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尔达·雷跟着奎里德搭乘疾风船来到了那塔尔。
那塔尔是个位于里沃势力範围西南部的小国家。国土西边矗立着三座屏风般连绵排列的高山,称为「三鉾山岭」,南面则是一年有大半年都天寒地冻的广大「冰大地」。从那塔尔蜿蜒流经「三鉾山岭」南边的哥塔希利带河会在冬天结冰,阻碍船只航行,因此长久以来这里都是里沃帝国的最西境。
然而,里沃这个不满足于现状、想要更加扩展领土的军事大国,当然不会停止向西推进。今年夏天在哥塔希利带河融冰之时,里沃便开始侵略温暖的阿米兰堤。只要拿下阿米兰堤,从阿米兰堤开始顺着带河往西北前进,就能够一步步并吞奥拉的属国联盟「洛曼榭同盟」。位于两大国争夺势力领域的要冲,也算是阿米兰堤运气不好。
「我军的精锐部队是水军与骑兵,所以无论如何,我国都想获得带河的利权。毕竟光靠里沃的疾风船,无法胜过奥拉空军。」
儘管吉尔达·雷是奥拉同盟国多姆奥伊的骑士,奎里德还是对他这么说明了。
据说里沃的疾风船,是由奥拉逃亡的魔法师所带来的生命魔法知识所打造,但与最先进的生命魔法相较之下只能算二流。吉尔达·雷第一次搭乘里沃的疾风船时,便发现它的速度与飞行能力都比不上奥拉疾风船。可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奎里德要特地对他暴露自家军队的弱点,还告诉他刚开始进行的侵略作战计画呢?
从一开始,奎里德就没有把吉尔达·雷当成普通俘虏对待。若在一般状况下,他应该会受到帝国军的拷问,逼他说出多姆奥伊的国情以及与奥拉的关係,等一切结束后就会被处刑。这些吉尔达·雷都已有觉悟。可是奎里德却把他留在身边,似乎不打算将他交给军队上级:甚至吉尔达·雷所关心的多姆奥伊现况或与奥拉间的关係,奎里德还会若无其事地为他说明。就算将吉尔达·雷软禁在花街好几个月,他也猜不出奎里德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而如今,奎里德竟还将他带到自家军队的前线。
里沃军虽想藉由带河将水军往西边送,但阿米兰堤与奥拉军队联合抵御,因此并不容易越雷池一步。即使迂迴绕行「三鉾山岭」靠近阿米兰堤,也会立刻遭受奥拉疾风船的空袭,就算突破了这关,带河上还有联合军的军队等着里沃军。奎里德与吉尔达·雷就是在这种胶着的战况下来到那塔尔。
两人从那塔尔的风港搭乘军舰,来到位于「三鉾山岭」南方山麓的前线后方驻扎地。来到这里,奎里德不只没有替吉尔达·雷戴上手铐,甚至不安排人员看守他。风港与军舰的指挥官称呼奎里德为阁下,儘管他们对他身边的吉尔达·雷显示高度好奇,却没有多问一句话。这或许也显示了奎里德在里沃军所拥有的地位;至少他拥有能照自己意思行动的实权。
奎里德要吉尔达·雷换上一套黑色披风与黑色锁子甲,他自己也在锁子甲外穿上一套正式的绿褐色军服,军服上綉有车轮与马匹图样的国徽,与里沃将校们的军服相同。不过大概奎里德给予人的印象与制服相差太大,与其说他像高级将官,看起来还比较像是个将抢来的军服穿在身上的浪子。从他十分拘束地绑上铠甲绳的动作看来,他本人似乎也不太喜欢这种打扮。
他们的锁子甲与在奥拉的「白色森林」中随着科娜一起消失的那一件相同,都是有着铁环并织进蛇纹石石绵的抗魔法铠甲。听说就算在持续研究如何对抗魔法的里沃国内,这也不是很容易取得的东西。但奎里德仍旧再送了一件给吉尔达·雷,甚至还给了他剑带与一把长剑,这下吉尔达·雷终于沉不住气发问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给我武器,以为我不会用它?」
奎里德搔了搔脸上的胡碴,不怀好意地笑了。
「总不能让你在战场上手无寸铁吧?该用的时候你就用。」
吉尔达·雷确实能够一剑刺穿这个看来毫无防备的对手,并且直接逃离这里,但他并没有採取行动。这个叫奎里德·曼斯顿的男人,实在不容易对付。儘管吉尔达·雷与他一起旅行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也曾并肩作战过,但就算不考虑他的剑术与臂力,奎里德都是个深不可测的对手。
◎
驻扎地的规模极大。吉尔达·雷觉得这一次里沃集结了比多姆奥伊的里沃战役时还要更多的兵力。就夏天开始驻扎的基地来说,营帐的排列杂乱无章,还有驮兽及补给物品掺杂其间。只有集中骑兵队马匹的围栏,谨慎地盖在避开带河沿岸强风的地方。乍看之下,总觉得是个军纪鬆散的军队。
奎里德拒绝了士兵带到岸边的马匹,与吉尔达·雷共同步行到营帐。
「粗略算起来是十二大队,大约一万名骑兵与两万名步兵,而在前线阿米兰堤,应该已经投入一僻的数量了。」
奎里德黄铜色的眼睛正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士兵们,不像在对吉尔达·雷说话,而是自言自语。
在吉尔达·雷看来,只觉得士兵们又累又焦躁。从乾燥地面扬起的土尘,大量地落在营帐跟士兵身上。此外,奎里德选择步行的这条通道两侧,士兵们的外貌打扮也不太相同。
道路右侧地面较为平坦的一带,营帐的排列相对之下较为整齐,士兵们也都穿着相同的皮甲与黄褐色的披风。皮甲的前胸处拓印着车轮徽纹,似乎是里沃的配给品。另一方面,沿着道路左侧斜坡,迎着强风的那一带区域,则是一排倾斜的营帐,士兵们的装备则零零落落,看上去破烂不堪。
两边的士兵都没有发现将领就从他们身边经过,只是神情不悦地整理着货物、保养武器,或是各自休息,也有人正在重新包扎血迹已经乾涸的绷带。奎里德态度轻鬆地询问右侧穿着皮甲的士兵。
「你们刚跟前线交接完吗?」
「是、是!我们为了补给,暂时从国境带来到这里……」
早已除去剑鞘的士兵赶忙放下刀刃,向奎里德敬礼。
「战况如何?兵力足够吗?」
「是……死伤人数约有一个大队之多,但并没有太大影响。」
「对正规军没有。」
吉尔达·雷的背后响起一个声音。他回过头,只见一名几乎还只是个少年的小个头士兵,用挑衅的目光瞪着穿皮甲的士兵。
「毕竟死的都是属国的兵力嘛。」
「在长官面前,你不要乱说话!」
穿皮甲的士兵大声斥喝,他的同僚听了,也走出营帐前来观看。
然而,少年看上去却毫不畏惧。他晒黑的光裸上身只围了一条腰巾,体格以士兵而言稍嫌太瘦,但有着锐利眼角的双眸,宛如黑曜石般闪闪发光。少年以嘲弄的口气反驳道:
「长官,这时候才从帝都来巡察吗?如果想对前线士兵下达命令,请你先看清楚真正在流血作战的部队在哪里,再来下达指令会比较好喔。」
「臭小子!说话小心点!」
穿皮甲的士兵们大声叫骂。然而,少年身后一些衣衫褴褛的围观士兵们也扯开嗓门吼了起来。
「要小心点的是你们!他说的都是事实!」
「在最后方第一个逃走的家伙,少说大话了!」
「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试试看!」
粗鲁的吼叫声纷纷从奎里德与吉尔达·雷的两侧出笼,没一会儿功夫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士兵在互相叫骂。还有不少人手上正拿着武器,刚刚飘散在空气中的那股不愉快气氛,已经膨胀成一触即发的恶劣局势了。这时,奎里德却不慌不忙地用悠哉的声音消去了惊险的气氛。
「很好,我都清楚了。你们的想法,我会忠实转告给西尔森将军知道。」
他环顾瞬间沉默下来的士兵们,接着他靠近少年,提起少年的后领。
「你过来。我要惩罚你的不敬之罪。」
接着奎里德口气一变,再对打算抗议的少年与因他被逮而受到鼓舞的士兵们说道:
「把私下打斗的力气省下来!你们在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会觉得今天过得像天堂!」
「请、请问……长官您的大名是?」穿皮甲的士兵们小心翼翼地问道。
「参谋总长奎里德·曼斯顿。」
听到奎里德临走之前留下来的话,几乎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是那个曼斯顿阁下……」
吉尔达·雷用眼角观察着士兵们交头接耳的样子。众人不只表现出相同的震惊,还两极化地分成怀有好意或掺杂着嫌恶的情绪。他之前见过的将校们也有类似的态度,而刚刚发生的纠纷,看来似乎是属国军与正规军之间的冲突,吉尔达·雷猜想那会不会就是这些情绪反应的原因。
「奎里德,你是属国出身的人吗?」
回答吉尔达·雷的问题的不是奎里德,而是那名少年士兵。
「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奎里德,这家伙是谁啊?」
吉尔达·雷吃惊地看向奎里德,只见对方扬起招牌的恶劣笑容。
「在卡撒拉花街捡到的人。」
「你竟然待在那么好的地方?而且还自己去!」
这两个人显然是旧识。少年刚刚也没有表现出惧怕的样子,看来是故意採取那种态度。
「拜我所赐,你现在很清楚部队是什么样子了吧?」
眼前的少年士兵的口气,怎么看都不像在对长官说话,但奎里德似乎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思。不过我是不会给你奖赏的喔,库比亚多。那会变成不良示範。」
「什么嘛!亏我还出来迎接你。」
气呼呼的库比亚多看起来更像小孩子,但警戒的眼神还是不断打量着吉尔达·雷。
「我去通知队长他们了。」
库比亚多缓缓地转过身,接着以惊人的速度跑开了,宛如土狼般敏捷。奎里德笑着对吉尔达·雷说道:「你要小心那个家伙喔。他是碧玛盗贼出身的,嘴巴坏、手脚习惯也不好。虽然我出生在帝亚曼堤纳,不过从十四岁就住在军队里了。库比亚多则是潜入我营帐偷东西时被我逮到的家伙,还挺帮得上忙就是了。」
碧玛跟帝亚曼堤纳是并列在那塔尔东方的里沃属国,大约都是三十年前左右被里沃所征服。听说两国都很靠近里沃帝国的大本营,因此都已是自治权名存实亡的领地了。
身为属国人民的奎里德能当上参谋总长,实在很不寻常。属国的士兵是从被征服的国家所徵召,并非为了自己国家,而是被里沃强制差遣,处境与报酬也经常远远不及正规军。因此奎里德肯定非常受到属国士兵的尊敬。
2
吉尔达·雷与奎里德来到最大的一间营帐。奎里德对站哨卫兵说出自己的名字,表示要见将军。当卫兵进入通报时,帐内响起了怒吼与摔破东西的声音。
「曼斯顿来了?这种时候这么不识相……!」
过没多久肿着脸颊的卫兵便走了出来,请两人进入营帐。咬牙忍着满腔怒火的卫兵,是没穿皮甲的属国士兵。奎里德顿时收敛起自己的表情,走进了隔间用的帐幕。吉尔达·雷闻到帐内的香气与人的热气,不禁蹙起了眉头。营帐内的奢华装饰,令人无法想像这里是前线战场。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卡撒拉的「马头郭」了。
「阿尔科·西尔森将军阁下,下官是奉帝国之命到任的参谋总长奎里德·曼斯顿。」
曼斯顿敬礼时,眼前的西尔森将军坐在周围都是漆器雕刻的巨大卧床上,也不打算起立回礼。以将军一职来说他看起来很年轻,是个与奎里德差不多年岁的男子。他那相当捲曲的铁鏽色头髮,披散在紧绷结实的肩膀上。苍白立体的脸庞上有着高高隆起的鹰勾鼻,双眼跟鼻子都很大。好像化了妆一样深邃又华丽的五宫,高高在上的视线跟微微湿润的扭曲红唇,看上去有点鄙俗。
但最令吉尔达·雷感到吃惊的,是西尔森身旁竟还有女子在伺候他。刺绣精緻、图样色彩也令人眼花撩乱的被衾盖在女子身上,而綉被下女子只穿着薄薄的衣物,姿态放浪。她的五官像小孩般年幼,但她不仅毫不在意地暴露自己的肌肤,还用淫蕩娇媚的笑容看着奎里德与吉尔达·雷。
「抱歉在休息时间打扰您。」
奎里德似乎非常习惯了,用轻佻的口吻挖苦着,但西尔森却毫不羞愧,反而故意似的从女子手上接过酒杯。他是想藉由旁若无人的态度对部下树立威信?还是对奎里德个人的刻意羞辱?或许二者皆是。将军的脚边散落着碎片,应该是他刚刚拿来扔那名可怜卫兵的酒瓶。
「战事进行得很顺利,如今鼎鼎大名的曼斯顿参谋没必要出现吧。」
西尔森对奎里德露出很明显的敌意,但奎里德不予理会。
「下官想让这个男人加入『卡尔加』,特来告知您。」
西尔森的视线第一次落在吉尔达·雷身上。
「他是什么人?」
「在拉哈港遇到的男人。」
奎里德用应付库比亚多的那套敷衍说法来回答。奎里德的确与吉尔达·雷在拉哈港认识,只是绝口不提中间所经历的一切事情。吉尔达·雷并不清楚什么是「卡尔加」,但奎里德对他催促似的挑起眉,吉尔达·雷只好报上自己的姓名。
「……我叫吉尔·欧塔斯。是个农民。」
听完他的话,西尔森似乎立刻对吉尔达·雷失去兴趣。
「喔,跟那个不良的流氓集团倒是很相配嘛。」
奎里德好像听到什么笑话般,轻快地行了个礼。「感谢您的许可。」
「就这件事?」
「如您所见,为了要提高士兵们的士气,必须準备一点余兴节目。」
奎里德正要开口,身后便捲起了一道风。一名军官急如星火地捲起帐幕闯了进来。
「如果要开作战会议,也要经过我的同意啊,曼斯顿阁下!」
看上去急着赶来,放话时还在拚命喘气的人,是个年约四十的瘦削男子。男人有着小脸和尖下巴,以及有些薄的嘴唇。旁分的头髮既多又黑,相当有光泽,只是皮肤因长年日晒而显得黝黑,不太有肉的嘴角还有些皱纹,让他看起来更加老成。
「是查德·拉达右阁下啊。抱歉还没向您问好呢。」
奎里德很有礼貌地向对方低下头,但拉达右却只向西尔森敬礼,并说道:
「将军阁下,明天必须要立刻将补给部队送上前线。没有时间作什么余兴节目了。」
「不必担心,就是要进行补给的行军对抗战。」
奎里德迅速地打岔,不给予西尔森思考的时间。
「分成正规军与属国军,比赛各自的补给数量与速度吧。再不去理会双方的敌对心态,就会打乱接下来的战役,所以要让他们在前线之外的地方发泄一下。」
拉达右反驳:「那反而会导致分裂!输的那一方会积怨更深!」
「只要在下次要补给的时候,再给他们比赛的机会就可以了。这么一来他们在战场上就能专心抗敌,更大的好处是能提高补给效率。」
奎里德信心满满地等待西尔森的裁决。西尔森说道:
「也好。曼斯顿阁下,你负责指挥属国军部队。拉达右则负责正规军部队。」
拉达右突然间张口结舌。「可、可是,将军……」
「但是,」西尔森又继续说:「你绝不能让属国军获胜。这个余兴节目,是为了让鬆散的属国军看见他们跟正规军之间的实力差距,使他们更加顺从而举办。曼斯顿阁下,既然你善于谋略,那么应该能顺利掌控一切,在不被发现有人为操纵的状况下决定胜负,对吧?」
西尔森歪斜的嘴唇傲慢地扬起。拉达右也态度一变,一副正合他意的表情看着奎里德。
「不愧是将军阁下,真是深谋远虑呀。」
奎里德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变得认真,但他很快扬起了单边眉毛,露出招牌表情,用惯有的轻佻态度点了点头。
「遵命。那么明天一早便开始行动。」
离开营舍之后,吉尔达·雷忍不住问道:「你竟然允诺作弊,这样好吗?」
奎里德耸耸肩膀。「拒绝的话就完全没戏唱了。忤逆西尔森会很难摆平。」
「你认为我不会告诉士兵们吗?」
奎里德用黄铜色的双眼正面迎视他。「唔嗯。如果你要这么做,那你刚刚为什么不干脆表明自己的身分?只要你说出自己是多姆奥伊摄政官的儿子,说不定待遇会稍微好转喔。」
吉尔达·雷觉得奎里德正在考验自己。之前在「马头郭」,他应该也是在观察自己是否会耽溺于酒色吧。
「比起成为那个将军的俘虏,看来当你的俘虏还快活一点。」
吉尔达·雷说完,奎里德便愉快地放声大笑。
「你果然很有看人的眼光呢。」
◎
奎里德走进已经準备好的营帐,命令库比亚多与一名叫马可斯桑的士兵照顾吉尔达·雷。
马可斯桑跟奎里德一样出生于帝亚曼堤纳,两人年龄也相近,似乎已经认识很久了。他长得很像正在苦恼的小狗,令人觉得亲切,他同时也表示自己是「卡尔加」的副队长,顺便为吉尔达·雷说明「卡尔加」指的就是斥候※骑兵队。(※指古代的前线侦察兵。)
库比亚多对吉尔达·雷宣告说:
「我可还没承认你是我们的伙伴。要看跟正规军之间的比赛,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再决定。」
库比亚多似乎也是「卡尔加」的队员。跟像团小火球的少年相较之下,马可斯桑用令人放鬆的稳重声音说道:「你跟其他队员明天就能见到面了吧。我还有话跟奎里德说,你先去塔欧跟库比亚多的帐棚休息吧。」
塔欧是个吉尔达·雷得抬头看他的年轻互汉,肩宽与胸膛都厚实得像块大石头一样。他的两侧头髮已经剃去,只剩一撮马匹鬃毛般的头髮长在头上,肤色颇白,还有着一张圆脸。塔欧性情沉默寡言且稳重,不管库比亚多怎么罗唆烦他,他也像只熊蜂※一样泰然处之。(※木蜂的一种,没有毒刺,不会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