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喀鞑靼族能藉由观测星象在黑夜中找到正确的方向,像风一样迅速前进,夜视能力似乎也很好。吉尔达·雷除了暗自讚歎他们的机动力之外,也相对提高了戒心。
喀鞑靼族住在圆锥形的帐棚中,整个部落隐密地躲藏在草原的低洼地里。如果没有这些年轻猎人带路,就算从旁边经过也找不到。也因此,当部落突然出现在分开的芦苇丛里时,因受伤发烧而有些意识模糊的吉尔达·雷,不禁觉得看起来相当诡异。
部落里的每个帐棚都很小,轻巧得好像稍微吹一点风就会晃个不停。为了避免帐棚被吹走,阿札破的族人将帐棚跟周围的芦苇绑在一起。帐棚的骨架是以芦苇与茅草编织而成,搭上坚韧的坊安皮革,皮革外侧则用红色或蓝色的线綉上图案及锯齿状的花边。
阿札破这么告诉吉尔达·雷和雪芙儿:「那种图案表示住在里面的人的家族历史。如果弄髒或毁损图案,他们家族会视为严重的污辱,要小心点。」
从帐棚走出来的男男女女,脸上和手背上也有相同的刺青图案,因此不易看懂脸上的表情。吉尔达·雷只知道所有人都对他与雪芙儿投以好奇的目光。
「阿札破的纹面也是你们家族的图案吗?」雪芙儿很感兴趣地提问。
「不,我脸上是赤剌诃大人的咒文。我们现在去打招呼吧。」
像是阿札破家人并出来迎接他的人们,身上的确刺着与阿札破不同的图样。大概是对吉尔达·雷两人有所防备,他们只远远地看着。阿札破朝他们点了点头,便领着两人则唯一一顶白色帐棚走去。
这时吉尔达·雷的脚踝已经肿得像一颗球,连靴子都穿不下了。可是当他拖着一只脚来到帐棚前方时,里面突然传出一道尖锐的声音:「大胆!跪下!」
「赤剌诃大人,客人的脚受了伤。」
阿札破慌忙对帐棚内的人说话,跟着单膝跪地。
「脚受伤?哪一个?是真的吗?」
声音的主人掀起门帐现身众人面前。
那是一个身高与阿札破差不多,体格也很壮硕的年老男子。黑白相杂的头髮分量不少,非常整齐地梳向脑后,在后颈束起来。但因为头部后方的头髮全都剃除,因此那束头髮看起来就像假髮一样。此外,他还绑着镶有一排有蓝色和茶色串珠的宽头带,身披雪白披风,穿着束腰短衣和长裤,腰带与项链上都有着大颗玉石,全都是显示与其他人身分不同的服饰。这名男子也不像其他人一样有刺青,因此他那又扁又大的四方形脸,看起来非常平坦。他的双眼似乎半张半闭,用严厉又目中无人的态度观察吉尔达·雷与雪芙儿。由于他厚重的眼皮下垂,他眼珠的颜色看不太清楚,表情也莫测高深。
然后,他突然拿起手上那把类似锡杖的物品,戳向吉尔达·雷受伤的脚踝。
「雷阁下!」
一阵剧痛袭来,吉尔达·雷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便失去了平衡。雪芙儿想上前撑住他,却没有来得及,结果两人双双倒地。
低头看着两人趴在地上难看的样子,男子说道:「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
接着他又摘下吉尔达·雷的头巾与雪芙儿的帽子。雪芙儿惊呼一声,伸手盖住自己的额头两侧,吉尔达·雷则反射性地捉住男子的锡杖往上一推,击中男子的下颚。巨汉被打得向后仰,呻吟出声,四周的人纷纷大叫:「马吉夫大人!」
「你这家伙!」人们散发出敌意朝他们包围。阿札破飞扑到吉尔达·雷身边,夺下锡杖大喊:
「马吉夫大人,我们没有不敬的意思!我们需要赤剌诃大人的帮助。这两个人算是同志,跟我们一样憎恨鸟人!」
部落人民闻言,气氛突然一变。他们屏气凝神注视着雪芙儿。儘管雪芙儿正努力想将鬆开的头髮盘迴去,但额头左右两侧的漩涡状突起已经被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个女孩……跟阿札破一样……被鸟人诅咒了……」
众人彷彿看着可怕东西的神情,伤害了少女。就连那名叫马吉夫的巨汉,也后退一步举起锡杖。
吉尔达·雷将手放在剑柄上,瞪着这些人。可是阿札破按住了他的手安抚道:
「吉尔,放下你的剑。手里拿着武器,就没有办法见到赤剌诃大人。」
吉尔达·雷紧盯着马吉夫,缓缓地把剑放到地上,接着把短剑交给阿札破。
看来眼前傲慢的男人并不是赤剌诃。如果在见到祈祷师之前与对方决裂,这趟就白来了。
雪芙儿按着自己挂在脖子上那把守护刀,但吉尔达·雷却暗示她不要拿出来。如果没注意看的话,任何人都会认为那只是一条普通的首饰,只要少女能随身带着,他也比较放心。
马佔大步伐迟疑地回到帐棚里,接着又掀起门帐对阿札破招手。
阿札破走进帐棚内,任吉尔达·雷与雪芙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了很长一段时间。
吉尔达·雷仍保持警戒,防止赤剌诃随时出来下令族人攻击他与雪芙儿。万一事情演变至此,连跳上马匹都办不到的他,即使要帮助雪芙儿单独脱身也困难重重。
幸好接着阿札破便掀起门帐,朝他们两人招招手:「在赤剌诃大人面前,绝对不要站起来。」
儘管感到屈辱,吉尔达·雷还是必须跪着进入帐棚,雪芙儿也在他身旁照做。帐棚内相当狭窄,如果站起来就会顶到倾斜的帐棚顶。而正对着入口那一侧的弧形底部,坐着一个非常矮小的老妇人。
「这是多姆奥伊的吉尔·欧塔斯与雪芙儿·阿尔各。」阿札破向老妇人介绍他们。
老妇人彷彿要睡着般,眼睛半开半闭地看着两人。她的五官跟马吉夫十分神似,两人大概有血缘关係。赤剌诃苍白且满是皱纹的皮肤就像鞣革一样,眼角与嘴角的皱纹深刻到让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凝重。黑白色混杂的蓬鬆头髮上戴着头冠,头冠上插着图案美丽的羽毛。她身穿的白马皮革披风上,点缀了蓝、褐、红、黄色的珠宝,披风下则穿着相同皮革的短上衣与宽鬆的裤子。宽大的下摆遮住她的脚,从袖口露出来的手则像浣熊一样小。与身体相较之下,她的头显得很大,矮小的坐姿,看起来像只栖息在树梢的猫头鹰。可是她的脖子既粗又挺直,其上垂挂的蓝宝石项链,每颗都有橄榄那么大,胸前的金属徽章更像是满月一样大。
老妇人突然睁开了半闭的双眼,眼眸也变得像满月那么圆。她那有一点点混浊的蓝白色瞳孔又大又湿润,散发的光芒让被她凝视的人心生畏惧。沐浴在那样的眼神下,吉尔达·雷的脚踝好像被冲击般地疼痛。让他更恐惧的是,当祈祷师凝视雪芙儿的时候。那瞬间,她的瞳孔就像猛禽一样收缩,几乎要看穿一个洞似的观察着雪芙儿的卷贝状突起。
阿札破态度恭敬地将额头抵在置于地面的手掌上,低垂着头说道:
「赤剌诃大人,请您帮助我的同伴。」
「阿札破,你带了个麻烦回来呢。」赤刺诃用小女孩般尖细的声音轻声说道。
听了赤剌诃的话,吉尔达·雷懂了。对于喀鞑靼族而言,甚至对于「红色平原」上的居民而言,鸟人——或者可以说凤旅团——是近似于天灾的存在。
「有两个人,你想帮哪一个?」
雪芙儿抢在吉尔达·雷之前回答了她的问题。
「请您治好雷阁下的脚。」
雪芙儿的话似乎让祈祷师感到很惊讶:「你们是来把老身当成接骨的人吗?」
感觉到祈祷师的怒火,雪芙儿有些退缩。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
「不必管我。时间久了我的脚自然会痊癒。」
吉尔达·雷在一旁打岔,使赤剌诃非常不悦地打断他:「如果你真的那么认为,那你就是个傻瓜。那个伤口正在恶化,脓即将遍布全身,让你无法随心所欲行动。看来你已经像头负伤的野兽一样害怕,没办法好好思考了。」
警戒心被指成怯懦,让吉尔达·雷暗暗咬牙。然而雪芙儿回头看着他的眼神却充满了恐惧与担忧,让他压下了怒火。
雪芙儿用多姆奥伊的语言轻声对他说道:「这个人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看得出来您的魂源因为受伤而产生滞碍,『木魂』也受到扭曲。雷阁下,请让她为您治疗好吗?」
比起此行的目的,少女更担心他的身体。
「好吧。」
吉尔达·雷会答应,只是为了看到雪芙儿放心的表情。
「贡品是什么?」
在赤剌诃身旁待命的马吉夫问道。于是吉尔达·雷按照阿札破教他的说法回答:
「坊安的角与毛皮,还有坊安肉。」
「只有那些,不够。」
赤剌诃说完,雪芙儿又急急地补充。
「我是锻铁工匠,可以替族里的人磨剑。」
一旁像看门狗一样的马吉夫很不以为然。
「部落里的武器都很神圣,怎么可能让外来的小女孩任意碰触?」
「我可以打造蹄铁,也会修理锅釜!我什么忙都愿意帮!」
赤剌诃专注地看着雪芙儿。吉尔达·雷不喜欢那双猫头鹰似的目光。如果对方再提出进一步要求,他就打算中止谈判。正当他这么决定时,祈祷师说话了。
「也好。看在女孩子这么有毅力,我答应你们。」
阿札破拍拍吉尔达·雷的肩膀笑了。
2
吉尔达·雷在一张坊安皮上躺下。毛皮上污渍斑斑,发出令人厌恶的臭味。
马吉夫从一个角制盒子里拿出好几根长针,放进火盆里,赤剌诃则把某种叶子扔进火盆,开始咏唱咒文。她又将相同的叶子拿到吉尔达·雷的嘴边,要他咬着。
「你可以在施术的时间睡觉。」
可是吉尔达·雷拒绝了。他不打算让自己像个初生婴儿般毫无防备。雪芙儿坐在他头部旁边,从上方低头看他。
「我来帮您缓和疼痛。」
看着马吉夫用短刀割取绷带,吉尔达·雷忍不住想着—在场手持武器的人只有他了。
阿札破在施术之前就离开了帐棚,原本吉尔达·雷要雪芙儿跟阿札破在一起比较安全,雪芙儿却坚持要留下来陪他。
「如果对方施展什么不好的法术,我一定能够发现。」
雪芙儿似乎想要消除他的不安,但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
赤剌诃拿起烧红的针靠近他。这名祈祷师就算站着,也矮小得跟坐着的雪芙儿差不多,但她手上的针却比手掌还长一倍且相当尖锐。老妇的口中不断地咏唱咒文,半睁半闭的双眸转个不停,最后翻起了白眼。
马吉夫让吉尔达·雷的嘴里咬着赤松树枝。吉尔达·雷咬紧牙关,等待即将来临的疼痛。
祈祷师的针刺进了他的伤处。疼痛的波动从脚往上窜,不断涌上来。
此时雪芙儿的手碰触了他的脖子,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碰触的地方流进他的体内。那股流动将一波痛苦从下颚缓缓地导向额头,他的额头两侧则被流入的暖意包围守护着。吉尔达·雷的意识逐渐淹没在这波暖流中,逐渐远去。
「雪芙儿,不要……」
吉尔达·雷不想闭上眼睛,却无法控制。最后他看到的是赤剌诃的脸。
祈祷师的表情,竟跟过去在他身上施展禁咒的魔咒师乔贝尔是那么相似。那表情夸耀着胜利,充满着掌控了一切的傲慢。
3
雪芙儿全心放在骑士的魂源上,看着法术的影响。
如果不那么做,眼前的光景会令她更不舒服。赤剌诃将烧红的针一根接一根地插在骑士身上,那身影在火盆中的红色火焰照射下,就像跳着诡异舞蹈的小鬼一样。当骑士的身体因为一开始的痛苦而痉挛时,她总觉得祈祷师好像笑了。
可是雪芙儿也看到针确实将扭曲的魂源导正了。赤剌诃的法术显然是正确的;铁针正将赤剌诃的咒文波动传进受伤的部分。
儘管与奥拉的魔法师们所使用的咒文不同,但赤剌诃的魂源确实在给予咒文力量。那些针可能就等同于魔法师们的咒葯吧。
另一方面,这些针可能也是蕴含耐魔力的铁器。赤剌诃的魂源乍看之下并没有很强大,跟雪芙儿差不多,可是却能熟练地施展并操作法术。儘管雪芙儿无法成为魔法师,但说不定她能够学会使用那些铁针。毕竟她对铁器稍微有一点了解。
如果她能够学会疗伤,就能持续帮助吉尔达·雷了。她心里满是这个想法与期望。
吉尔达·雷失去意识后,雪芙儿用自己的波动守护他的「月魂」,轻轻地从骑士的脸颊抚摸到他饱满的额头。他的肌肤很光滑,让雪芙儿想一直碰触下去。如果骑士醒着,她一定无法这么做。她心中暗藏的倾慕,彷彿要从指尖溢出来似的。
插在骑士脚踝上的针,末端开始滴出了血液。铁针是相当细的管子,祈祷师似乎是用它借着咒文从伤口吸出腐败的血液。眼看着骑士脚踝逐渐消肿,皮肤也从青紫色变回白色。疼痛的波动慢慢缓和,骑士的魂源也稳定了下来。
赤刺诃用令人不可思议的年幼声音咏唱咒文,同时拔针。看见沾血的部分,雪芙儿才知道刺进脚踝的针大概有中指那么长,也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
然而法术的确带来很显着的疗效。当导致骑士浑身僵硬的疼痛与法术的波动退去后,吉尔达·雷的魂源恢複了原有的耀眼光辉。
「用香蒲穗把伤口包起来。」
祈祷师命令完,马吉夫便撕开了像布一样的香蒲穗,拿到火上稍微烤焦后,放在骑士的脚踝上。然后再将乾燥的香蒲叶当成绷带一样紧密地缠上去,缠了好几层,让脚踝无法轻易活动。雪芙儿认真地看着每个步骤,希望以后能由自己来做,却意外发现祈祷师正看着她,因此转头道谢。
「谢谢您,赤刺诃大人。我该怎么答谢您才好呢?」
雪芙儿的手一离开骑士,魂源也依依不捨地从骑士的「月魂」上收回。同时间吉尔达·雷轻轻地叹息,睁开了双眼。
赤剌诃很惊讶地来回看着雪芙儿与骑士。雪芙儿有些紧张,猜想赤剌诃已经看穿她碰触骑士时的心情了。这时吉尔达·雷开口问她:
「结束了吗?」
「是。一切都很好。」
雪芙儿无法直视骑士,此时祈祷师用出乎意料的温柔嗓音说道:
「很顺利喔。这个女孩也帮了大忙。」
骑士蓝色的眼眸看着雪芙儿与祈祷师,然后当他看到铺着的毛皮上的血污后,稍稍地蹙起眉头。
「谢谢您救我一命。受您照顾了。」
吉尔达·雷有礼地说完,突然就要起身,吓了雪芙儿一跳。
「去叫阿札破,要他把人带走。」
马吉夫对着帐棚外的人说道。赤剌诃也对雪芙儿下了命令。
「女孩,你留下来帮忙收拾善后。」
「收拾善后?」
吉尔达·雷惊讶地反问,看来似乎还无法信任祈祷师。
「帮忙洗法术用的针。你不是说什么都愿意做?」
赤剌诃说完,吉尔达·雷便看向雪芙儿。
「是,我很荣幸能帮上忙。」
雪芙儿很想要碰触并近距离观察那些铁针。
「赤剌诃大人,这样好吗?让她碰神圣的针……」
马吉夫不服气地想抗议,却被赤刺诃打断了。
「这个女孩拥有力量。说不定很适合当老身的弟子。」
马吉夫吓得抬起头,结果撞上了棚顶。一旁的吉尔达·雷也心下一凛看着祈祷师,但最惊讶的人莫过于雪芙儿本人了。
「老身暂时将她留在身边观察看看。不过也得女孩子自己有那个意愿才行。」
赤刺诃小小的嘴巴,扬起了新月般的笑容。
4
祈祷师的铁针,是非常棒的宝物。
雪芙儿一拿到铁针,就感觉光滑的钢面传来吸附手指般的波动。那是赤刺诃的咒文所留下的残迹,她也能从残留在管子里的血液,稍微感受到一些吉尔达·雷的魂源。雪芙儿从来没见过能将波动如此保存并增幅的器具。管子非常细,清洗时必须先浸泡在冷水中,多次摇晃之后,用叉开的纤细芦苇梗穿进管内摩擦。这么细的管子是怎么做的?而且就算它被血水污染,只要一磨就能恢複原本的银灰色光泽,这种钢到底是怎么锻造的?雪芙儿越看这些针就越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