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寨亚骑兵队从外侧的鸟船下方宾士而过时,并没看见任何凤旅团的成员离开鸟船。
然而到了母船下方,寨亚士兵们的步伐突然一阵混乱,队形也散乱开来。敌方的骑兵如豹子般敏捷地从母船飞奔而出,开始逐一放倒寨亚士兵。
「措那……!」
雪芙儿不由得喊出声。那道穿着毛皮短披肩的清瘦身影,的确是措那。
其他的黑影,也全都是措那的伙伴。与其说他们的动作是骑马作战,更像是骑着盖泽表演特技。其中一个人在马鞍上站起,从上方打破士兵们的头。另一个人放开手上的缰绳,一跃而起扑向士兵们,在逐一砍击身边经过的人后,飞落至地面,然后又在地面上蹬了几步之后,跳上他原来骑的那匹盖泽。
察觉到其中有一个人竟是艾雀,让雪芙儿瞪大了双眼。艾雀的红铜色捲髮随风飘动,跟男人们并肩作战。她似乎在混乱的近身肉搏战中受了伤,肩膀上裂开了一道大伤口,血流如注。儘管如此,她好像完全没有感到任何疼痛,动作丝毫不见衰退。他们所操控的盖泽,似乎也不会疲倦。就算寨亚士兵砍了盖泽的脚,正常来说盖泽应该会陷入恐慌并且步伐大乱,但它们彷佛是利用意志力作战般,配合着饲主的行动。
人数比措那等人多了一倍以上的寨亚士兵,转眼间便少了一半。雪芙儿抬头看着身边的雷队长,只见他也神色凝重。
都蓝所率领的多姆奥伊骑士们,已经到达了母船的另一头。他们发出大吼,寨亚军的士气也稍微重振了一些。可是雪芙儿却听见吉尔达·雷的低喃声。
「为什么那伙人会这样按兵不动……」
的确很奇怪。所有的鸟船都没有起飞。救生艇与侦察鸟船在半空中交火,其他鸟船是不是被它们妨碍才无法起飞呢?
「雪芙儿·阿尔各,你听得到鸟船的启动声吗?」
雷队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战况,背对着她询问道。
雪芙儿努力静下心来聆听,却只能听见交战的声音。
「不,我听不见。」
此时救生艇被交战的鸟船压制,摇摇欲坠地降落。不对,并非这么一回事。救生艇彷佛被什么牵引一般,不断接近母船甲板。
这时雪芙儿大叫:「雷队长,母船的帆柱上……」
母船上的八根大帆柱,也就是杏仁状甲板的左右各四根柱子顶端,都各自伫立着一只拥有鸟外形的身影。以鸟来说也体型太大了,雪芙儿定睛一看,才知道那是衣服上镶满羽毛的人类。
「那就是凤旅团的人吗?」
鸟人们彼此面对面站着,双手如同翅膀般展开,做出将头上的救生艇往下拉的动作。他们显然是比奥拉女大使所形容的还要强大的魔法师。那股魔力製造了一个八角形的魔法阵,将救生艇围困在阵中。救生艇亟欲逃脱地剧烈摇晃着,却被完全压制,强制降落在甲板上。
「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救生艇吗……」
雷队长咬了咬牙。忽然,飞在救生艇西边的鸟船喷出了火焰,但雷队长见状却低声说:
「太慢了。」
由西面发射的炮火,划出数道弧线,纷纷朝洼地落下。然而所有的炮火在落进洼地之前,便彷佛撞击到什么一般飞散成火花,进而消失。有个看不见的魔法之盾,密实地覆盖整片洼地。
雪芙儿终于看见奥拉舰队出现在西方的天空中,但他们却无法再靠近一步,只能在国境边散开。其中虽然没有凤旅团母船那么大的船只,却有大约三十艘装备大量炮门的中小型战舰。雪芙儿第一次见到船只遮蔽大半天空的场面,多姆奥伊的里沃之战,大概也是如此吧?轻微的轰隆运转声,令人以为是成群来袭的鸣蝉或蝗虫,非常令人恐惧。
地面上,寨亚士兵与骑士们纷纷败倒,措那等人夸耀胜利般地骑着盖泽奔绕。母船的船首,又出现了一个鸟人。那名鸟人展开白羽毛的袖子,缓缓地浮上半空,接着朝雪芙儿的方向飞来。存活下来的骑士见状朝他射箭,飞箭却在射中鸟人前便啪搭坠落。寨亚士兵与多姆奥伊骑士们将剑插进地面,为自己在魔法前的无计可施而心有不甘。
白色鸟人在洼地边缘的一段距离之外,便停下来开口说话。从鸟人面具上的鸟喙所发出的声音,是多姆奥伊的语言。
「多姆奥伊的近卫骑士队队长啊,我们捉住了奥拉大使,奥拉的舰队是否要考虑停火呢?你们已经输了。如果想要我们放了大使,就交出埃梅·巴吉尔。」
吉尔达·雷队长用波澜不兴的冷静声音回答:
「就算交换了人质,凤旅团也无路可逃了。」
鸟人又说:「大使必须跟我们同行,直到舰队不再追逐我们为止。」
雪芙儿不知道鸟人到底是如何浮起来的,于是被一股不知对方真面目的恐惧感所牢牢困住。白色鸟人沐浴在已然升起的阳光下,看起来就像神的使者,甚至就像是神。此时她的不安,比起她与奥丹说话时的恐惧感还要强烈。或许,她并非因为对方像神而害怕,而是明白那是人类所扮成的鸟,才感到恐惧?
然而,雷队长宛如摊贩正在议价一般,继续与对方交涉。
「这样一来就不算是交换了。谁也不能保证你们得到埃梅·巴吉尔之后,就会释放大使。」
「那么,阁下您可以亲自跟人质一起来。陪伴在大使身边,在我们脱困之前保护她。」
白色鸟人无所谓地说着,充分展现己方的有利形势。雷队长的神情变得有些严峻。只见鸟人转过身背对他们。
「给你们时间考虑。半小时后给我答案。」
雷队长回答:「这段时间,请你们不要再对我方的骑士与士兵们出手。」
目送白色鸟人回到母船后,雷队长一拉缰绳转身进入树林。雪芙儿紧追在后。
埃梅与两名士兵神色紧张地在林里等待。一名老兵说道:「雷队长,您千万不能去。那帮人靠着魔力,肯定会连您都掳走。」
「我们的确对魔法毫无招架之力。但也不能因此而对同盟国的大使——而且还是一名女士——见死不救。」雷队长语气淡然地承认己方的弱势,使得士兵们更形沮丧。然而这名骑士蓝色的眼中,却有着不服输的光彩。
「埃梅·巴吉尔,你会使用魔法。那么你是否懂得任何魔法,能够保护我们登上鸟船的时候,免于被他们的魔法伤害?」
埃梅吓了一跳,抬头看着雷队长。
「……你在问我?你现在只能把我交给那帮人了吧?那我又何必要保护你们?」
看着埃梅不高兴的脸,雷队长微微笑了。
「这个嘛,当然是为了保护你自己。如果你愿意协助我们,我保证会将你跟大使一起带回来。」
埃梅的脸越蹙越紧,考虑了一会儿。「可是若回来继续当你们的俘虏,也没有意义。你要保证送我到奥拉之后放了我。」
「可以。」
因为雷队长答应得乾脆,埃梅于是慌忙又再加了但书。
「把这家伙也带去,当我的人质吧。如果你不遵守约定,我就杀了她。」
埃梅指向雪芙儿。
「可是……」
雷队长拧起眉头,雪芙儿却先一步说道:「好,我也去。」
雪芙儿没有任何迟疑。她相信雷队长不会毁约,且为了报答之前欠埃梅的人情,她也希望能完成埃梅的心愿。
知道雪芙儿是认真的,雷队长轻叹了一口气接受了。
「那么,你可以做準备了。」
埃梅将刻在自己牙齿内侧的咒文,也刻在雪芙儿与雷队长的牙齿内。埃梅像个牙医般拿着雷队长借他的小刀,面对雷队长、不甚认真地说着:
「现在我可是能很轻鬆地用这把刀杀了你喔。」
寨亚士兵大惊,摆出备战状态,但雷队长只是把手搭在剑柄上,淡淡地反驳。
「我也一样,所以别白费心机了。」
听罢,埃梅也耸耸肩结束工作。接着他切下薄薄一层盖泽的角,刻上咒文当成护身符。盖泽挣扎着不肯就範,得要两名寨亚士兵上前来压制安抚。埃梅在一支角上一圈圈切下钱币大小的薄片,做成十枚护身符。
「咬着它的话,就算不在牙齿上刻护身咒,也多少能反弹一些魔法。可是无论是哪一边,都会被强力的魔法破坏,毕竟我不是魔法师。」
雪芙儿想起来了:儘管埃梅的牙齿上刻有咒文,还是防不了那个伯爵夫人的魔法。强大的魔法儘管能够拯救人命,但也同时存在着令人言听计从的恐怖力量。
失去了刻有咒文的内侧臼齿,埃梅将护身符塞进那个缺牙的空洞。雷队长将护身符交给士兵们,也给了活下来的骑士们。
「我们骑士团要跟着奥拉大使一同前往,但我希望各位寨亚军能留下来,将这件事转达给乔贝尔魔法师和寨亚国王陛下知情。」
寨亚士兵们含着泪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愿各位平安归来。」
当吉尔达·雷队长再度跨上盖泽时,树木上方飞来了一道黑影,是那只大乌鸦。直到刚才都还不见身影的乌鸦,此刻正停在附近的枝桠上,低头看着下方的一群人,然后似乎又只瞪着雪芙儿。雷队长朝乌鸦伸出手。
「你也要回女主人身边吗?」
「住手!如果那家伙要去,我就不去了!」
埃梅说道,而雪芙儿心里也不愿意。乌鸦缓缓地飞起,消失在西边的天空下。
「大概是去通知奥拉舰队它主人的困境吧。」
儘管雷队长没有进一步追究,但雪芙儿却不认为那只乌鸦是为通知凶兆而去。
2
在前来迎接的白色鸟人带领之下,吉尔达·雷与雪芙儿·阿尔各一左一右挟着埃梅·巴吉尔,一同下到洼地。
「大哥!」
都蓝伤痕纍纍地迎上前。阵亡的骑士与士兵们的鲜血染红了母船下方,吉尔达·雷为他们所付出的牺牲而悲恸,闭上了眼默哀。雪芙儿也惨白着一张脸,咬紧牙关,没有别开视线。无论胜利或败北,比起看着战死者的伤痛,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吉尔达·雷与鸟人交涉,对方同意让负伤的士兵与骑士也一同搭上救生艇。但是游击队似乎对此很不满,尤其是那名叫做措那的少年,一脸随时要扑向吉尔达·雷的表情。因战争而血气上涌的少年好像一匹残虐的狼,看起来与他的父亲极为神似。可是措那的父亲并不在这里。就算在战斗中,也不见他的身影。
「措那,唐吉怎么了?」
雪芙儿小声问道,少年则冷淡地回答。
「唐吉他……死了。」
雪芙儿大吃一惊,但少年的目光却很冰冷,彷佛什么感觉都没有似的。吉尔达·雷觉得他似乎已经将自己当成杀父仇人憎恨着。
那名女游击队队员正看着措那。雪芙儿看向她,只见她的神情好像在惧怕些什么。
自从存活下来的骑士们登上舷板后,游击队员们的眼中就一直闪着锐利的光芒紧跟了上来。靠近凤旅团的母船,才知道它比想像的还巨大。甲板高得令人几乎要晕眩,停靠救生艇之后,四周仍有足够宽广的空间。穿着各色羽毛的鸟人们,团团守着捕捉救生艇的魔法阵,使救生艇无处可逃,但救生艇的门紧紧关着,鸟人们似乎也不得其门而入。
白色鸟人对救生艇喊话。「奥拉的大使啊,为了多姆奥伊的近卫骑士们,开门吧。」
卡莎伯爵夫人的声音从艇内传了出来。
「请甲板上其他人先行离开。」
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恐惧。吉尔达·雷知道女大使已经正确地掌握了目前状况,因而放心下来。鸟人们退出魔法阵,走进船头的屋楼内。吉尔达·雷再度要求道:
「游击队也要一起离开。」
游击队跟在鸟人身后一起退开,只剩下措那跟白色鸟人留在甲板上。
「那么,请交出我们要求的人。」
白色鸟人对巴吉尔伸出手。吉尔达·雷将手搭在巴吉尔肩膀上,雪芙儿则站在巴吉尔另一侧,三人并肩朝白色鸟人的方向走去。救生艇的舱门开启,都蓝殿后,让骑士们登上舱内。吉尔达·雷等人也进入船头屋楼后关上了门。
这时,措那一个转身捉住雪芙儿,将她自埃梅身边拉开,压抵在墙上。
「措那……!」
措那用刀抵着雪芙儿,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露出森然獠牙,威胁吉尔达·雷。
「不希望我杀这个女孩的话,就离开那个男人身边!」
吉尔达·雷一放开埃梅的肩膀,鸟人们便包围住埃梅。吉尔达·雷随即厉声道:「等等。你们想要的『禁咒』在此,如果你们敢对那女孩与那个男人不利,我就烧了它。」
吉尔达·雷将藏在甲胄内的灰色布料拿到火边。埃梅见状脸色大变,伸手探向自己的斗篷。雪芙儿说道:「对不起,埃梅。你被那只乌鸦攻击昏倒的时候,我将它换成另一块布了。我本来打算如果没有发生任何事的话,我就不告诉任何人,直接还你。可是当我们决定要来的时候,我想交给雷队长是最安全的作法。」
吉尔达·雷对脸色不善的埃梅保证道:「到达奥拉之后,我一定奉还。我拿着它既没有用处,也不打算将它交给你这个物主之外的人。」
但是措那并没有放开雪芙儿,他大声怒喝:「我不管!那玩意儿跟我无关!凤旅团,我已经把独臂男人交给你们了,你们答应要把这个骑士交给我的!」
紫色的鸟人意味深长地笑道:「说得是,那没办法了,你就跟吉尔达·雷队长作战吧。」
吉尔达·雷将「禁咒」作为谈判筹码拿近火源,却见鸟人们完全无动于衷,似乎有地方不对劲。
「你们不在乎吗?我真的会烧了它!」
「无所谓。那些咒文,我已经在城堡里抄印一份了。」
吉尔达·雷瞪大了双眼,看着紫色鸟人正在说话的嘴角。雪芙儿与埃梅听了刚刚的一番话,同样浑身僵硬。眼前的凤旅团团员,拿下紫色的鸟冠。
银丝线般的长髮流泻而下,露出立体的脸部轮廓与紫色的眼眸。
「乔贝尔魔法师……!」
「吉尔达·雷队长,吓着您了吗?」
那极为温柔的嗓音,跟当日在那座山城书房内的说话声一模一样。可是,眼前这个人,并非拯救多姆奥伊骑士团的恩人,而是伤害他们的其中一名鸟人。乔贝尔面带微笑,似乎享受吉尔达·雷的惊愕与屈辱。
「真高兴我能够抓到你呢。」
吉尔达·雷因看不透这名魔法师的想法而猜疑不定。乔贝尔特地出藉手下的兵力将他们诱骗至此,目的除了「禁咒」之外不作他想。然而,若非为了「禁咒」,那么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吉尔达·雷越想这个问题,脑子便越混乱。
鸟人们朝埃梅说话了。「埃梅·巴吉尔,你所创造出来的『禁咒』,我们已经试验过了。这还是靠那些游击队的帮忙呢。」
被点名的埃梅,环顾了措那等人。接着倒吸一口凉气,似乎恍然大悟了。埃梅的双眼发光,声音中满溢着喜悦之情。
「我的咒文……成功了?」
吉尔达·雷不明就里地看着措那等人。接着他发现在措那下巴下方,毛皮质料衣领遮盖之处,刻有黑色的符文与数字。那些文字大约一指宽,像条缎带般绕了脖子一圈。他再看向其他游击队,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有同样的黑色纹路。那是咒印。他们身上都已经施下了「禁咒」。
白色鸟人说:「他们都拥有超乎常人的作战能力,就证明了禁咒的成果。因此,我们欢迎埃梅·巴吉尔成为凤旅团的一员。比起去奥拉,只有留在凤旅团,你的能力才能获得理解与好评。你所经历的苦难,凤旅团的每名成员都能感同身受。因为我们也跟你一样,被生命魔法的正统拒于门外,都是历尽沧桑探究咒术才得以开花结果的人。」
埃梅用完整的左手,握住右手断臂的根部。鸟人们巧妙地提醒了这个男人所失去的骄傲与名誉。埃梅严峻的表情,逐渐变成扭曲的笑容。
「要我加入你们?你们需要我的才能?」
「正是如此。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更进一步探求魔法的真理?」
鸟人们一直吹捧埃梅,让埃梅喜不自胜。
「那好吧。比起奥拉的魔法师,你们若能出得起更高的价钱买下我的能力,管他凤旅团还是里沃,去哪儿我都不在乎。」
「埃梅!」
雪芙儿伤心地大喊。
这一瞬间,吉尔达·雷朝捉着雪芙儿的措那砍去。然而措那没有闪避,推开少女后单手接下吉尔达·雷的剑,那臂力跟在冰河交手时完全判若两人。吉尔达·雷眼见那块布料落在脚边开始燃烧,但鸟人们却毫不在意。
游击队捉住雪芙儿后,乔贝尔宣布:「吉尔达·雷队长啊,你就亲自去体会凭你的剑与智慧都无法战胜的『禁咒』之力吧,好让我能更有效地利用你那美丽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