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直以来,雪芙儿总暗地自认是个受害者。
她跟波顿不同,就算「被夺走」魂源也不能抗议,因此总是自怜自艾。
然而如今雪芙儿却成了加害者。她夺走了王子的魂源延续自己的性命。
一旦知道雪芙儿「杀了」王子,自己却苟且偷生,「大家」会怎么说她呢?不,我没有杀害王子。就算她这么说,也没有人会相信吧。
涅乌特司呢?我回到村子后,也只有涅乌特司会感到高兴吧。如果没有带着荣誉从城里回去,其他人肯定不会太开心。一切恢複原状的我,又要回去当那个累赘兼笑柄的雪芙儿。
我好想见涅乌特司一面,却又不想见到其他任何人,更是死也不想回阿尔各村。然而,要是不回去,那我也见不到涅乌特司了
就在雪芙儿被自己不断萦绕打转的想法弄得疲累不堪时,一名女子走进了她的房间。
「我是艾雀。乔贝尔大人要我送餐点过来。」
这名年轻女性有着一头整理过的红铜色捲髮,以及相同颜色的明亮双眼。肌肤比多姆奥伊国的人还黝黑一些,因笑颜而露出的贝齿非常洁白。
艾雀一碰触雪芙儿的背脊,她的咒缚便被解除,身体也能活动了。
「你知道自己哪里受伤吗?」
雪芙儿觉得胸口与脸上的地方有些僵硬,于是用手按了按。
「你似乎是因为胸骨骨折,水魂才会破裂的喔。还有这里,土魂也破挂了。这些都是乔贝尔大人说的。虽然他用咒语止了你的疼痛,但如果你重新有感觉,就证明你已经成功接收了魂源,真是太好了。过不久伤口也会癒合。你现在应该能正常进食了,来,你试着坐起来。」
「……我不想吃。」
「那可伤脑筋了。」
艾雀露出一点都不伤脑筋的笑容,手叉着腰说道:「另一个人也不吃……」
「另一个人?」
「那个独臂的男人啊。」
雪芙儿有些震惊。她直到刚才竟都没想起那个男人的存在。
「我可以见见那个人吗?」雪芙儿不由得脱口要求。
「你认识啊?好像跟你一起倒在同一处呢。」
雪芙儿想起自己被火焰包围、失足摔落气囊的那一瞬间,是那名男子捉住了她的手腕。
「那个人,在我差点要掉到甲板上的时候救了我……可能也跟我一起掉下去了。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说他是个草药导引术师。」
「嗯哼。你有对谁说过这些吗?」
艾雀双手环胸,用试探的目光看着她。
「咦?没有……」
「他是草药导引术师啊,跟我一样呢。不过在寨亚我有别的称呼方式就是了。因为我会使用一点点咒语,所以才能够成为乔贝尔大人的助手。那么,你想见他吗?」
雪芙儿点点头。那名男子曾说过「药王树的旨意无法违逆」,那么对于雪芙儿接收王子的魂源,他又是怎么想呢?她想问问那个像是涅乌特司一样,失去了重要之物的男子。
◎
男子醒着。这里跟雪芙儿的房间一样,都有蓝色的瓷製乾净睡床。男子背靠着枕头坐在床上。
儘管他看见雪芙儿了,却什么话都没说。也因此他看起来就像是直勾勾地盯着雪芙儿的脸。雪芙儿觉得他那双眼眨也不眨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
「怎么样?两人一起吃的话,会不会比较有食慾?」
艾雀才放下食盘,男子就忽然握住汤匙,将它扔到地上。
「哎呀呀。」
艾雀还来不及捡起汤匙,男子就将手伸进盘子里,却随即发出痛喊,因为盘里装的是热粥。接着男子就将盘子扔向準备将它拿走的艾雀。
男子接着就在震惊不已的雪芙儿面前开始放声哭泣,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不忍听他继续哭泣,雪芙儿赶紧握住男子的手。
「不要紧的,已经不痛了喔。」
男子停止了哭声。黏糊糊的粥从他的指缝间掉落,雪芙儿便拿床单帮他擦掉。男子抽抽噎噎地,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雪芙儿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就是男子的双眼:在那里,如沼泽般的心智沉积已然消失,只剩下犹如深渊的漆黑双瞳。
「你们到底在吵什么?」
银髮魔法师出现在房门口,一看见雪芙儿便严厉地质问艾雀。
「我还没同意她可以离开床铺。」
「真的非常抱歉,乔贝尔大人。」艾雀瑟缩了一下。雪芙儿则不假思索地开口问道:
「请问,这个人怎么了呢?您不是说他得救了……」
「命是捡回来了。可是他什么也不记得,包括自己的名字。」
乔贝尔魔法师紫色的双眸暗了暗,抚摸着额头上的金环。
「他的日魂几乎失去了光芒,也只剩下忽明忽灭的一点魂源了。他现在比刚出生的婴儿还要脆弱。」魔法师的双手在男子头顶收拢,只见褐色头髮间有着细微的火花,若隐若现地发着光。
「那光芒就是魂源……?」
雪芙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消失的光影残像。男子不住地眨着双眼,雪芙儿以为他会痛,结果他不过是以目光追着魔法师袖子上的挂结饰品而已。
乔贝尔让雪芙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魂源』,是我们的灵魂所产生出来,能活化生命的波动。我身为魔法师,就能够像这样看见并碰触它们。你看,你的水魂与土魂的魂源清楚地连接在一起了,对吧?」
当魔法师纤细的手指来到雪芙儿的前胸与左脇,两道光球便升起,而光球周围如蜘蛛丝般往外逐渐扩展。雪芙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身体所发出的奇妙光线。比起脇下的光球,她胸前闪耀的光球,正绽放出更强烈的、带有蓝色的光芒。
乔贝尔指着它说道:「梅比多尔杜殿下的水魂拥有非常美丽的魂源之光,应该是受到多姆奥伊守护神芙蕊的呵护吧。我想你未来肯定拥有比过去还要强烈的水波动喔。」
「是……这样吗?」
「是啊。人类灵魂的性质与强度,某种程度上自一生下来就已经固定了。虽然能靠着修行锻链得更强,但性质却不会改变。因此,虽然你与殿下拥有的同质魂源能接合,但强度却各不相同。」
雪芙儿不只获救,灵魂还增强了,这么一来就更像是她「夺走」王子的生命了。
「可是,在日、月、水、火、金、土、木七个灵魂之中,只有日魂不会有任何相同性质的人存在。因此,日魂一旦破损,也无法接收别人的魂源来修补。我想这个运气不好的男子,大概是无法复原了吧。」
看着男子正舔着刚刚烫伤的手指,雪芙儿感到一阵心痛。男子因失去一只手而有着自我放逐的眼神,现在却又再度失去重要之物;这分明是与他切身相关的东西,他却全无感觉。
「这个人……他的朋友呢?一起搭船的伙伴呢……」
乔贝尔说道:「这一点也很奇怪,所村人都说不认识这个男人喔。看来他并没有正式受僱用,便擅自搭船了。而且多姆奥伊语跟奥拉语他好像都懂,会不会是想要偷渡到奥拉的逃亡者呢?」
雪芙儿惊愕地瞪大眼。男子的举止那么可疑,是这个原因吗?
「吉尔达·雷队长说想要来问问你。因为似乎只有你跟这个男人有交谈过。」
「雷队长……」
「那个英俊的队长,在你休息的时候,已经出发去寻找鸟船了。等他回来,我再告诉他你已经清醒了。」
雪芙儿感到有些惊慌,她该怎么回答雷队长的问题呢?她根本没听到任何帮得上忙的讯息。
「好了,他回来之前你就再多睡一会儿吧。」
没有察觉到雪芙儿内心的惶恐,乔贝尔便要带着她回房。但当雪芙儿打算站起来的时候,却被什么拉住了。只见男子的手指捉着雪芙儿的睡衣下摆不放。
雪芙儿一拉开他的手,男子便放声哭泣。艾雀见状笑道:「哎呀,他喜欢你,说不定还有些记得你呢。」
雪芙儿立刻提出要求。「请问我可以跟他一起吃饭吗?说不定他会跟我说些话。」
「只要你不会太累,就没有关係。」
等艾雀与乔贝尔走出房间,男子立即停止哭泣,还很高兴地对雪芙儿露出笑容。那表情跟雪芙儿在船上所见的他完全不同,雪芙儿的眼泪莫名地涌了上来。
刚刚男子被嘲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也被嘲笑了。这个人失去了那么多东西,连光彩都失去的双瞳中,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不会再受伤;而同样一无所有的雪芙儿,则只知道被嘲笑的伤痛。
男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用手掌接住雪芙儿的眼泪。接着,他从放置在一旁桌子上的食盆中,以手指沾起溢出来的粥,要送到雪芙儿的嘴里,看来是打算喂雪芙儿吃粥。虽然男子的指甲中仍然积着污垢,动作却非常体贴。
他在船上也是如此。如果他是个见不得人的亡命之人,大可不理会雪芙儿。但男子还是帮她治好了晕船,也救了她。
「等一等……我们吃这边的。」
雪芙儿用汤匙舀起没有溢出的粥,送到男子的嘴边。男子乖乖地张口吃掉,伸手接过汤匙,也强迫地喂雪芙儿吃。
自己竟想来向这个男人倾吐自己的痛苦,雪芙儿感到很羞耻。现在所掉的眼泪,也是自艾自怜的泪水,但她却停不下来。就算在涅乌特司面前,她都不曾这么哭泣过。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让雪芙儿已经感到混乱不堪了。
男子放弃去接雪芙儿的眼泪,从床铺下方拉出了某件东西。是男子搭船时所穿的灰色斗篷。他单手笨拙地翻着皱成一团的斗篷,将它摊在被褥上。接着来到破烂不堪的缝合处,似乎打算用指甲撕开缝线的样子。
「怎么了?」
雪芙儿仔细一看,只见男子在抓扯的缝线处,比其他部分还要粗糙而不整齐,缝线也有大半脱落了。男子的手指伸进绽开的布缝中用力拉扯,缝线一断,原本相叠的布料便剥落开来。男子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将布料递给雪芙儿。那块布与斗篷同样都是灰色,约毛巾般大小,背面则用红色颜料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符文与数字。男子将嘴巴凑到雪芙儿耳边小声说话。
「秘密。」
接着他又很宝贝地收回那块布,将红字那一面紧贴住斗篷内侧,以防被人发现。可是他一拿起斗篷,布料就会自动脱落。没有缝回去当然会掉,但男子却一副不肯死心的样子拚命重複这几个动作。
「你等我一下,我帮你缝好。」
雪芙儿安抚着似乎要再度大哭的男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应该是有人替她拿下船的行李,就放在睡床的旁边。那是一个多玛舅舅送她的布制斜背包,她将一个小工具盒塞在换洗衣物里一起带着。她在工具盒里找到涅乌特司给她的剪刀与锥子,还有针线。
雪芙儿回到男子的房间,为他将「秘密」布料缝回斗篷里面。虽然她的裁缝功夫并没有很出色,但已经比刚刚的缝线好看多了。
「秘密。伊达。」男子指着自己说出伊达这个词。
「你叫做伊达吗?」
男子点了点头,还戳了一下雪芙儿的肩膀,表示那是只有他与雪芙儿之间的「秘密」。见雪芙儿点头,男子心满意足地将斗篷塞回被褥底下。
「伊达,我叫雪芙儿喔。」
「雪芙儿……雪芙儿。」
伊达打节拍似的摇头晃脑。不知何时起,雪芙儿的眼泪也早就停了。伊达大概因此感到安心,钻回被窝里,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
雪芙儿想着,她至少能告诉吉尔达·雷队长这个男子的名字了。她真希望自己稍微能帮得上忙。王子过世,那名蓝眼睛的骑士应该与达伯尔耶魔法师同样感到悲伤,可是他却没有责怪雪芙儿。
雪芙儿突然察觉了那场测试之后,自己想要回到城堡里的真正理由。雪芙儿同情王子,另外她也不想辜负「大家」的期待,这些都是真的。但在这些的背后,她更希望获得某人的认同。
所谓的某人,并不是村里的「大家」。对「大家」而言,儘管会认同她是阿尔各家族的荣耀,但雪芙儿本身仍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今天就算雪芙儿因秘法而落得伊达这样的下场,他们也只会觉得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可是吉尔达·雷队长却不一样。他在称讚那把刀子的时候,在夸奖雪芙儿很勇敢的时候,都是在认同雪芙儿本人。因此雪芙儿不愿让那个人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这不正是她自己所希望的吗?
她希望吉尔达·雷队长能告诉自己该怎么做。无论自己该受到什么惩罚,她都接受。想到这里,雪芙儿的心情终于变得稍微轻鬆了些。
2
傍晚时分,吉尔达·雷来到雪芙儿·阿尔各的病房。
寨亚的警备兵通知他已经发现那艘鸟船的残骸,于是他经由险峻的山路去了一趟残骸所在的山谷,现在才刚回来。鸟船几乎被烧得精光,没有留下任何能指出船员的线索。光是被疾风船的炮弹击中,并不会烧成这个样子。他认为应该是船员们为了湮灭证据,才自己放火烧船。
他也没看见那个称为凤旅团的其他船只的影子。为了查出那个神出鬼没的船集团是否潜伏在寨亚附近,索南·乔贝尔也进行了极大範围的搜查,但还是没什么结果。
因为非正式地动员寨亚士兵,因此奥拉的卡莎大使,陪同多姆奥伊的代表达伯尔耶,越过一座山前往寨亚皇城致意。无论是否为紧急降落,皇太子的御用船进入他国领土就该这么做,原本吉尔达·雷也该一同前往,然而他必须留下来搜索犯人。
吉尔达·雷一回到城堡中,乔贝尔家的总管便来报告说雪芙儿·阿尔各已经醒了。于是他没有休息便直接穿着一身铠甲前去敲她寝室的门。寝室里没有回应,但当他转头去看隔壁流亡者的寝室时,发现那间房门微微地打开了一些。
吉尔达·雷才踩进房门一步,便停了下来。雪芙儿·阿尔各正坐在独臂流亡者所睡床铺旁的椅子上,将脸趴在被褥之上。吉尔达·雷听着流亡者的鼾声,悄悄靠近两人。看见少女的肩膀随着深沉的呼吸缓缓上下移动,他鬆了一口气。
他的确有听说少女扛下了照顾这名男子的责任,但却没想到她竟亲力亲为至此。吉尔达·雷曾经抱持着怀疑,认为这名流亡者或许跟鸟船有所牵连,但如今他找不到其他相关的线索。除了这个主要的理由外,雪芙儿·阿尔各非常亲近流亡者也是他的考量,他不愿去怀疑这名少女与袭击行动有关。
恐怕少女是同情丧失记忆的男子吧。或许还将男子的际遇与孤独的自己重叠了。互相依偎入眠的两人,彷佛有些相似的阴霾。吉尔达·雷察觉到比起生日庆典上的初次相见,少女的脸颊更为瘦削,出落得更成熟了。然而,从那时到现在,分明还不到一个月。
少女红棕色的头髮在后颈分开垂落在脸上。从睡衣领口露出来的纤细脖子,看来是那么毫无防备。吉尔达·雷将手伸入自己的铠甲内衬,拿出新月形的小刀。儘管他与少女约好要交给王子,却无法实现。
他儘可能地不去吵醒少女,轻轻地将刀子的皮绳绕过她的脖子。为她将柳叶般的刀刃收在新月之中,垂挂在头髮下。他祈求这把刀子这次一定要好好保护它原来的主人。
此时,少女的眼睑轻抬。
他以为自己吵醒了少女,讶异地倒吸了一口气。
少女的脸颊仍贴在被褥之上,只有目光朝他看过来。那不是一般的眼睛动作,一双翡翠色的眼瞳几乎移到最眼尾,抬眼凝视着站在她身后的吉尔达·雷。
那双眼瞳让他动弹不得。他记得,少女的眼睛是浅棕色而非翡翠色。他也仍记得,他曾经非常熟悉的少年有着翡翠色的双眸……
「吉尔达。」
模糊不清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然而少女的嘴唇没有动,只是喉咙不自然地上下滑动,声音便是从那里逸出来的。那声音与少女的声音截然不同。
「守护我。」声音与翡翠色的双眸同时命令道。
「梅比多尔杜殿下……?」
吉尔达·雷对于自己脱口而出的问题感到不可置信。再度闭上双眼的少女,仍旧安稳地睡着,跟刚才完全没有什么不同。这个事实让他全身颤慄。
「雪芙儿!」
呼唤少女的人并不是他。独臂男子已经起床,正在摇着被窝。
「雪芙儿!」
男子朝雪芙儿伸出手,神色露出明显的恐惧。他一脸求救地来来回回看着吉尔达·雷与少女,少女的眼皮动了动,然后眨了眨眼。
「雪芙儿!」
「伊达……?」
少女抬起头回应男子。接着便察觉吉尔达,雷在场,于是回过头来。那双眼睛,是浅棕色的。
「吉尔达·雷队长?您什么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