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尔达·雷一行人除了圣德基尼圣堂的方向之外,几乎已经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在潘札的提议下,当他们远离森林入口之后先按兵不动,等天亮了再来决定去路。可是在层层相叠的树枝与冰雪辽蔽下,他们几乎看不到天空,传说中的「迷蹤森林」果然其来有自。
「我们继续朝西南方通过这片森林,再度穿过盐沼,应该就能到达邻近的努姆斯伯爵领地。」
奎里德手里操纵着绳索继续说道:「总得想办法不迷路到达才行。可是……」
微亮的前方应是低垂太阳的位置,他们藉此计算前进的速度,一路追逐着太阳。这么一来,所有人应该正朝着西南方前进。
一开始,他们用折下的树枝取代竹竿,只靠它跟拉绳作为动力,前往森林深处。可是树枝一旦插入泥沼中,便经常拔不出来,只能让它抵着像横樑一样粗的大树根上方来改变方向。他们扔出前端绑着勾爪的绳子慢慢往前拉,光是依赖这个需要耐心的动作,便使得前行宛如牛步。
这时奎里德发现爬上盘根错节的粗大树枝,靠着相连的树枝前进会更加快速。有些横亘下层的树枝直径都要跟手臂一样长,因此只要爬上去把雪踢落,就能轻鬆地在树枝间行走。不过捨弃雪橇太过冒险,因此众人改变方式,将科娜留在橇上,由四个男人在树枝闻穿梭并用绳子拉雪橇前进。
科娜唱到喉咙沙哑,再加上失去白蜥的伤痛,让她看起来毫无睡意。只是用憔悴又带了一圈阴影的双眼,迷茫地看着泥沼表面。
「话说回来,这里真冷。」修勒抱怨道。
儘管树木挡住了雪原上刺骨的冷风,但自树枝间隙吹进森林造成的风声,听来格外凄凉。拉动雪橇之后流下汗水,但潮湿的冷空气立刻就会加快体温下降。此外,光线在经过雪与树木的漫射之后,被整座森林的蓝白色光线吸收,导致此处所有事物看起来都带了一圈淡蓝色阴影。
吉尔达·雷看了看手中木竿的切口,白色树皮包覆着带有湿气的蓝色组织。蓝色的阴影大概是源自于此。从切尔克西手中拿出的那颗石头,与这个树枝的质感相同。如果石头还留在他手上,就可以切开石头两相比较内部了。不过吉尔达·雷的结论就是这两者皆属于圣德基尼家族所有。
就连住在奥拉边境的猎人修勒与潘札兄妹,都表示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妙的森林。其原因之一当然是圣德基尼皇爵领地无法轻易靠近,况且还有那么多僧侣将人们隔绝在「白色森林」之外。传说中这座森林拥有魔力,或许也是因为所有树木都能用来当护符。
昨天吉尔达·雷向修勒等人问及有关僧侣们所唱的那首歌谣。
「歌词是什么意思呢?『天之带』还有『蓝色阶梯』指的是……」
「喔,所谓『天之带』又叫奥·乌冽冽,指的就是极光。奥·阿拉翁则是指『盐沼』。至于『蓝色阶梯』,我想大概就是药王树了。」
「那么桑德就是药王树的神格化?」
「桑德是奥拉的守护神。守护神从天而降化成了药王树,所以两者其实本质相同。」
「不过我记得,药王树似乎已经枯死了?」
吉尔达·雷的不经意反问,让修勒显得很惊讶。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这种会遭天谴的话?圣德基尼皇爵家一直守护着药王树喔,永远会如此。」
奎里德感到有趣地又说:
「也有人说奥拉被神明所遗弃了。那是获得生命魔法所付出的代价。」
「到底是谁说的啊!」
在修勒追问之下,奎里德看着吉尔达·雷回答道:
「凤旅团。」
这是凤旅团为了反生命魔法所散布的说法之一。吉尔达·雷也亲耳听乔贝尔说过。
吉尔达·雷思考了一下,宣称药王树已经枯死的人是皇爵,而人民将他视为信仰药王树的象徵。到底那名少年为什么要这么告诉雪芙儿呢?
这时科娜发出了细微的声音,中断吉尔达!雷的思绪。
「科娜?怎么了?你快休息吧。」
不理会奎里德的吩咐,科娜用嘶哑的嗓子不断地唱歌。呼吸哽在咽喉处,让她剧烈地呛咳着并把头往后仰起,左右不停地摆动。
「她的样子不对劲……科娜!」
吉尔达·雷停下脚步想要下到雪橇去,有人却从背后用力撞上他。
是潘札。潘札踩空了树枝,吉尔达·雷迅速地捉住他的手臂撑起他,发现潘札的手臂软弱无力。他握着绳索的手冻僵似的冰冷,嘴唇发紫地说道:「雪橇……」
这时,雪橇倾斜了。
「喂,修勒!」
奎里德大叫,然而站在另一根树枝上的修勒没有察觉,打算一个人继续前进。等绳索被他扯紧后他才终于发现并回过头来,只见这名养鸟人的表情跟科娜一样空洞。
「抱歉,我没注意到……」
修勒无论是说话或反应都非常迟钝。就算已经很累了,这也不像修勒的行径。
「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
科娜也已经意识不清,嘴里喃喃念着莫名其妙的话。吉尔达·雷跟奎里德回到了橇上,问道:
「『迷蹤森林』里可能拥有会消耗精神的魔力。只有你跟我没事,会不会是因为其他人没有穿锁子甲?」
「我是各自给了他们一条腰带,上面装了能保护灵魂的铆钉。不过那个效果比铠甲还弱……」
奎里德让科娜喝下帮助清醒的酒之后想让她躺下,但科娜还是不住高亢地唱着歌。吉尔达·雷脱下了身上的铠甲。
「那我的铠甲跟科娜的腰带交换好了。」
「不行!如果没有两个能正常活动的人在……」
在奎里德出声阻止之前,吉尔达·雷就已经脱下了锁子甲。他感到身体瞬间沉重了好几倍,好像有淡淡的一层棉花包裹着他的脑袋。这三个人一直都是这种感受吗?
「我比科娜还有体力,用腰带就够了。」
奎里德没有继续与他争辩下去。吉尔达·雷解下科娜从肩膀至腰际交叉的密织腰带,为她穿上铠甲,总算让她停止唱歌。吉尔达·雷缠上腰带后,也比刚刚脱下镘甲时还轻鬆一点。他在腹部上用力,发现身体感觉能恢複原本的状态,但无法改善视线的昏暗。
「也让修勒跟潘札休息一下吧。」
这两人也筋疲力尽,只能勉强站在树枝上了。为了帮助他们两人回到雪橇上,吉尔达·雷跟奎里德打算再度爬上树枝。
这时,吉尔达·雷感到背脊一阵寒意,并闻到近似于胡椒的臭味。下一瞬间,坐在树枝上的潘札,肩膀就中了一箭。
「趴下!是追兵!」
吉尔达·雷拿下背上的弓箭,朝箭的来处也射了一箭。然而下一支箭打横飞出来,射进修勒的脚踝。同时也传来一群人的大吼声。
「捉住他们!」
一群穿着魔法实务局黑色军服的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潘札失去平衡掉了下去,修勒则惊险地倒卧在树枝上。奎里德抛出绳子套住潘札的身体,潘札的腰部以下陷入泥沼中,幸而疼痛让他意识清楚,能够捉住绳索。
不住落下的飞箭在雪橇四周交错,纷纷插在泥泞及树木上。吉尔达·雷趴在橇底,将射鸟的大弓从台座上拆下拿好。
「奎里德!」
他将另一支箭递给奎里德,奎里德也明白地架在弓上。两支绑上细绳的箭发出尖锐的哨音穿过狭窄的树木间隙,瞬间撂倒两名士兵。细绳上绑着好几个地雷,绳子受地雷重量影响而像蛇一样扭曲蜿蜒,落在死去士兵身旁的树木和其他士兵们身上。地雷上的弹簧立即鬆开引爆,树木应声飞散,士兵也粉身碎骨。
魔法实务局的士兵怒吼着,也开始投掷地雷。儘管距离太远在扔到雪橇前就爆开,士兵们仍趁此机会靠着绑了鞋底板的双脚越过泥沼,缩短了他们与雪橇的距离。
奎里德与吉尔达·雷扛起大弓兵分两路爬到树上。紧追在后的地雷与箭雨也分成两路。修勒则躲在高处的树枝间。
「潘札,雪橇交给你了!」
奎里德大吼之后,捉住大树根的潘札拉扯绳索将雪橇拉到粗树根的后方,用树根遮掩住科娜与雪橇,守着他们。
吉尔达·雷发现了分成两股的树枝,于是钻了进去。他用树枝当盾,拉紧了大弓的弦。他从高处环顾了一下,魔法实务局的士兵将近百人,而且有一半已经改变战术,脱下鞋底板爬到树上打算采近身战。他朝其中一支队伍射出箭,将他们连同树枝炸飞。他手边绑上地雷的箭所剩无几,每枝箭能打倒的敌人数量也有限。
敌人能这么接近并包围他们,吉尔达·雷等人却浑然无所觉,恐怕也是森林的魔力所致。他甚至听不见任何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
吉尔达·雷想起胡椒般的臭味是什么了。
那是生命魔法的味道。追兵中有魔法师。魔法师掩藏了自己的气息,并在箭上下咒让吉尔达·雷无法察觉。
他快速地环顾敌军,发现那些僧侣并不在其中。士兵们都穿着相同的军服,并没有他在伊欧西卡尔见过的黑色长袍。可是他发现了一件事。自脱下锁子甲之后,吉尔达·雷的视线就一直很阴暗。他仔细看着森林,有个方向比他的视野更加阴暗。
如果施在这座森林的魔力妨碍他的视力,那么更加阴暗的地方,不就是另一种消除气息的魔力?敌方魔法师一定躲在该处。
吉尔达·雷眯起双眼集中注意力,朝最难看清的方向射出一箭。箭在中途好像被弹开似地偏离路线,地雷在目标一段距离之外引爆。
果然没错。吉尔达·雷好像在昏暗中摸索般,前往那个方向。
2
雪芙儿逐渐深入森林,一路上不放弃地对圣德基尼皇爵说道:
「求求你。雷阁下他不是会引起无谓杀伐的人。如果我们追上他,请让我先跟他说话。会进入森林一定有他的理由。」
「你打算进行和平谈判?就凭身为人质的你?」皇爵跨坐在白蜥上,眼睛依然直视前方。他用生命魔法找到雷阁下的所在地,正直接朝那方向而去。
「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人无辜受到伤害。」
「不是任何人,是『你的』骑士吧?」
雪芙儿光联想到「我的骑士」这样的辞彙就觉得羞耻。
「我也担心你啊。万一你使用咒文过度……」
皇爵突然别开脸,让雪芙儿觉得自己冒犯了皇爵。而皇爵突然声音僵硬地说道:「看来入侵者又增加了。」
「咦?」
「除了雷之外,还有人破坏我的魔法阵闯入森林。」皇爵的脸色变得更加严厉。
「是、是谁呢……?」
「你说呢?」
皇爵美丽的唇瓣因讥讽而扭曲。
「就算雷是像你所说的那种男人,除了他之外的人你也无法了解。他们行动的目的为何,没有人知道。这个丑陋的世界上,仍有许多你无法想像的人,会因为自己的慾望及目的而杀人。」
少年突然看起来很沧桑。之后无论雪芙儿怎么跟他说话,他也不肯回应。
少年白晰透明的侧脸,看起来就像个冰冷的陶器,宛如砍下「白色森林」的树木后所打造的雕像般。就算两人并行驾驭着白蜥,雪芙儿也觉得只有自己像个异类。这座森林发出结晶质的亮光,边缘还带有一点蓝色的光线,皇爵与两头白蜥看起来就像是森林的其中一部分。
雪芙儿觉得在旅行途中原本稍微亲近些的少年,突然离她越来越远,甚至察觉到自己跟士兵一样怕他,这让她有些焦急。
「阿修拉夫,你进入这座森林很多次了吗?看起来好像完全不担心迷路……」
皇爵稍稍蹙起眉头,看着树林。
「我在这块领土出生,成长到七岁。在多姆奥伊的皇子也是如此。只有圣德基尼不会在这座森林中迷路。」
皇爵那双闪烁不定的碧绿眼眸,彷彿正看着树木的灵魂。或许他有自信靠着魔法避免迷失方向。雪芙儿倒是已经不知道自己从哪个方向来了。
然而当前方传来激烈战斗的吼叫声时,刚才所想的一切都已经无足轻重了。
皇爵让白蜥避开到一旁,迂迴地绕向骚动来源。爆炸声与哀嚎声震天价响,穿透重重树木,雪芙儿也看见红色的碎片混着雪堆及泥泞飞散在空中。
隐隐约约还能看见的,就是黑色的军服。魔法实务局的士兵们正在攻击雷阁下。恐惧攫住了雪芙儿的心脏,她身子往前探,目光专注地寻找雷阁下的身影,但皇爵驾着白蜥更加前进遮住了她的视线。皇爵手上拿着刚刚的小刀,迅速地在树榦上画下魔法阵。他咏唱咒文并继续驱策白蜥,在与战斗中心差不多距离的另一棵树上,画下另一个魔法阵。雪芙儿座下的白蜥也跟着他,两人绕开了爆炸声与混乱,小心移动着。
正当皇爵画好第三个魔法阵时,雪芙儿发现树上有个没穿军服的男人。
「雷阁下!」
雪芙儿虽然想要大喊,喉咙却彷彿被哽住般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皇爵用魔法制止了她。
「别妨碍我。如果你离开这个结界进入那里,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站在树上的那名男子并不是雷。对方身形比雷还要矮,年纪也稍长。身穿棕色皮裤,外套上还罩了一件毛皮,膝盖下也包着毛皮绑腿。他完全没有发现雪芙儿两人,以狩猎用的弓朝士兵们射箭。
皇爵的手抚摸着魔法阵咏唱咒文。
「伊斯·奥·梅拉伦。」
这时,细微的空气颤动由魔法阵传递到另一个魔法阵。某种力量就像一道波纹般,缓缓渗入包围战场的三角结界中。一开始什么也没发生。士兵们仍旧高声怒吼着,左右挥舞长剑或长枪,在树木及树根间劈砍刺击。有一群士兵发现了树上的男子,便群起攻击他打算拉他下来。男子已经半陷入疯狂,拚命朝靠近的人射出手中的箭。
雪芙儿想知道男子的同伴在哪里,看了看其他士兵聚集的地方,但没有找到。她拚命地寻找雷阁下的身影。
接着雪芙儿发现状况很不对劲:聚集在一起的士兵们开始刀剑相向,他们的嘴里发出令人无法理解的喊叫。
「别过来!我杀了你!怪物!」
士兵用长枪刺击士兵,用剑砍杀同伴。他们不去寻找敌人,而是跟同袍短兵相接,同室操戈。雪芙儿见状不寒而慄。
「阿修拉夫,你做了什么……?」
「这是伊斯的咒文。催动『水魂』,产生愤怒与敌意。在这个结界里的人,会将自己之外全都当成敌人,被疯狂所侵蚀。」
「为什么……魔法实务局军队不是你的同伴吗?」
眼看着森林的树木逐渐染上大量鲜血,四处回蕩着令人不忍卒听的哀嚎与劈砍肌肉的声音。
雪芙儿发现了送她锻冶道具的萨古。萨古狰狞地张牙舞爪,身上留着冷汗,捉住身旁跟他几乎相同表情的士兵,两人拿剑朝对方猛砍。长剑刺中萨古的腹侧,让他不支倒下。其他发狂的士兵随之朝萨古当头砍下。雪芙儿惊恐得发不出声音,不假思索地想要闭上双眼,但却办不到。
皇爵冰冷的呢喃在她耳边响起。「他们不遵从我的命令。明知道无法活着走出森林,还是要硬闯。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人就必须了解,这个世界上依旧有着绝对不能侵犯的圣域。」
皇爵的表情相当严厉,就像毫无同情怜悯之心的雕像般。
或许是咒文的效力,雪芙儿的耳朵嗡嗡作响,好像被隔绝在周围的声音之外。她的视野也变得歪斜,彷彿从上了栓的瓶子里眺望外界般。但皇爵不允许她闭上眼睛,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残酷景象。
她看见萨古被杀,最后沉入泥沼中。接着其他人的血又覆盖上去,死者也不断增加。士兵们纷纷死去,那种恐怖感更加使人疯狂。
发狂的并不只有魔法实务局的士兵。树上的男子也停止了刚刚的防御战术,与靠近他的士兵们乱打一气,毫无章法地挥舞长剑。他的表情因更深的惊怖而扭曲,如同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士兵们也都失去了理智,不分敌我地斩杀同伴与那名男子。
雪芙儿又发现另一个穿着棕色外套的人在树枝上奔跑。四、五名魔法实务局的士兵在纠缠的树枝间蹒跚前行紧追其后。那名男子在有弹性的树枝上巧妙地取得平衡,并且一回头就砍下两名士兵。摔落树枝的士兵,就被下方的同袍砍死。树上剩下的两名士兵,则开始互相砍杀。
树上的男子动作相当自製,不像其他人一样化身成野兽。雪芙儿专注地看着他,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雷阁下。男子的防风帽低得几乎盖住双眼,让她看不清脸孔。男子很高大,有着结实的体格。
那男人正在大吼,脚下一蹬便跳到另一根树枝上。雪芙儿的视线随着那名男子移动,只见之前在大树根旁凑成一团的士兵们不停胡乱械斗。男人朝乱斗的士兵们扔进一颗球状物。球体爆炸,断裂的长枪与士兵的身体也应声飞起。
裂开的树根下方藏着一辆雪橇。雪橇上有两道人影正在打斗。男子上前空手打倒其中一人,怒喝道:「潘札,振作一点!」
被打倒的人影就这么倒卧在雪橇里。而刚刚在爆炸下倖存的士兵们纷纷包围住雪橇。棕色外套的男子爬上树根,再度扔下一颗球,但这次没有爆炸。
另一群人从旁边的树枝飞跃过来,碰上这群发狂的士兵。在立刻又展开的杀伐中,雪芙儿看见了另一道棕色身影。刚才爬上树根的男子对着出现的人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