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儘管里沃军在这场战役里佔了上风,但在他们逼近首都之前的牺牲还是不小。
最大的威胁,当然就是奥拉的疾风船。疾风船性能屈居下风的里沃空军在靠近边境时受到了截击而无法前进,带河上的前锋水军则变成了轰炸的目标。不过里沃的快速帆船将托勒斯的平底大帆船打得七零八落,甚至以高射大弩攻击疾风船,以减少敌军的数量与速度。
所谓的高射大弩是一种巨大弓弩,上面绑有鲸鬚做成的弦,用以发射长达三头马身、直径宽达五寸的铁箭,其射程比起大炮还要长,是能够从水上或陆上攻击疾风船的强大武器,因为製造铁箭的钢铁拥有抗魔法之力,也能贯穿施展在奥拉疾风船上的魔法守护阵。
另一方面,陆军就算遇到阿米兰堤军的奋勇抵抗,还是很有组织地布阵并持续行军推进。但这里最怕遇上的,还是疾风船的夜袭。
奥拉的军舰上会设有名为「觅魂师」的战略用魔法师。无论陆军如何小心地关闭所有灯光火源,他们还是能靠肉眼发现地上军马和士兵的魂源。当然里沃军会自地面发射高射大弩,但都是在疾风船炮击之后才有办法予以反击,再怎么说都是慢了半拍,牺牲也相当惨烈。
儘管如此,里沃军至今仍继续进攻,这是因为下达军令的西尔森将军是个只重视战果、不顾我方牺牲者的指挥官。他独揽军功,让部下的将校去苦思战略,而在前线流血的则是所有士兵。
「我们有没有能摆脱奥拉空军的方法?」
在进攻首都之前,西尔森以「三鉾山岭」的山脚下为根据地,存营帐内召开参谋会议。
与会者包括副官拉达右、参谋总长奎里德、空军司令迦洛利与水师提督摩里钢,此外各自的随从也同时列席,吉尔达·雷跟马可斯桑就一起在最末席待命。
原本应该是「卡尔加」的队长阿札破必须出席,但因为他不在,吉尔达·雷才会代理参加。吉尔达·雷询问为什么是由他出席时,只得到马可斯桑模稜两可的答案。
「既然这是奎里德的想法,应该有它的意义吧。」
对于马可斯桑而言,光这个理由就很充分了。
「托摩里钢提督之福,奥拉的军舰目前只剩八艘了。」
迦洛利在为空军的无能赔罪之际,顺便吹捧水军。因为里沃水军的高射大弩补强了空军战力不足的问题。
迦洛利与摩里钢都是身经百战的骑士,在年纪、经验上都比身为将军的西尔森还要丰富,即使率领大军也游刃有余,不会勉强部下进行作战。儘管知道对方与自己同样都是骑士,吉尔达·雷对于里沃军人还是有一种违和感。这些人长期远离祖国,战争佔去了他们人生的大半光阴。这似乎不是他们的手段,而是目的。佔领一半世界的里沃,无论打算将领土拓展到何处,都已经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国家了。他们征服的国家一旦增加,要养的兵力也会提高,也因此战争又成为了必然。真的是个没完没了的恶性循环。
摩里钢一脸凝重地报告:「敌军的弹药大概已经用完了,于是开始洒咒葯以取代炮弹。我们希望能让水军补充更多抗魔法用的面具。」
咒葯是一种能将生命魔法的咒文波动传递给目标的触媒。效力最强的是直接涂抹于肌肤上的软膏,但就算大範围喷洒液体或粉末的效力较弱,还是能让魔法造成影响。觅魂师在疾风船上画出魔法阵,并在魔法阵下方洒下咒葯,接着使魔法作用于被咒葯波及的里沃士兵们的灵魂上,暂时迷惑他们,让疾风船趁机炸沉里沃的高射大弩。
这么做疾风船的飞行高度必须降得很低,也很可能被其他船只的高射大弩攻击,是一种危险的战术,但反过来说只要奏效,敌人也会损失惨重。里沃军为了在这种战术下自保,就必须遮盖皮肤以免吸收咒葯,当然也必须戴上附有口罩的面具。
「在援军到达之前,我们一定要先把首都打下来。」
西尔森说着,只见奎里德慢条斯理地打断他。
「出击之前,我想先让斥候前往北方。」
「为什么?」
西尔森蹙起了眉,但奎里德看起来就像正在下一盘打发时间用的将棋,不疾不徐地回答:「我们从俘虏那里打听出来,阿米兰堤王以建造阿加拉斯神殿为名,将大量的人力与建材都送往北方。说不定他另有打算。」
拉达右不耐烦地说道:「这种事我也听说了。但是阿米兰堤的北方国境有『多拉肯思奇山脉』作为天然屏障,是个无处可逃的死路。在那里建造碉堡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再说,那堤克王自开战以来,一直都是个只会依赖神明的胆小鬼,要不是拥有国王的身分,早就被人民唾弃了。没错吧?」
拉达右面向营帐的帐幕弹了一下手指。
那似乎是个信号。只见哨兵迅速掀开帐幕,一名肥胖的男人弯着腰走了进来,满月般的圆脸被大半花白的褐色捲髮和同样浓密的鬍子所包围,皮肤就像鞣革一样没什么血色,他抬起黯淡的茶色双眼,环顾帐内的众人。
「为各位介绍,这是阿米兰堤第一交易商,扎力·罗那哥亚先生。」
拉达右以迎接老朋友的态度,让罗那哥亚在自己身旁入座。
「在下罗那哥亚。见过里沃享誉极高的将军与各位幕僚。为了迎接阿米兰堤与里沃不远将来的繁荣,今天能与各位见面是我值得纪念的荣耀。」
「罗那哥亚,你带来什么好消息了吗?」
西尔森开口询问,从他的样子看来,在这名阿米兰堤人进入会议之前,将军也早就知道了。
「是的,将军。我这里有米尔法太守交给我的条约文件……」
罗那哥亚从大肚腩上的衣服内取出一个金色圆筒,将里面的一捲纸张交给拉达右。拉达右装模作样地拉开纸卷朗声念道:「米尔法·乔亚太守愿意成为里沃军的同盟。只要里沃国同意让米尔法·乔亚得到阿米兰堤的王位,我军就交出首都不予抵抗。」
「什么?米尔法·乔亚不就是那堤克王的王叔,握有首都乔亚的实权吗?首都的守备队部是遵从他的命令行动啊。」
摩里钢惊讶地开口,迦洛利也高兴地击掌说道:
「太好了,这么一来等于我们已经攻陷了阿米兰堤!」
西尔森对春风得意的拉达右满意地点点头。
「拉达右,做得不错!就告诉米尔法太守,请他从首都城墙内部亲自点火,做为契约成立的标誌。我军也会将那当成攻击的信号,大举攻进城里。」
乔亚是一座四周被防砂壁包围的城塞都市。只要坚守内部,要攻进城里就必须耗费极大的兵力。如果城里有内应,那么就能使破坏降低到最小,要重新订定和平协定也会快得多。
「那我儘快写下回覆。」
拉达右回答之后,吉尔达·雷听见身旁的马可斯桑嘴里喃喃不知道正在念什么。他一脸不满地瞄了奎里德几眼,但奎里德只是一副无聊的样子双手环胸,一点反应都没有。吉尔达·雷将耳朵靠近马可斯桑,只听到他说了一句话:
「跟『立王者』一模一样嘛。」
吉尔达·雷正想问那是什么意思,罗那哥亚便用谄媚的声音开始说道:「小人惶恐,但为了米尔法大人,希望能获得将军正式署名的文件。此外,不才小人此次甘冒大险,也希望将军能够加注给付罗那哥亚报酬的条文。」
商人大胆地索取自己的仲介费。他身上穿着茶色与青色的织纹长衫,外披鹿毛织成的长背心,以全国第一大商人而言,这打扮确实稍嫌朴素。可是从他袖口隐约可见的手环和大半肚皮脂肪遮住的腰带,都镶着看起来很沉重的黄金与大颗宝石,光那些就是客观的财产了。而且被赋予阿米兰堤执政权的交涉任务,也显示他拥有一定的地位。只要看好这场战争的走势,等主政者交棒后他也能获得更多的利益。
「你想要什么?」
拉达右有点急躁地问完,罗那哥亚相当积极地说道:
「那堤克王金库内财产的百分之五。还有后宫的侍童们,另外还有一个叫『神兽之女』的奴隶,也请给我……」
「百分之五的财宝!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西尔森怒骂。
「那、那应该不算多。国王都把财产投注在建造神殿,已经不如太守那么有财力了……」
罗那哥亚不断说明理由,很执意地要求着。毕竟身为商人,没有实质保证他就不会做事,而罗那哥亚的这番道理,让拉达右不得不屈服开始撰写条文。
等罗那哥亚获得他想要的东西离开营舍后,摩里钢皱起了鼻子批评道:
「看来真是不太能信任的人啊。他肯定也从米尔法太守那里索取不少额外报酬。」
「正因为那种人这么贪婪,所以也不容易背叛。你说对不对,奎里德?」
西尔森用「你还有什么话说」的口气询问着,奎里德只是耸耸肩不发一语,迦洛利赶忙打圆场道:「到北方侦察也不会有坏处。我们的舰队也能出动一艘小艇……」
西尔森打断道:「不行,你的疾风船马上会被奥拉发现。眼前为了攻打首都,一艘都不能折损。奎里德,派你的部下吧。可是要趁今天晚上行动。」
「今晚」是个强人所难的要求。不过奎里德只是简短地命令道:
「听到了吗,马可斯桑。去集合『卡尔加』,我亲自指挥。」
听到参谋总长要亲自上阵,摩里钢与迦洛利一脸惊讶。但西尔森与拉达右却对于丢给了奎里德一个难题感到自满。
马可斯桑迅速站起身,临去之际丢下一句:「吉尔,欧塔斯,快去把阿札破找出来。我去做其他準备。」
奎里德跟着吉尔达·雷来到帐外,不怀好意地笑着催促他。
「要找阿札破,他在那顶大帐里。你得快点才行喔。」
奎里德看起来对幕僚会议丝毫不在乎,但吉尔达·雷却无法保持沉默。
「要说不能相信,那个米尔法太守不也一样?既然他会背叛自己当国王的外甥,说不定就会背叛里沃啊。」
「你还真有洁癖。所谓争权夺利,本来大多就是骨肉相争。」
「可是,国王这个地位毕竟……」
「你说王者的地位?真正配得上这个地位的,到底有多少国王?」
奎里德以放肆的口吻说道:「现任阿米兰堤王的名声极度糟糕。就连你的祖国多姆奥伊的阿尔多哥王也一样,在某种意义上……」
奎里德突然住了口,回过头去。
「糟糕,所以我才叫你动作快……」
吉尔达·雷也回过头去,只见西尔森正好从营帐出来。奎里德往刚刚他所指的那顶大帐走去,同时说道:「那顶是西尔森女人的帐棚。阿札破那家伙,现在可是在玩火呢。」
如果阿札破被发现人在那顶大帐里,下场可不是开除队籍那么简单。吉尔达·雷着急了起来,但现在大声叫他已经来不及了。这时他冷静地抓起奎里德的衣领,朝他的脸揍了一拳。奎里德也以惊人之势倒地。
「大胆!你竟敢对长官……」
正经过附近的将官见状大声责骂,使得西尔森也停下脚步。奎里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同样回了吉尔达·雷一拳。
「奎里德参谋总长!你在做什么?」
当吉尔达·雷倒地时,西尔森也往他们走来。似乎对这场骚动很感兴趣。奎里德说道:「我正在教训部下。」
吉尔达·雷大声吼着:「你凭什么污辱我的故乡!」
奎里德一脚踩在吉尔达·雷的背上,将他按在地面无法站起。
「给我冷静一点,乡巴佬!」
吉尔达·雷就这样趴在地上,用眼角往大帐看过去。阿札破袒露着布满刺青的上半身,只穿着一件裤子悠哉地走了出来。有些昏暗的帐内还能隐约看到一个泡澡桶。阿札破的红髮与背脊因潮湿而反光,幸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奎里德与吉尔达·雷的身上,没有人发现他。奎里德这时也瞄了一眼,以确定阿札破的动向。
西尔森似乎很愉快地看着流下鼻血的奎里德。这个从属国兵晋陞的参谋总长非常碍眼,这是他贬损奎里德的好机会。
「奎里德,这种无赖汉真的可以进行侦察吗?我看你亲自去指挥『卡尔加』吧。反正你很擅长偷偷摸摸搜集情报嘛。」
「您说得没错。」
奎里德并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若无其事地抓住吉尔达·雷的手拉起他,然后露齿一笑。
「我们天亮前回来。」
吉尔达·雷模仿奎里德,也行了一个不太像样的敬礼。
搞不清楚状况的将军走回大帐,只见头髮湿漉漉的娇小女性若无其事地迎接他入内。
2
斥候骑兵队离开带河北岸的前线基地,沿着「三鉾山岭」的西边山路,前往北方满是岩石的沙漠地带。
七匹卡尔加在黑夜中跳跃、滑行。这种野兽原本就属夜行性动物,在塔欧的训练下以供作战之用。无蹄的柔软后肢前进时几乎不会发出脚步声,适合在侦察时使用。
地势自带河往北逐渐升高,从地图上来看,除了随处都有棚架似的平坦台地之外,没有任何能遮蔽视线的地形起伏。如果现在不是晚上,敌人远远就会发现他们一群人所扬起的烟尘。
他们可以看见,距离他们不近的首都乔亚,街灯就像烛台一样闪耀,而王宫最高处的灯火上方,闪着舷灯的奥拉疾风船正在盘旋巡逻。可是首都之外的国土全都隐没在黑暗之中,静静蝥伏着,以免遭受战火波及。
在这样的黑暗之中,发现远处有微弱光线的人,就是库比亚多。这名夜视能力优异的前盗贼说,那道光线正往北方移动。不过吉尔达·雷却因夜色太朦胧而完全看不到。
「很好,库比亚多,带路!」
奎里德让「卡尔加」朝那道光的方向前进。前进了一会儿之后,库比亚多举起手来,示意所有人潜入岩石后方。这时众人都已经看到光线了。
那是一列非常长的队伍。
队伍中有数不清的骆驼跟马,前后则是数量几乎相同的人正在徒步行走。骆驼的鞍上各有两人负责驾驭,而且全都是罩着黑面纱的女子。骑在马匹上的是手持长枪或长剑的士兵,守护似的将女性们包围在中间。以疲惫的脚步步行的人们,手上则拿着罩灯或牵着马匹和骆驼,而仔细一看,那些人也全都是提着长裙下摆的女子。在马具和马蹄声杂沓中,还混杂了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那是女孩们穿戴在身上的装饰品所发出的声音。
「看起来并不是难民。」
奎里德拿起望远镜,看着那列队伍。
大约在南北延伸的一长列中间,可以见到两顶比周遭还高的轿子。那轿子就像个小屋一样,以四根柱子搭上布幕,由比骆驼稍大的小象背负。小象身上穿着华丽的甲胄,挂在轿子上的装备与绒毯看起来也非常奢华。
这时,前方的那一顶轿子里,灯光在纱帐中亮了起来,摇摇晃晃的人影朦胧地投映在纱帐上。从娉婷的身形动作看来,应该还是女性。
艾斯姆突然间驾着卡尔加往前一步。
「喂,你去哪……」
没有理会库比亚多的警告,艾斯姆更加靠近了队伍一步。阿札破追了上去,把他拉近另外一块岩石后方,但那里已经离队伍不到十匹马身远了。
小象上的纱幕开启,里面的人影探向后方的轿子。两顶轿子靠近,一个人影拿着扇子般的东西掀起后方轿子的纱幕。接着她看着里面,似乎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最后两顶轿子的纱幕垂下,恢複原来的样子。
阿札破与艾斯姆回头会合。阿札破看上去没什么不同,但艾斯姆则显得很兴奋。
「那些是后宫的宫女们。小象上是王妃的轿子,国王应该在骑马队中的某处……如果是我,就在这里直接攻击。」
艾斯姆跟平常那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完全不同,他紧握着弓好像打算随时出击。
「确定吗?」
奎里德看着阿札破。阿札破很冷静地说道:「那些女性不是平民。但不确定国王到底在不在队伍之中……」
「王妃在!国王一定也在!」
艾斯姆激动地说。此时库比亚多忍不住打岔道:「你怎么会知道那是王妃?你见过王妃吗?还是她戴着王冠?」
「见过。我……认识王妃。认识托丽榭丝……」
艾斯姆咬着下唇,有点语无伦次:「我是跟托丽榭丝公主吃同一个人的奶水长大的,我绝不可能看错!」
库比亚多跟塔欧都瞪大了双眼。而马可斯桑只是眨了眨眼睛,奎里德与阿札破更是毫不惊讶的样子,看来他们早就知道了。
「那堤克王既残暴又是个胆小鬼,公主是为了托勒斯才被迫嫁过去。看来那堤克王想守护乔亚却又不肯作战,带着大批女眷打算逃到神殿。如果我们可以在这里讨伐国王,这场战争也就结束了。这可是大功一件。」
奎里德对激昂发言的艾斯姆说道:
「除了国王的命令之外,王妃不可能移驾北方。如果要离开首都避难,应该会往托勒斯的方向去。可是,国王到北方来又打算作什么,我们有必要知道。我们先放他们继续前进。」
「可是……!」
儘管艾斯姆很明显地感到不满,奎里德仍不容他反对。
「我们不是来拯救王妃的。阿札破,北方有进入阿米兰堤的道路吗?」
阿札破摊开地图,抚着阿加拉斯的位置与周边区域,指出「三鉾山岭」与「多拉肯思奇山脉」相连接的地方。
「有路。就是这条『阿拉法塔克小径』。这条路正如其名,是个勉强只能容一匹马通过的狭窄悬崖山道。而且掌控入口的部族也经常改变,通过这里往往就会被洗劫买路财,性命很容易不保。」
「多拉肯思奇山脉」的北边,就是一大片称为「红色平原」的无法治地区,而「三鉾山岭」的北边,则是打算将势力从查哥斯往北延伸的里沃军与无法之徒的混战区域。「三鉾山岭」有佔山为王的山贼,「多拉肯思奇山脉」则是非常险峻且处处悬崖、寸草不生的岩山,据说连野兽都无法居住。也因此,这座山被视为神兽的居所。
奎里德做出裁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