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尔达·雷朝着悬挂一抹彩霞的白色天际放出一箭。
「你打算射哪里啊!」
库比亚多的视线追着箭的行进方向,警告他。
「那里可是皇帝的禁猎区喔。要是发现你的箭在那里,肯定抓你治罪。」
吉尔达·雷没说他瞄準的其实是远处的一头乌鸦,却反问了库比亚多:「皇帝?」
两人跟塔欧、小宝一起骑着卡尔加来打猎。他们从都城西北方的一处渡船场出发,沿着百疾川北岸逆流而上。
混浊的翡翠色河水上兴起泡沫,蜿蜒地流经宫殿陡峭城墙的下方。从宫殿正北方一路到与艾尔川汇流处,全是里沃所引以自豪的水军停泊处,军舰桅杆林立在水面上。然而等他们来到这么上游的地方,就会发现只剩下通往运河的船只了。
南边的岸上是一大片丰饶的田园与树林,但北岸这边只有数排长在堤防上的沙柳,以及稀稀落落的草皮而已,再离河川远一点的话,就只剩下乾枯的荒漠。
卡尔加原本就是生长在沙漠的动物,因此久违地离开廄房来到宽阔的地方,都显得很高兴。吉尔达·雷让小宝坐在自己的卡尔加上。少年因第一次坐上这种骑兽而相当兴奋。
「那一带全都是贵族的庄园喔。他们利用渠道取用艾尔川的水。」
艾尔川的水很苦,无法饮用,因此专门用来灌溉绿洲上的田地
旁枝错节的渠道布满了整片绿地,先汇流进环绕都城南面的艾尔川之后,再到下游与百疾川交会。而从这里可以一窥那片景象,是因为自百疾川到西南边的地势坡度有些低。北岸的堤防筑得很高,这使得百疾川的水量就算增加,水流也会沿着运河灌溉西南地区,不至于泛滥成灾。
西边的地平线上,可以看到草木不生的南方山脉。山的另一面是一处称为石滩的光秃秃岩石沙漠。艾尔川的水之所以会苦,是因为溶进了石滩的矿物与盐分,但百疾川则是来自与寨亚国交界的世界最高山脉的融雪,因此无论水质或水量都非常优越。
总而言之,利亚纳是一座四周环绕着沙漠的绿洲城市。百朗人民战胜了乾旱与水灾,建造出这一座丰饶的都市,却被里沃全部佔领,的确相当讽刺。
「我们兵分三路行动,顺便赌一顿午餐如何?我跟小宝一起行动。」
吉尔达·雷的提议,让库比亚多戏谵地说:
「吉尔,你带着拖油瓶真的好吗?抓不到猎物的家伙可得请喝酒喔。」
「我才不是拖油瓶!」
小宝虽然很生气,但还是遵守与吉尔达·雷的约定,没有泄漏两人真正的目的。
塔欧与库比亚多虽然是跟来监视吉尔达·雷,但也抗拒不了能全速驾驭卡尔加的诱惑。反正雪芙儿被留在城馆里,小宝也同行,如果真有个万一,吉尔达·雷也不至于逃亡。
「那么,正午回到这里集合。」
吉尔达·雷拉过卡尔加的长耳朵让他们面向东北方,在他的驱策之下,卡尔加像是等不及一样一下飞过堤防,展开前肢的皮膜开始滑翔。
「喂喂喂,那里你们只能抓到砂蛇而已喔!」
库比亚多与塔欧讪笑着,然后沿着河川兵分上游与下游两路前进。
「很顺利啊!好痛!」
卡尔加在滑翔时后腿蹬向地面的动作,让小宝笑得咬到了舌头。卡尔加有着像兔子一样结实的后腿与粗尾巴,并藉此飞跃宾士。
吉尔达·雷与少年打算完成奇太卜家古文书上的下水道地图。
百朗人民将下水道路线刻在古文书上,小宝则在地图上把街道的泉水盘与喷水池的位置画线连接起来,确定了这些线条与古文书上的图几乎一致。
可是吉尔达·雷很在意图中一两处没有吻合的线条。这两处都延伸到距离利亚纳街道很远的地方。其中一条在都城北方,也就是两人现在要前往的地方。
「真的会有泉水吗?那边只有沙漠而已喔。」
小宝举起手来遮挡太阳眺望远方的地平线,不安地说道。
儘管砂石地上有高低起伏,仍然草木不生。不过吉尔达·雷锐利的视线却发现远方有处稍高的沙丘上,似乎有片像树荫的黑影覆盖着沙丘。
在极为刺眼的日光下,他再度眺望过去,确认那并不是那个不祥的黑色鸟影,靠近阴影一看,原来是一片大约有卡尔加那么高的沙柳。沙柳只要有一点水分就能够生长,但眼前这片树丛却不像河岸边那些高大的树木,而是许多细长而彼此缠绕的枝欞往沙丘延伸,整体呈现半球体状态。
「这是红沙柳※。跟我的名字一样。」(※「红沙柳」的日文跟「小宝」同音。红沙柳是中国特有植物,生长于乾旱地区,亦称为「观音柳」、「河柳」、「西河柳」、「赤杨」、「柽柳」、「柽柏」。)
小宝摘下一截红色的枝桠,当成牙籤一般叼在嘴里。据说红沙柳在沙柳种类中最耐乾旱,也因为树枝与叶子拥有带有清凉感的独特香味,所以不容易被昆虫或野兽当成食物,似乎也因此才能在这样的沙漠中勉强生存下来。
「所以奎里德才替你取了这个名字,希望你能活得坚强?」
吉尔达·雷不经意地说完,小宝便吐掉口中的树枝。
「才不是呢。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因为我不喜欢我妈替我取跟我父亲一样的名字。父亲在我出生的时候,还有在我出生之后,都长年不在家而在外面打仗。我妈很寂寞,才会希望我能代替父亲陪伴她。」
少年很讨厌他人叫他小奎里德。吉尔达·雷以为是因为库比亚多的捉弄,但原来背后有更複杂的情绪。
突然间传来一音效卡尔加的高亢叫声,两人回过头,只见绑在红沙柳树枝上的卡尔加不见了。土石崩落的声音自沙柳林下方响起。
「有洞穴!」
小宝将脖子采向树枝下方,吉尔达·雷赶紧抓住他的腰带。
「小心!」
树林的根部瞬间崩塌,吉尔达·雷千钧一髮之际抓住了差点倒栽葱跟着滑下去的少年。如半球体建筑的红沙柳群下方,竟然有个又大又深的洞穴。卡尔加随着砂石一起掉下底部,挣扎了几下后,才踩飞一堆砂砾重新站了起来。
吉尔达·雷捉紧红沙柳的树枝,将身子探进洞穴察看。那个洞穴就像一个巨大的水井,里面有一片大约有一一一匹马身长的四角形,很明显是人为堆砌起来的坚固石墙。到达底部也有数匹马身的距离,堆积在脚边的沙相当柔软,看来原本崩塌前这洞穴还要更深一些。
「首先我们得把它拉上去。」
他将套绳绑在卡尔加的鞍上,跟小宝合力将它拉至地上,幸好卡尔加并没有受伤。接下来他再将卡尔加绑在远一点的石头上,并从那里拉起一根绳子,以方便他们能下到洞穴去。
洞穴的墙壁上,红沙柳的根就像蔓藤一样密密麻麻地交错排列,完全不必担心手脚没有攀爬的地方。整面石墙虽然老旧但相当牢固,几乎可以说是滴水不漏了。树根甚至无法穿透岩石与岩石间的缝隙,只能不断向下延伸。
「好厉害啊。这是古文书上也有的文字!」
小宝发现刻称在壁上的文字与陶板上的相同。
「上面写了些什么?」
「唔,我认得『水』这个单字……啊,这里也有百疾的记号!」
南面墙壁上浮雕着一大幅很像老虎的野兽图。这个果然是古文书上有记载的下水道北端。此处肯定祭祀着百疾川的河神,并且施展了将水流引入利亚纳的魔法。
浮雕相当精巧,甚至连老虎斑纹似的毛皮纹路都刻上了。吉尔达·雷发现浮雕上百疾露出獠牙的大口里爬满了红沙柳的根,跟墙壁的其他部分不同,显然这里有空隙。
吉尔达·雷用小刀切开根部并扯开它们,但树根前端到一半就散了。他试着将手腕伸进隙缝,只摸到乾燥的石头,而且里面似乎还要更深入。
「我进去看看好了。」
小宝窥探着隙缝里。
「不可以,里面说不定有蝎子。」
吉尔达·雷拔剑,等待自己的魂源与剑的波动产生连结,然后缓缓把剑尖伸进洞孔。他能够感受到经由剑刃传来的波动:乾燥的石头与砂砾,栖息地被侵扰而慌乱的小小地虫,剑尖切断了沙柳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当他深入直达剑锷处时,一股异样的波动穿透了剑身。那股又冰冷又缠人的波动从吉尔达·雷的手臂传递到肩膀,让他背脊一凉。
我感觉到了……远古的恨意……
魔剑很高兴地呢喃着。
远古的魔法……
吉尔达·雷闭上双眼与颂恩神对话。
「那是什么魔法?」
人民一再遭受侵略、蹂躏后所生出的憎恨……将所有繁荣都封印在这片土地下的诅咒……用大量的活祭品来交换……
颂恩神的波动与百朗魔法产生共鸣,发出阴郁的笑声。吉尔达·雷把剑拔出洞孔,擦掉额头上感到不快的冷汗。
「雷阁下,你没事吧?」
小宝没有察觉魔剑的波动,只是很担心地看着他。吉尔达·雷朝他点点头,攀着墙壁上的树根,试着挖掘脚下的沙土。
「这些树能生长,就表示地下有水。不对,应该说『曾经』有水……」
可是往下挖了约一匹马身之后,沙子也没有任何潮湿的迹象,只是不断往下崩落,并立刻把他挖的洞埋起来。红沙柳的根似乎还在更深的地方。地面上不断吹拂而来的沙砾,就像要与树根的向下生长比快一般往上堆积。
吉尔达·雷将薄绢贴在浮雕上,涂上蜡墨拓印正确的图样后,两人再度回到地面。他从绑了卡尔加的岩石上低头向北望去,发现前方的台地上有个宽约二十匹马身的低洼区,就像挖好的通道一般。
「那是不是水道的遗迹?」
「水道?你的意思是以前百疾川北面也有绿洲吗?」
这个洞穴很可能曾经是用来储水的水窟。吉尔达·雷思忖着这条通道的去向。
「这个方向过去应该是古都卡撒拉吧。我曾在卡撒拉听说古都没落的原因。过去寨亚冰河融雪之后丰沛的水往下流成为卡撒拉川,卡撒拉就是位于河口的水都。可是不知不觉卡撒拉川也逐渐乾涸,只剩下带河的涨潮会流过占都水道了。」
「听说百疾川的水源也在寨亚山脉,为什么卡撒拉会枯竭,而百疾川如今依旧有丰沛的水流呢?这不是很奇怪吗?」
小宝摇了摇头。
「百疾川与卡撒拉川是同一条河川喔。过去水源从寨亚往东流进卡撒拉,在一场毁灭『古里沃』的大地震之后改变了流向,成了今天的百疾川。」
这才是吉尔达·雷所需要的答案。
「那么这条水道,说不定就是当初从改变流向的河川将水引进卡撒拉的遗迹。」
里沃之所以攻击并消灭百朗,可能就是为了争夺水源。想来百朗人民为了阻止里沃挥军南下,才会用他们的魔法阻止里沃建造水道。
将所有繁荣都封印在这片地下的诅咒……就是将百疾川的水流带进利亚纳的咒文。
2
两手空空回去、让库比亚多嘲笑了半天后,吉尔达·雷等人回到了城馆。
「喂,吉尔,好像是你的客人喔。」
库比亚多敏锐地发现门前有辆挂着奇太卜家族马印的马车。
身穿带有琉璃光泽的裙装,精心打扮的嘉蓝小姐正在客厅等候。奎里德外出,所以似乎是由马可斯桑殷勤招待。
「雷阁下,很抱歉突然来访。因为您似乎对百朗的古文献很有兴趣,所以我带了那些陶板的拓印本来给您,顺便也将译文写上了。」
嘉蓝双眼散发光彩,期待着能讨吉尔达·雷的欢心。马可斯桑在一旁朝他挤眉弄眼,让吉尔达·雷后悔自己回来得太早。
感到高兴的人是小宝。他兴奋地拿出薄绢给嘉蓝看。
「嘉蓝小姐,可以麻烦您解读这上面的古文吗?」
「啊,这是谁给您的呢?」
嘉蓝抬起头看着吉尔达·雷,小宝则慌忙地编造借口。
「这是从街上的泉水盘印下来的字。」
「街上?啊,这是其他文献上也看得到的内容喔。『北边是乾涸沙砾、漩涡;南面有清澈河川、波浪。百疾沉睡之时,月光皎洁,孕育千种草木……』,但最后一行我倒是第一次见到:『百疾利亚纳……维雷吉得。』这意思就要查了……」
「不必这么讲究。」
吉尔达·雷接过薄绢收进自己的上衣里。只见马可斯桑用探询的视线看着他。吉尔达·雷冷淡的态度,让嘉蓝挤出一抹笑容站了起来。
「我该告辞了……雷阁下,您方便送我到马车那儿吗?」
嘉蓝在大厅前停下脚步。
「雪芙儿小姐似乎不在呢。雷阁下,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吉尔达·雷不认为嘉蓝会想见雪芙儿。
「不知道。」
「虽然我很犹豫该不该说,但还是认为您应该要知情:她现在跟叶慈家的莱谬皇子在一起喔。我的家僕告诉我,最近频频看见他们二位往来呢。」
吉尔达·雷因惊讶而陷入沉默,嘉蓝见状又以安抚小猫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只是想要提醒您,太过相信她的坚贞对您并没有好处……」
吉尔达·雷的胸口涨满了厌恶感,因为他知道嘉蓝是特地来告诉他这件事的。
他觉得嘉蓝夸耀胜利的表情,彷彿就象徵着大国里沃的一贯态度。那种引起对方注意的策略,以及不断夸耀自己魅力的手段,跟里沃的外交完全相同。就像里沃靠战争压制属国一样,嘉蓝也打算藉由贬低雪芙儿来得到吉尔达·雷,但无论嘉蓝喜欢吉尔达·雷什么,那都不是他的本质。日前的晚餐宴席上他所吐露的真心话,嘉蓝半点也没有理解。
「感谢您的忠告,不过您与我所相信的事情并不同。我言尽于此。」
嘉蓝咬着唇上了马车,双眼燃烧着激烈的怒火。
嘉蓝的骄傲受伤了。
吉尔达·雷的蓝色眼眸中,浮现了明显的轻蔑。她身为奇太卜家的千金,向来被捧得高高在上,根本没想过会受到这种侮辱,而且对方只不过是个边境骑士……
对嘉蓝而言,吉尔达·雷就像一本稀有的异国书籍。她在宫殿时看见这名拜谒皇帝的骑士,深受他的身影与英雄事迹所吸引,因此想要得到他以一窥究竟。反正结婚本来就是一件无聊事,她想避免与太熟悉的人结婚,但若要选择身分比自己还要低下的丈夫,只能去考虑有大好前程、能确保她地位的人了。没想到,她主动示好的结果竟然是……
——那个乡下骑士肯定以为我为他着迷了。还以为自己是皇帝陛下,竟然赶我走!分明就是一个对我视若无睹、只会宠爱低贱情妇的愚蠢之人……
她气得满脸通红,于是打开车窗打算吹吹风。
此时,窗外一道黑色旋风突然袭向嘉蓝。
那是一只飞舞盘旋在马车上空的大乌鸦,只是正在驱策马车的马夫毫无所觉。马车内翅膀拍动的声音,还有嘉蓝受到惊吓的尖叫声,都被马蹄与车轮的声音盖过去了。黑色羽毛与鲜血飞溅到贴了一层薄纱的马车内壁上。
「停下来。」
马夫在小姐的命令下拉住了缰绳。
嘉蓝已经忘了她的愤怒。她趴在马车内的座椅上,乌鸦红色的钩爪箝住了她的额头,啄出她的眼珠,然后以鸟喙沾取眼窝流出的鲜血,在白皙的肌肤上画着象形文字与数字。疼痛撕裂了她的骄傲,同时咒印传来的魔力波动侵犯了她的魂源,只剩下完好的嘴唇像某种异形生物般嚅动着。
「我要顺便去一个地方,先往西边大道去吧。」
小姐没有抑扬顿挫的命令声透过紧闭的布幔传来。她这种对家僕不亲切的口气毕竟已经司空见惯了,马夫很快就变更了行进方向。
◎
等众人在沉入运河下的马车内发现嘉蓝与马夫的尸体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