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芙儿昏昏沉沉地躺在一片漆黑中。
她不知道现在是白天或黑夜,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几天。她不觉得饿,也不感到恐怖,甚至对于要将自己交给赤剌诃的法术也没有半点迷惑。相反地,她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怎么也无法消除。
那就是吉尔达·雷的身影。黑髮下的俊逸额头,清洌的蓝色眼眸,还有强韧又美丽的魂源光芒。
雪芙儿连想都没想过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为什么要离开他的身边呢?不,或许这样总比在骑士面前发狂而死好多了。如果她能拿掉那一对角,以正常女孩的样子再见他一面的话……
听见一阵拉扯东西的声音,雪芙儿回过神。红宝石般的赤色光芒,一点一点地浮现在黑暗中。雪芙儿想要爬起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不知道是因为断食还是草药的药性,让她浑身使不上力。
「时间到了。」
是赤刺诃。她钻过通道进入帐棚里。那许多的点点红光,是烤过后插在祈祷师带子上的针。雪芙儿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只看得到那些光点与赤刺诃的身影。祈祷师将带子挂在帐棚支柱的松枝上,脱下长衣跟裤子。
祈祷师看上去就像穿着一件非常合身的黑色内衬,但那其实是覆盖她全身的刺青。除了她的脸部手脚之外,肌肤上每一寸都刺着複杂交错的纹路。
「你可以看清楚一点,这就是喀鞑靼族的历史。」
赤剌诃摇晃着皱缩的乳房,开始静静地在雪芙儿与支柱间舞动起来。赤刺诃一活动,身上的纹路就像别的生物一样动作,在她肌肤上流窜。那样子令人望而生畏。
这时雪芙儿鼓起勇气开口说话了:
「赤刺诃大人,我无法成为喀鞑靼族的人。」
赤剌诃停止舞动,一脸严厉地低头看她。
「你还没下定决心吗?」
雪芙儿动了动乾燥的唇舌,润了润发硬的喉咙。
「不是。请您还是帮我施法术。但如果我得救了,我想要去赛革特族学习锻铁。就算我失明,我也不想当祈祷师,而是成为一个锻铁工匠。可是如果这对角能帮助米莉蒂安,就请替我转交给她。拜託您了。」
雪芙儿拚命地请求着。她只能诚实地说出心中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要捨去成为老身弟子的这份殊荣?」
祈祷师的声音非常轻,却因愤怒而颤抖。雪芙儿闭上双眼。
「我知道这是很任性的请求,请您原谅……」
选择成为一个锻冶工匠,是她有生以来自认最为正确的抉择,她没有办法捨弃。如果祈祷师当下气得把雪芙儿赶出部落,她仍希望在发狂而死的那一天之前,能够学习赛革特族的技术,传回多姆奥伊。她想以这种方式为吉尔达·雷尽一份心力。
拯救米莉蒂安,以及学会耐魔力的锻铁技术来帮助吉尔达·雷。不知不觉间,这些非比寻常的愿望越来越多。过去明明她的愿望几乎都没有实现过,如今怎么可以这么贪心?想要拯救人,对她面吾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不,其实那都是借口。这两件事都很重要,但若必须从中抉择并放弃其中之一的话,她只能选自己真正的愿望。雪芙儿无法对自己说谎。就算对米莉蒂安见死不救,她也要跟吉尔达·雷在一起。
原来爱着某人,就会因此捨弃其他的一切吗?大家都说爱情既高贵又无私,但雪芙儿第一次发现,爱其实非常自私自利。
赤刺诃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还真是任性啊。」
雪芙儿抬起双眼,跟祈祷师睁得像满月大的眼睛四日相望。
「但是,老身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像你这么年轻的女孩发狂而死。所以我还是为你施法吧。」
「谢谢您……!」
祈祷师脱掉雪芙儿的衣服,取下她脖子上的守护刀。雪芙儿接触到冰凉的空气,打了个寒颤。
赤刺诃从松枝上拔出针来,咏唱咒文,同时缓缓地把针剌进雪芙儿的右腿根部。尖锐的痛楚袭向雪芙儿的右半身,令她浑身僵硬。下一根针接着插进左腿,痛楚遍布雪芙儿全身。大概是疼痛太过强烈,没一会儿雪芙儿反而感觉不到疼痛了。
当针刺进她的左右肩膀时,她能清楚感觉到烤过的针头刺进身体内的感觉。很诡异的是那一点都不烫,反而像是被冰冷物体贯穿一般。
雪芙儿开始感到恐慌,无法再闭着双眼。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她全身的感觉都消失了。
然而,她脖子以上的感觉却敏锐异常。赤剌诃来回活动的气息与咒文共鸣,她的呼息所发出的腐臭味,与松枝散发出来的松脂气味,雪芙儿都能够分辨得很清楚。
赤刺诃鬆开雪芙儿的头髮,露出她的双角。当祈祷师的手指碰上那对突起时,雪芙儿的额头两侧一阵抽搐。瞬间,她听见交错在咒文中的另一句话。
这是属于我的。
雪芙儿感到迷惑。她的额头两侧抽搐得更加厉害,连眼皮都开始产生痉挛。
祈祷师的手指在角上来回抚摸,寻找下针的地方。赤刺诃的波动便从那里传入雪芙儿的身体中。
赤剌诃的魂源带着紫红色,充满了慾望。那是从祈祷师严厉的外表上所无法想像的贪慾波动。感觉到这一点时,强烈的厌恶感便充斥着雪芙儿的魂源,让她开始抵抗紫红色的波动。被碰触的突起处不断骚动着,想要逃离祈祷师的手指。
猫头鹰般的双眼倏地大睁看準了目标。雪芙儿的视线追逐着赤刺诃手上的针。烤过的针头画出一道红色的残影,看起来动作相当缓慢。就在针头似乎就要碰到角的时候,雪芙儿下意识地大喊:
「住手!」
祈祷师的咒文中断,但立刻又开始咏唱。皱缩的手掌触摸雪芙儿的额头安抚她,想让雪芙儿闭上双眼。可是雪芙儿额头两侧的振动越来越激烈,她的脖子也僵硬地拚命摇动。双角的颤抖将波动送至全身,使她的手脚恢複知觉,插着针的肩膀与双腿根部则开始感到疼痛。
非常的不对劲。
「请等一下!稍等……」
赤刺诃没有理会她,可是雪芙儿敏锐的耳朵却听见另一道声音:那是银甲发出的吱吱叫声。
然后是马蹄声。只有一匹,直朝着她而来的马蹄声。
马吉夫的怒吼在帐棚外响起:「停下来!否则……」
下一瞬间,光明便划破了雪芙儿上方的黑暗。
帐棚裂开,星空与火炬的光芒映入眼帘。马匹绕着她的周围,将帐棚拉倒。
「雪芙儿!」
是吉尔达·雷。
赤剌诃被压在帐棚之下,大喊着要人帮忙。
「马吉夫!马吉夫!别让那女孩跑了!」
雪芙儿自己拔掉身上的针。她浑身无力,光是举手就颤抖不已,却仍奋力扔掉了所有的铁针。只听见金属碰撞声响起,铁针似乎打到了什么。那是雪芙儿的守护刀。雪芙儿碰触着新月形的刀身,那熟悉的手感重新给予了她力量。
「赤刺诃大人!」
马吉夫想用粗壮的手臂按住雪芙儿。此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跳了出来,直接盖住马吉夫的脸。是银甲。银甲咬住巨汉的耳朵,让马吉夫发出了惨叫。
「马吉夫!」
吉尔达·雷调转马头时,马吉夫也把银甲甩到地上。银甲迅速地逃进黑暗中。
马吉夫挥舞着斧头想要砍断马脚,吉尔达·雷见状便举剑将斧柄砍成两段。于是马吉夫又拿锡杖打来,吉尔达·雷以剑相迎,擦出金属火花。
族里的战士全都拿着武器往帐棚这里赶来。
雪芙儿想去骑士的身边却动不了。她的脚踝传来尖锐的疼痛,只见赤刺诃的手像钩爪般抓住了她。祈祷师嘴里说出诅咒般的话,雪芙儿忍痛奋力踹开她。
「你……为什么还能动!」
赤刺诃对于雪芙儿不受咒文影响而感到震惊,并且极度愤怒。雪芙儿说道:
「赤刺诃大人,这个法术失败了。刚刚实在太不对……」
「老身怎么可能失败!你……是你使出什么妖术……」
祈祷师的嘴角冒出唾沫怒骂着。
「我没有。可是,请您原谅我。我没办法接受这种法术……」
雪芙儿站起来,往吉尔达·雷身边跑去。她的本能告诉她这么做才正确。她一远离赤剌诃,额头两侧的振动便停止了。
骑士打倒马吉夫,将雪芙儿拉上马鞍。两人一马被部族战士们包围,战士长说道:
「你们两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们是怎么救你的,你竟然这么回报我们!」
骑士声若洪钟地回答:
「我很抱歉引起骚动。可是赤刺诃大人施法替我疗伤,我也给了谢礼。我倒想问问祈祷师,她为雪芙儿施法术,打算要求什么报酬?」
「这女孩要成为喀鞑靼族的人,永远侍奉赤刺诃大人。」
马吉夫说完,雪芙儿赶忙反驳:
「我办不到。我也对赤刺诃大人说过了。」
祈祷师穿好衣服,从倒塌的帐棚下走了出来。
「真是岂有此理!这个丫头藉助了老身的力量之后,想不守信用直接逃跑!」
雪芙儿感到震惊。
「胡说!我根本还没有接受法术!」
「住口!抓住这两个无礼之人,割下丫头的角!」
祈祷师对部族战士一声令下,吉尔达·雷也同时一夹马腹。
马匹如旋风般穿梭在一拥而上的战士之间。驾马奔出部落窜进草丛之后,战士们抛出来的长枪惊险地擦过他们身边插进草地上。骑士用上身护住雪芙儿,让她趴在鞍上,策马全速狂奔。
战士们为了追捕他们,也骑上自己的马匹,但他们正要往前奔去之际,所有的马匹却都被绊倒了。原来这些马的脚全部都被芦苇东所捆绑住了。而这时在边骂边呻吟的战士们身边,可以看到银甲小小的身影。
「银甲!快过来!」
银甲沖了过来抓住骑士坐骑的尾巴。马匹大惊,进一步加快了脚步。
吉尔达·雷不断地策马宾士,一直到两人看不见部落的灯火,坐骑也开始口吐白沫为止。雪芙儿的耳朵靠紧骑士的胸膛,她咬紧牙关,以免自己咬到舌头。
骑士的心跳声强而有力,比任何声音都要让雪芙儿感到安心。
2
吉尔达·雷在确定他们已经甩开追兵之后,便停下马匹,从鞍袋中拿出水来喂马。儘管现在天还没亮,但如果太靠近小河或泉水的话,容易被熟悉地形的喀鞑靼族猎人发现,因此他必须避开。
「为什么赤剌诃大人会那么做……」
雪芙儿似乎还无法相信祈祷师前后判若两人的行径。
「大概她从一开始便不打算收你为弟子了。」
这几十年来,赤刺诃连喀鞑靼族内的人都不打算收做弟子,因此吉尔达·雷推测她可能根本不愿意将部落的大权交给任何人。他为了得知赤刺诃到底对雪芙儿有什么企图,才故意离开雪芙儿身边。
「那为什么她要替我施法术呢……?」
「这才是她的目的。那个祈祷师想要你的角。像得到坊安的角一样。」
最后赤刺诃大吼着要把她的角割下来,就说明了一切。
「她一定跟你说过,你的角是很强大的咒具吧。自从赤刺诃第一次看见你用角镇静我的魂源开始,她就一直很在意你的魂源力量。我想她一定是想将你的力量来源据为已有。」
雪芙儿吓傻了。「那……她说如果不取下这个,我就会发狂而死……」
「那也是谎言。圣德基尼皇爵不可能留下会伤害你的东西。」
那个少年皇爵在消失前传达给他的呢喃,吉尔达·雷至今仍无法忘记。他背负着立于人神之间的宿命,却爱着雪芙儿。而他留给雪芙儿的一对角,是想证明自己曾身为人类的短暂生命。
雪芙儿恍然大悟,咬住了下唇。
「没错,角被碰到的时候,咒缚也因此解开了……角告诉我一定要逃跑。我真是太愚蠢了。」
只要听雪芙儿所说的话,吉尔达·雷就了解祈祷师所说的是谎言。可是乔贝尔在少女身上施展禁咒的那种恐怖,至今仍困住了她,加上这对异样的角又给了少女无法估量的重担。所以雪芙儿才会被替她取下角的这种谎言所欺骗。赤剌诃狡猾地看穿了少女的痛苦,并且加以利用。
「你太轻易相信别人了,得更加懂得自保才行。」
逐渐转为责备的语气,让雪芙儿沮丧地低下头。吉尔达·雷轻轻碰触少女的颈后,抚摸她柔软的头髮。少女仍在颤抖着。
他心中涌上了一股怜爱,于是将脸颊贴在少女的发漩上,嘴唇靠向少女额侧的突起。少女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慌忙想掩盖突出的角。吉尔达·雷却按住她的手,安抚似的轻吻她的额侧和额头,并抚摸她颤抖的眼睑。
「雪芙儿,你没什么好感到羞耻的。」吉尔达·雷斟酌着要说的话。
「赤刺诃和乔贝尔那种人所说的话,本身才是真正的诅咒。他们想要让你觉得所有灾难会发生的原因,都是出在你身上。但没有人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所以你自己也不可以这么想!你拥有让你自己活下去的力量与价值。」
雪芙儿抬起头。「是……雷阁下,谢谢您来救我。」
少女双眼湿润,散发着金绿色光芒,恢複了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独特神态。
使雪芙儿感到痛苦的一切缘由,让吉尔达·雷的胸口涌上了一阵强烈的愤怒,激烈的程度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虽然吉尔达·雷情绪本来就不容易激动,但他也知道一旦自己有了想保护的人,就会奋不顾身。以前在那种时候,他的弟弟都蓝总会安抚他高昂的情绪,让他能交託全副的信赖。
雪芙儿并不是他弟弟。但只要他像这样碰触雪芙儿的心跳与她温暖柔软的身体,就会血气上涌,不顾一切想挑战天地的冲动也就更加强烈。儘管会带来以往在守护王子与国王时都不曾面临过的险途,但在他身体里雀跃又新奇的力量却远胜于这份不安,让他能清楚地听见。
他错了,他不该责备少女的毫无防备。只要他替少女处处留心就好了。
「我们去找阿札破吧,他现在一定气疯了。」
吉尔达·雷让少女与小猴子乘上马匹,自己也跨了上去。
「阿札破在哪里?」
吉尔达·雷在离开部落的当天晚上,就趁阿札破不注意时绑住他,将他跟马匹一起绑在树下。不这么做的话,他可能会反对吉尔达·雷去带走雪芙儿。就算阿札破赞成好了,让他当和事佬,也会造成他与恩人赤刺诃之间不必要的纷争。吉尔达·雷希望将这件事情塑造成是外来者所做的事。
他让马匹转了一大圈,一路南下一段时间之后,逐渐接近留下阿札破的地方。太阳已经升起,在芦苇草原上突出的树木,从远处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吉尔达·雷停下马匹。四周太过寂静了。
「雷阁下……?」
听见拉弓弦的锐利声响,吉尔达·雷迅速地回过头,然而那却是陷阱。某个东西缠上了他的脖子。就在他察觉的同时,身体已经被人往后一拉,自马上摔落。
「雪芙儿!」
他看见少女身上同样缠了绳索。缠在吉尔达·雷脖子上的绳圈将他拉离数个马身之远,芦苇的茎化成无数条鞭子击中他的身体,地上的小石头则划破了他的脸与双手。
握住绳索另一端的人,是一名喀鞑靼族的猎人。其他猎人则拉过吉尔达·雷的坐骑缰绳。雪芙儿拚命挣扎,但双手动弹不得的她同样被拉下了马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