的错觉,胸中一阵悸动。
「没事,只是觉得您好美。」
我嘟哝道,风野先生笑着说了声「谢谢」。
连续两天吃咖哩,风野先生没有半句怨言,我也不求他道谢,两人将食物一扫而空。我们同时变得沉默寡言,因为注意到那股「香味」又渐渐变得越来越浓了。
「您刚才在想什么?」
我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开口说话。
「刚才?」
「我汲水回来的时候。」
「喔。」
风野先生想了一会儿:
「就是富士先生说的嘛,一切原本只起源于一个细胞的梦想,我想,那是漂浮在全宇宙之中唯一一个巨大的孤独。事实上,期间也重複过无数次从失败中学习,即便如此,还是有最初的一个,全宇宙中唯一一个的存在。我在想,那巨大的孤独是否被遗传因子吸收,然后代代延续至今了呢……细胞毕生最大的心愿只有一个,就是『繁殖』。人类,尤其是男性,他们希望自己的遗传因子能留存下来,虽然这种欲求常被视为万恶根源,但那原初的、压倒性的孤独,是不是本就存在于根柢之处了呢?思之总觉得没来由地多愁善感,令人静默无言……」
「……原来如此。」
这么说,我不认为那个最初的细胞渴望永恆存在。这种孤独和它的梦想,不可能同时并存于同一存在之中。但是,若真的实现了,会是多么痛苦啊。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彷彿事不关己。
月圆之夜,满天星斗也煞是清楚。洼地果然比高台阴暗,但因为视野不受群树遮蔽,还是比森林里亮多了。
「听见了吗?」
「咦?」
经他这么一说,我竖耳倾听,除了令人怀念的远处鸟鸣声,通奏低音(注1)般的金龟子叫声,还传来像是泉涌而上的微弱水声。
「啊。」
「开始了。」
原本微小的水声,渐渐转为汇成洪流的声响,海水在我们的注视下,已开始将洼地填满。或许是光线昏暗的缘故,那表面看似不断流淌的融岩,十分平滑。
「还真会发生这种事呀。」
眼前所发生的令人无法置信,我怀疑自己彷彿身处梦境,缺乏现实感,在这样的处境下我喃喃自语:
「快,把糠床拿出来。」
风野先生在旁提醒,我赶紧取出盛装糠床的容器。这时,我突然忆起一件事,不禁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
「这几天,我都没翻搅糠床!」
完全忘了,真的忘得一乾二净。
我和风野先生对望一眼,他斩钉截铁地说:
「打开来。」
他口气坚定地催促着。我战战兢兢、害怕不已地掀开一看,里头早已不是糠床,而是银白色的某种「物质」。而打开容器的瞬间,我们也同时明白,这就是那股「香味」的源头。由于气味太浓郁,霎时让我头晕目眩,跌坐地上。没想到,原来这一路我们都一直带着香味的源头吶。
「哇……」
「……霉菌吗?……有的细菌会视状况而定,既能形成霉菌,也能形成酵母就是了……」
「是霉菌的话,这就是孢子喽。不过,这应该是……」
「花粉,这味道不会错。」
总之,我绝对无法将它放在一边。我屏住气拿起容器,急忙往沼地跑去。
沼地已注入不少海水,水面持续上升。不,该说海面才对吧。月光下,水中似乎有什么在晃动。那是……藻类的同伴吗?还是水流——该说是潮海——流动的关係呢?那时我凝视沼地,太过出神,没有注意脚下,一不留神便绊到突出的树根。
「啊!」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把容器连同「原」糠床一起抛出去了。儘管这就是最后结局,这终结的方式简直就像是把垃圾丢掉,还是令我遗憾不已,再怎么说,这可是我与亲手照顾的糠床最后的告别呀。
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见白色容器载浮载沉。我无计可施,只好就这样回到风野先生身边。
「您看到了?」
「看到了。脚没事吧?」
「不要紧……接下来,事情会变得如何呢?」
「至少,那些藻类没死。就像富士先生说的,乾燥型冬眠,对吧……它们扩散的速度很快。说不定,糠床已经变成雄性细胞了呢。」
「所以,目前扩散在沼泽海水里的是……」
「难道是,雌性细胞……」
「胚珠呢?子房呢?」
「不会吧?」
我陷入震惊之中,无法出声。依旧无法看清沼泽之中起了什么变化。接下来会开花吗?又不是水中花(注2)。
「咦?」
风野先生突然站起来。
「那不是小保他们吗?」
我凝神一看,正好发现一个比起黄色更像金黄色的物体,自行往沼地里移动。
「投水自杀?风野先生,阻止他们比较好吧?」
「……不。」
风野先生以相当平静的语调低语:
「小保和绫乃,已经彻底变成其他东西了。他们是这么努力,小保他们,一定是赌上某种新的可能性了。小保他们的孢子,是有性生殖之下的产物。一般若要製造子实体,即使有限,应该还是可以改变遗传因子的组合。我是指有细胞壁保护的孢子。」
风野先生在我身边坐下。
「我懂小保的心情。凡事都是如此,一定有某些事是只有当事人才了解的呀。」
风野先生喃喃自语道。
「小保的心情?」
那阵花粉的香味传到了这里。啊,对了。我依稀忆起,昨晚也有相同感觉。
「总之,是想往前迈进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一样。」
「哦哦。」
「如今想想,那份认真令人揪心。从前,首度进行有性生殖的细胞,大概想对那些相似中却又有些不同的细胞说话吧。当时,他们想发动某种机能,释放出某些化学物质,宛如人类使用的语言,一定是这样。」
「的确,昨晚发生的事,也相当类似一种化学反应式的冲动。」
「现在呢?」
「老实说,效力还在持续作用呢。」
风野先生低头笑道:「你啊,真是的。」远处似乎传来不知名的鸟鸣声。要是这里变回沼地,鹈鹕会来吗?改采全新有性生殖方式的新植物,体内某处还会残留着太古时代的记忆吗?生物从不停止变化。很久以前唯一一个细胞的记忆——孤独。
是的,宛如想起遗忘了的旧伤的疼痛,想起我的确有这段记忆的瞬间,我自然而然将头靠在风野先生肩上。他轻轻吻了我的髮丝。接着,他的唇缓缓移动。花粉乘风扩散开来,也拂过我的头髮。从耳中沿着头部淋巴结,再来到锁骨,舒适宜人的冰冷黏着感,就像聚集在小小範围内的小保。小保在皮肤上移动。再一次攀上淋巴结,绕着脖子游走,从颈椎到胸椎。它搔过皮肤,往细胞内部探索,试图模糊他和我的界线。我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一边试着咀嚼、吸收、记忆这複杂刺激的一切,好保有界线。最后,它终于填满每个角落,到达最大饱和,我再也忍不住了,小声说:「可以等一等吗。」小保——他也理解我的心意,小声回道:「我们等一下吧。」像是不让眼前人逃走似的,他伸出双臂揽住我。我们俩便躺在柔软的落叶上,耐心等待。
我慢慢调整呼吸。小保——他所有的希望,就是将「那个」交给我。所以,对他而言,这段等待的期间,就像为了準备出航,紧盯着潮涨的一段时间。然而,我的希望虽未直接完成他的希望,但也确实成功地导引,最后我清楚这就是他的最终目的。儘管如此,这股孤独的感受又是怎么一回事?
冰冷夜露滴在手肘内侧,怱地抬头一看,发现层层叠叠的树枝之间,闪烁着几亿年前的星光,像是在传送秘密的讯号。虽然身体与意识都陶醉在这合而为一的感觉中,体内却有某个点,就是不愿意让出那份已经纳入我之中、不知为何顽强的「孤独」。既然面对了全宇宙,为何就是不能干脆地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呢?这股执意纠缠的寂寞,到底是什么?
我望着满天繁星,漫不经心地想:星光闪耀得非常频繁,可见今夜气流相当不稳。儘管肉眼看不见,但在遥远高空中,大气一面保持着寂静,一面激烈地骚动,并将自己的律动织入星星的信号之中,接着降落,在低空受冷却后的空气蒸馏出水分,滴在我的肌肤上。
「没事的,」有个声音对我喃喃念道。对,一定有出路。就像慢慢试图取得跟世界之间的调和,我让自然加诸在我之中,让他加诸在我之中。为了全神贯注地读取这波刺激的密码,我开始进行自我分解、调整的手续。
乾燥落叶在我背后下方的肌肤沙沙作响,落叶底层是持续发酵的腐叶土,那之下更遥远深邃之处传来地球的地热,温暖地帮助我开启我的感官。他已停止等待,着手新的行动。他解读进我身上因他的行动而起的所有反应;我则将意识管辖下的一切迴路集中起来,接收它、加以开启,我们都尝试朝某个共通的东西前进。从这个瞬间到下一个瞬间,时间推移,宛如新的花朵一朵接一朵绽放。
花粉宛如雾气的粒子,闪烁着银色光辉飘浮在空中,不知不觉间回神过来时,花粉充斥在我们周围,交相飞舞。那是太古植物穿越时光在做着梦。植物一直都只渴望着这一件事,那是受精的梦,找寻崭新可能性的梦,想要更新生命的梦。此时,当下瞬间被罗织其中,降落在宏大的时间之上,也是那梦的一部分。
植入我体内的「孤独」,是太古植物的孢子。
就像岩石内部孕育出软锰矿结晶一样,那是从一个细胞以羊齿状扩大至全世界的,毫不让步的矿物性流动。发芽、成长、扩散时像要将我撕裂的孤独在我整个体内反覆分裂、统合。渐渐被解体的感觉——独自漂浮在宇宙之中——有个试图如此靠近的对象,初次浮现的壮烈孤独。含纳这孤独,如瓦片层层堆起般坚固强韧的意识细胞,随着这矿物性孤独的扩张,渐渐掉落、解开,渐渐释放、鬆脱,渐渐卸下、剥开。我和他之间所有的接触面,形成各种被动波与主动波,拆解了区隔出个体的墙,试着呼唤一道浪潮。
大海的浪潮。
在远处发光的东西,宛如曾在黑夜中见到的唯一一道灯台之光。
我一心祈愿着:「啊,求求您。」为免失去这光,我很快挺起背脊,随即感受灼热的东西沿着背骨跑上来,射往遥远天际。我情不自禁吐出的声音,受到西斜的满月光芒照耀,化为银白气体,直接被吸纳进风野先生微启口腔里的宇宙中。
我知道,「那个」已交给我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告别有如被梅花藻(注3)覆盖的沼泽,往「真柴」家前进。
途中,我们甚少交谈。由于昨夜的记忆太过庄严神圣,我们不愿轻易付诸言语。
在浓郁呛人的群木气息之中,突然传来招灵木的花香。
「我在想我母亲。」
风野先生冷不防喃喃自语。
「我一直认为母亲是抱憾的。」
风野先生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或许她并不在意吧,大概是希望我能成为崭新的生命。希望我『解放吧』,希望我『不是母亲的重複,也不是父亲的重複,更不是任何一位祖先,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解放吧。
我反刍这句话。
那时的风野先生,看起来就像淋过豪雨的植物,脆弱得令人心生怜惜。然而,却也有一种就此重新开始、专心一意的诚挚之情。
我用双手圈起风野先生的脖子,给他一个柔软的吻,代表此刻与他共感。
「谢谢。」
风野先生谦恭有礼地道声谢,我们又再度迈开脚步。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子,因激烈雨势更加裸露,使路面走来非常不稳。风野先生不时伸出手,牵住我的手。
午前的崭新阳光,从蓊郁森林上方洒落,宛如变化无常的路标,一再一再随处留下灿亮光芒的痕迹,又瞬间消失。此时,当地複杂的植物面貌一瞬间变得鲜明起来。我们有时潜入灌木丛,有时牵手同行,默默走在无人引导的森林之中。
注1:figured bass,又称数字低音,巴洛克时期特有之作曲手段。作曲家在键盘乐器的乐谱低音声部写上明确的音,并标示说明其上方和声的数字。演奏者根据提示奏出低音与和声,该和弦各音排列以及组织由演奏者自行发挥。
注2:日文,其中一意指水草的花,在水中或水面开放。
注3:学名为Ranunculus nipponicus,毛茛科(Ranunculaceae)水草,会开出如梅花般白色的小花,故有此名,只能生长在摄氏十四度左右的乾净清流中。前文「水中花」有一意便是特指此类水草的花。
啊,真的耶,在动了。
嗳,得取个名字才行。要取个并非承袭过去由来,但是好听的名字喔。
小时你也想一想呀。
啊,在动了。要生下来了。
是呀。在动了。要生下来了。
生下来吧
你站在这股雄伟的
生命洪流最前方
只有孤独一人
抬起头
生下来吧
生命啊,发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