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纽芭拉着吉尔达·雷项圈上的铁链,在弯曲的隧道中前进。
火焰阻挡了回到蹈鞴场的去路。吉尔达·雷猜得没错,这个隧道就是从地下将「火神颂恩的气息」送到整座「赤砦」的出火口。
既然如此,应该就能通往「赤砦」其他地方,包括雪芙儿所在的锻冶场了。虽然他是相信这一点才会跳下蹈鞴炉,但如今到底他们是要前往出口,还是只凭纽芭随心所欲地走,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有好几次火舌几乎就要吞没他们,但纽芭都会及时以魔法紫光将两人包围,抵挡火势并确保通路。如果没有纽芭带领,吉尔达·雷恐怕早就跟伊利斯一样葬身火海了。
如果纽芭想用魔法扔下吉尔达·雷独自逃亡,他随时都能做到—也因此,原本吉尔达·雷要以纽芭为人质的立场就颠倒过来了。
「你要去哪里?」
无论他问几次,纽芭就是不回答,只是像对待玩具一样甩着铁链,有时候则强硬地拉扯吉尔达·雷。在隧道转弯处纽芭就会停下来偏过头,看起来像在仔细聆听些什么。
随着两人前进,或许是空气不断升温的振动声,他一直听见低沉的耳鸣。与火焰一同逼近的腥臭味充满他的鼻腔,令他喘不过气来。
吉尔达·雷省下力气,打算集中精神注意通道前方,但此时蹈鞴场根本无法比拟的强烈热气,让他的意识有些模糊,要清楚思考事情也变得困难许多。也因此,伊利斯凄惨而死的脸,以及抬头看着吉尔达·雷的无垢双眼,全都鲜明地浮上脑海。然后伊利斯的脸便与都蓝的脸重叠,无止境的记忆幻影也反覆地向他袭来。
小时候的都蓝,里沃战役时失去全家人而紧捉着哥哥不放的都蓝,陪他咬紧牙关一起横越沙漠的都蓝,不知不觉长得比哥哥还高、还能比试剑术的都蓝,总是体贴不好相处的哥哥、不着痕迹地充当他与周遭人群间的缓冲角色的都蓝,虽然他不曾明白地对都蓝道谢,但都蓝具备许多吉尔达·雷没有的优秀特质,并且毫不自满,低调地弥补了兄长的不足。失去梅比多尔杜王子的时候,都蓝满是自责的脸庞;勇敢追在兄长身后,鲜少生气的都蓝为了兄长扬言要替王子殿下报仇时的脸庞—在鸟船甲板上与凤旅团和游击队短兵交接,浑身浴血的都蓝……最后是为了保护兄长,在他眼前被砍杀,表情因而痛苦扭曲的都蓝。
吉尔达·雷想止住不断涌出的鲜血,想为弟弟合上那双大睁的栗色双眸,于是朝幻觉伸出双手,却因碰触不到而充满绝望。一直以来他逼迫自己只去思考未来的事,使得他始终压抑在内心深处置之不理的悲哀与愤怒,此刻就像刚刚才发生一样不断涌了上来。
死去后躺在鸟船上,逐渐远去的都蓝,他的双眼一瞬也不瞬地仰望兄长。那张死去的脸孔瞬间又变成了凤旅团的人,冰冷地看着吉尔达·雷,并且咏唱咒文。但那些咒文最后都化成了一个辞彙:
「大哥……大哥……大哥……」
纽芭突然扯动铁链,吉尔达·雷踉跄了一下。
纽芭咏唱着咒文,用看不见的墙壁挡回喷发而来的火焰。涌上的热气取代了记忆,烧灼吉尔达·雷的胸口。他骯髒不堪的上衣被烧焦,皮肤也起了水泡。淌下的汗水刺痛了他烧伤的伤口,但连那样的烧伤,吉尔达·雷都觉得离他很遥远。
他肩膀靠着隧道的墙壁不住喘息,纽芭见状嗤嗤地嘲笑他。
「很好笑吗……」吉尔达·雷下意识地喃喃说道。
如果自己拥有和纽芭一样的魔力,就不会失去都蓝了。在里沃攻击家园时,他也不会让里沃军伤害到家人。不必体会那么多的悲伤与憎恨,平静地守护农场与家人成长吧。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吉尔达·雷都相当排斥生命魔法,但或许那是因为他嫉妒那些人,因为他们会使用自己所没有的能力。能抵挡烈火的纽芭魔力着实惊人,与他相较之下,吉尔达·雷显得多么无能为力。
吉尔达·雷比任何人都还嘲笑自己。比起什么骑士,要是成为一名魔法师,他就不必眼睁睁让都蓝落入凤旅团的手中了。
胸口内的黑色巨石规律地搏动。耳鸣声逐渐升高,形成了像是雷鸣般的轰隆说话声。
——那是汝的愿望吗?
吉尔达·雷惊讶地看着纽芭,但纽芭没有看他,转身面向隧道前方。奔流的火焰退去,原以为塞住的通道顿时露出焦黑的岩石表面。轰隆声的余韵就从那深处传来。
「是你在说话吗……?」
纽芭走在前头,没有理会吉尔达·雷的询问。吉尔达·雷只能在他的拉扯下跟在身后。
隧道连接到一个开阔的洞窟。葫芦形的巨大洞窟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照得一室火红。这是座比他第一天进入「赤砦」时看到的血池还要宽广的巨大空间。
一股异臭突然飘进他的鼻腔,之前一直闻到的腥臭味浓缩起来,变成一股烧焦似的臭味。而吉尔达·雷总算知道那股臭味到底从何而来了。
在洞窟底部燃烧的火焰中,有无数条蛇正堆叠缠绕在一起。从手指大小到手脚般粗细的蛇,彼此摩擦着泛着闪亮油光的红黑色鳞片,相互纠缠。
吉尔达·雷透过火焰去看,只见那些蛇跟沙漠里的蛇不同,它们的每一片鳞片都隆起成厚厚的菱形,看起来就像覆盖着甲壳一样。可能因为有这些鳞片保护,所以这些蛇并不在意足以烧融钢铁的热度,还从嘴里吐出鲜红的舌头,呼吸着火焰。或者,眼前的烈火本身就是以蛇族所吐出的瘴气做为燃料也说不定。
纽笆走向葫芦状洞穴中的狭窄处,环顾火焰之池。洞窟的墙壁经过长年累月的燃烧,土壤都熔在一起,带有七彩的陶器光泽,而好几个侧边洞穴开口都有些烧熔了。从吉尔达·雷所站的位置到隔着火池的对面墙边,形成了一个通往深处的七彩高坛,高坛上一样有数千条蛇蠢动着,形成一道活生生的瀑布,吉尔达·雷一边看,一边怀疑自己是否见到了幻觉。
最上一层靠近洞顶的地方,有一道人影,而且是个全身都覆盖着无数条甲蛇的裸女。这群蛇旁若无人地在她白瓷般的肌肤上攀爬,啃晈她的胸乳及下巴,她的腹部与腿部柔嫩的肌肤上,也都布满大量深红色的齿痕。不仅如此,细小的蛇还在她的口鼻部进出。
他本以为那是个死人,但并非如此。女人的眼睛正如黄玉般闪烁地看着他。
汝知道我是火神颂恩,所以前来吗……
那阵轰隆巨响,是由女子的口中随着许多条蛇一起吐出。声音如同打雷般贯穿了吉尔达·雷的灵魂,让他颤慄不已。
女人爬了起来,躲在她乌黑头髮中的蛇纷纷爬出,跟高坛上的蛇一起往上堆叠,化成能够支撑那具美丽裸体的红色宝座。美女有如王者一般坐上蠢动的宝座,跷起她的玉腿。群蛇似乎非常高兴地任由女子践踏,纷纷爬上她的脚与手臂,用金属般光亮的鳞片爱抚她。
吉尔达·雷对于眼前惊悚且毫无美感的样子感到震惊,他无法直视,却也无法移开视线。
「你就是火神颂恩吗……?」
没错……
那张妖异优雅的嘴唇轻启,更多的小蛇落下。不断传来的野兽吼叫般的声音与波动,证明了眼前的存在并非人类。
这个外貌,并不是我本身……
是为了实现这个人的愿望,她献给我的代替品……
活生生的人类肉体……
很美,对不对……
一百二十年前,这个人的美貌吸引了许多人,纷纷想来征服她……
部族间因此引起争端,她也因此成为战场俘虏,成为敌人的调剂品……
许多男人碰了这个人,侮辱了她,最后还把她献给我当祭品……
这个人诅咒并憎恨自己的美貌……
因此将自己投向我,寻求永恆的平安……
这份憎恨引起了我的兴趣,因此我实现了她的愿望……
这个人只会在我面前永远美丽,再不会受到任何人的玷污……
听到颂恩神的声音中带着满足,让吉尔达·雷感到厌恶。眼前奇怪的光景,其实是一个可怜女人成为赛革特族「祭品」的末路。
「你操纵那个女人,就跟那些污辱她以逞肉慾的男人没什么不同!像你这样的东西,根本不配称为神!」
吉尔达·雷大骂,并朝纽芭说道:
「恐怕在这里筑巢而居的,都是一些邪恶的蛇精。它们操纵火焰,以神之名证骗赛革特族。祭祀长纽芭,你看清楚!依赖这种蛇妖的力量,不会有好下场!」
纽芭将光滑的面具朝向吉尔达·雷,再度嗤笑出声。纽芭可能真的疯了,或者完全被蛇精所迷惑,他似乎完全听不进吉尔达·雷所说的话。
汝在跟谁说话;
我的祭祀长在这里……
女子外貌的颂恩从红色宝座上站起来,动作有如跳舞般。
看见颂恩手上所拿的铁面具,吉尔达·雷心下一惊。那顶是纽芭的面具,而颂恩刚刚的动作,跟吉尔达·雷来到「赤砦」第一天所看到的纽芭动作相似。
宝座上的女王一戴上面具,她光滑的肌肤立刻萎缩,变成腐烂的斑点。富有光泽的头髮纷纷脱落成为一条条小蛇,蜷曲在女人的脚下。
悲惨裸体就在他的眼前变成了戴面具的祭祀长。跳入蹈鞴炉后又回来的纽芭传说,其实就是颂恩刚刚所说这名女人的命运。
吉尔达·雷惊愕不已,转身凝视着身边这名戴面具的人,而对方也透过面具上眼鼻处的阴暗开孔回望他。
「那你……又是谁?」
对方突如其来向后飞退,咏唱咒文。他的身体浮在半空中,越过火焰池,逃向颂恩——也就是真正的纽芭——所在的高坛上。
但该处并不是坚硬的岩盘,而是堆积起来的甲蛇台座。台座瞬间崩塌,吞没了连发出声音都来不及的假纽芭。就好像有无数只赤黑色的触手捲住他的身体,将他拉进沙漠的流沙中一样。因恐慌而翻滚的身体和那个面具,都迅速被蛇群掩埋,最后剩下的手掌也挣扎着消失在赤黑色的漩涡中。
眼前的光景让吉尔达·雷颈后一阵发凉。颂恩的确是个可怕的存在,也拥有让他胆颤的力量。蛇群是颂恩的忠僕,这座洞窟与火焰池本身,就是颂恩的能力所在。
傲慢的人类啊……
汝想要制裁我吗……
可是,汝对我有所求……
吉尔达·雷在颂恩的波动下全身摇晃,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屈服于恐惧之下。
「我……?」
虽然有不少「祭品」崇拜纽芭和火神,但他可不记得自己也跟那些人一样。
颂恩藉由纽芭的嘴巴,以令他感到不愉快的亲昵口气说话:
汝带着那份憎恨,呼唤了我……
纽芭也是因为那份憎恨而吸引我……
我不明白人类的美丑,
我最喜爱的,是激烈的怒意、憎恨、诅咒……
在纽芭来到我的城堡之前,我一直沉睡着。那是无趣又冗长的睡眠……
是这个人的憎恨,将我自沉睡中唤醒……
对侵犯自己的人无法遏止的怒火,以及对自己生命的诅咒……
在那之前,我总是远远地看着人们的生活……
隐藏在这里,不关心人或野兽,只是看着他们……
那是我第一次直接尝到人类的激情为何,矛盾纠结又是什么……
我因此醉心于此,感到相当愉快……
纽芭让我知道体会这些的快乐……
「快乐……?你将人类的痛苦当成快乐?」
在吉尔达·雷体内筑巢的憎恨,以及复仇之石为他带来的疼痛,被颂恩却形容为「令人愉悦」,让他感到愤怒。但是即使连这份愤怒,对于颂恩而言都是「快乐」的泉源。这个非人的存在似乎在品尝吉尔达·雷的呻吟般,从喉咙发出了咕哝声。
其他野兽不会像人一样被情感左右……
人类到底为什么会互有争执,彼此伤害呢……
难道不是因为害怕过着像我一样无趣的生活吗?
「愚蠢……人类并不会故意彼此伤害!」
那么为什么祭祀我的子民,会寻求我的力量,
接二连三製造杀伐的武器呢……
其他子民又为何需要这些武器?
这些话提醒了吉尔达·雷,他是为了寻求「赛革特之钢」才来到这个地方的。换句话说,他也是来寻求颂恩的力量。
「那是……为了对抗强大力量,才需要力量……是憎恨带来了另一份憎恨……!」
吉尔达·雷勉强说出几乎让他呕血的回答。
多姆奥伊为了在奥拉阴影下自保,需要对抗生命魔法的武器,就像里沃一样……可是,要对抗与凤旅团合作的里沃,又该怎么办?自己能做到的事,真的太少太少了。
那么,错的是第一个伤害他人的人吗?
「没错……!」
如果没有里沃之战……如果奥拉不对他们胁迫外交……如果凤旅团不要伤害梅比多尔杜王子……
但那些也都是人。是人在伤害他人……
在稍纵即逝的短暂生命中,不断追求、被激情所左右……
我是这么去理解人类的生命……
颂恩愉快地说道。一股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更为接近绝望的感慨袭向吉尔达·雷。
如果颂恩真的是神,那么神真的一点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懊恼与痛苦吗?就像人类栽培花草一样,祂也只是将人类当成毛色不同的生物观赏而已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人类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可是颂恩却用有如轻舔嘴唇般的声音说道:
汝所想要的力量,我能够赐予汝……
但要用汝的憎恨来交换……
他突然拿下纽芭的面具,恢複了蛊惑人的女子姿态。这很明显地是种诱惑。儘管吉尔达·雷感到嫌恶,仍被这个提议所吸引。纽芭因为这么做,获得了颂恩绅的强大魔力,而吉尔达·雷则无法不去想让自己也成为这种存在的可能性。
2
「太了不起了……」
听见不是自己发出的轻喃声,吉尔达·雷猛然抬起头。
拥有美女外貌的颂恩神也在宝座上一顿,环顾着四周。
蜷缩纠缠在她脚下的蛇群,突然就像沸腾了一般往上喷,铁灰色面具分开了蛇群的顶点而外露出来。先前才被红色鳞片与火焰吞没的假纽芭,再度浮了上来。
假纽芭身上罩着一层紫色的魔法之光,就像脱皮的蛇一样,将蛇群自他身上一一剥落,若无其事地现身。那个人是个魔法师。他用保护自己与吉尔达·雷不受火焚、并引导至此处的魔力,躲过了蛇群的瘴气,而且还以似乎不服气的态度听着颂恩与吉尔达·雷之间的问答。
「火神啊,蛇神啊……名称是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魔法师撩起衣摆,向宝座上的女王屈膝。
「如果您需要憎恨,我身上也多不胜数。请您将製造『赛革特之钢』的力量赐予我吧!」
魔法师那华丽的动作,以及优雅的口吻和他的声音,一口气唤醒了吉尔达·雷的记忆。那是令他憎恨得无以复加的仇人身影。
「竟然是……你……」
魔法师特意展现般地拿下面具,露出银白色的长髮与秀逸的额头。
「乔贝尔魔法师……」
浮现高傲冷笑的紫色眼眸,瞥了一眼吉尔达·雷。嗤笑声从他的薄唇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