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的基本问题
桑幸——桑潟幸一副教授转任垂乳根国际大学已一个多月,新生活依旧没步上轨道。
大学课程方面,以桑幸的情况,就像不断发射失败的太空梭,没有轨道可言。令他困扰的是,如何打发晚上的时间?尤其是怎么解决晚餐。在敷岛学园丽华女子短期大学(俗称丽短)教书的东大阪时代,晚上不必工作的日子,桑幸黄昏便泡在居酒屋懒懒地喝酒,再吃炒乌龙麵或饭糰充当晚餐。公寓的徒步圈内有数不清便宜美味的居酒屋,假如想转换心情,不管是烧烤、寿司、大阪烧,门槛恰恰好的店附近都有。除了平日常去的一军店,「候补」店也能搭配出毫不逊色的菜单,无可挑剔。居酒屋的选手阵容,战力极为坚强。
相较之下,垂乳根国际大学最近的车站——肥原站一带,只能用「凄惨」两个字形容。若说东大阪是百花缭乱的乐园,肥原就是荒野枯原。若说东大阪是海产丰富的鄂霍次克海,肥原就是死海。若说东大阪是奥林匹克运动会,肥原就是荒村的村民运动会。
居酒屋不是没有,猪排店「猪平」的下酒菜颇为丰富,评价不错,铁路沿线的烧烤店「鸟林」也不差。虽然跟东大阪的店家完全不能比,嗳,还算能忍受。
不过,这两家店有个问题,就是垂乳根国际大学的相关人士会频繁光顾。「猪平」的里肌猪排和绞肉猪排很受垂乳根的学生与教职员欢迎,往往会遇到认识的面孔。「鸟林」则是被垂乳根的招牌学系——国际交流系当成据点,每次都会有个疑似在教英文的眼熟西洋鬍子巨人盘踞吧台,阻止桑幸单骑突入。在同僚和学生会出现的店里,不可能静下心喝酒。
不是没有垂乳根相关人士不会去的店,但没人去,也是有道理的。
车站后面的居酒屋,坐吧台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会唱卡拉OK,吵得要命。人称「耕哥」的秃老头似乎不满足同伴的吹捧,还会像司仪般对坐在普通桌位的桑幸来段开场白:「感谢光顾肥原『西露比亚』,小弟由~衷感谢。接下来,『西露比亚』的招牌卡拉OK超级舞台即将开唱,由小弟一路唱到底,客人儘管待到最后,尽情~享受!」桑幸简直吓坏。而秃老头唱的是<New York,New York>,还附上一段使用粉红亮片高礼帽与手杖等道具的舞蹈。不过衣服是租来的。
前奏响起,吧台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便声援连连:「哟,开头就来这首!」「肥原的亚斯坦(注:佛雷·亚斯坦(Fred Astaire,一八九九~一九八七),美国歌手、歌舞剧演员。),耕哥!」「今天很带劲喔,特带劲!」慎重起见,说明一下,店名「西露比亚」虽特别,却是很普通的廉价居酒屋,只是角落多摆一台旧式的雷射伴唱卡拉OK。所以,耕哥是在吧台与桌位之间,通往充满浓浓芳香剂气味厕所的狭窄走道上,拿着迴音大到穿脑的麦克风,又唱又跳「New York,New York」。
接着,耕哥连续唱<My Way>、<Stardust>、<Feeling>,全是西洋歌曲,最后抛出一句「Thank you! Thank you so much!」下舞台。之后,就是老头子和老太婆的青春歌谣及演歌大会。在这家店,想安静喝酒是不可能的。「西露比亚」隔壁有家寿司店,桑幸穿过短门帘,坐到吧台一看,玻璃柜内一片惨淡,宛如暴风雨后的沙滩,散落着无精打採的沙丁鱼和色泽暗淡的章鱼脚。不料,出来招呼的师傅益发死气沉沉,脸色差得像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三天的鲭鱼。桑幸先点啤酒,请师傅捏乌贼寿司,没想到一拿饭粒就掉满桌。没见过散成这样的寿司、手指没力成这样的寿司师傅。没其他客人上门,安静归安静,但寿司鬆散成那副德性,却贵得简直是敲诈,桑幸不想再去第二次。
当然也有荞麦麵店。菜单写着「纯正手打玉露荞麦」,名字是很有那么回事,点来一看,麵条粗细不一,且鬆软易断。酒很普通,下酒菜倒是超凡出众——难吃到这种地步实在厉害的意思。吃鱼糕像在嚼塑胶,山菜天妇罗黏得像纸黏土。
踩遍各种地雷后,桑幸决定主要光顾县道旁的「兽民」(注:应是影射连锁居酒屋店「鱼民」。)。最近的连锁居酒屋意外地还不赖,菜单多样化,又便宜。唯一的缺点是,不适合单独去。「兽民」也有吧台座,不过,背对成群热闹畅饮的客人,孤伶伶地埋头喝酒吃菜,感觉不太舒服。加上垂乳根的人不时会出现,半点轻忽不得。哎呀,桑潟老师,你一个人?目前尚未遇见这种搭讪的情况,他仍坐立难安。
不然的话,就得搭电车到其他地方,但也不太对。这下真的只能在家开伙了——桑幸认真考虑时,陷入不得不付诸实行的局面。这部分后文会交代,在此仅简单描述桑幸调职一个月后的生活。有必要交代吗?要是读者问起,作者也无从回答。
COSPLAY教师
上一回<受诅咒的研究室>提过,桑幸担任文艺社顾问,研究室成为喜爱COSPLAY的文艺社杂物堆放处。打算在招生活动上COSPLAY护士的社员,要桑幸一起COSPLAY医生。
新学期的第二个星期一,是桑幸的COSPLAY出道预定日,木村社长指定他在午休时间到「世界和平馆」前——当然,是穿白袍、挂着听诊器、戴头镜的打扮。
桑幸一点都提不起劲。这也难怪,即使桑幸是COSPLAY狂热分子,一把年纪的大学教师,光天化日下在校内玩COSPLAY,像什么话。而且,桑幸并不喜欢COSPLAY。或者说,直到最近他才晓得COSPLAY是一种文化现象。更何况,桑幸身兼老师与社团顾问,没必要跟社员做相同的事。为何我要下海?桑幸愈想愈疑惑。儘管如此,桑幸心底深处,却潜藏着「没办法不下海吧」的认命感,完全屈服于将人类定义为COSPLAY动物的文艺社压力。他有种待在裸体族的的村子里,却只有自己穿着衣服的感觉。
另一方面,想到要COSPLAY,桑幸其实悄悄心生期待。虽然不到顾影自怜的地步,但想像着将被世人讥讽为COSPLAY蠢师桑幸,他感到一丝丝快感。既然如此,别半吊子扮医师,不如直接扮女装——桑幸的灵魂妖异地蠢蠢欲动。
恶,那谁啊?难不成是桑幸?好厉害,他完全豁出去了。还真敢,等于是在告昭天下嘛。有够噁心,可是他超敢。看起来挺像一回事。嗯,搞不好满合的。噢,仔细瞧瞧不坏哪,桑幸。
话虽如此,星期一早上到校后,从纸袋拿出白袍、听诊器和头灯时,桑幸仍不禁愣住。我真的要穿戴这些玩意,大白天的在众目睽睽下走出去?我的人生到此为止吗?不,莫非这是新的人生起点?这会是一种蜕变、是新桑幸的诞生吗?之前一直认为绝不可能COSPLAY,其实我意外合适吗?
桑幸漫无边际地寻思时,坊屋海人副教授送文件过来。仔细一瞧,戴狐眼造型眼镜、顶着飘逸褐发的副教授,居然穿深蓝底白花纹的和服与和式裤裙,赤脚踩着厚齿木屐。什么打扮?难道他终于头壳坏去?
「啊,这是森鸥外(注: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小说家、翻译家、陆军军医。代表作有《舞姬》等。)。」
一身明治时代书生打扮的副教授察觉桑幸的疑惑,出声解释。
「午休时间,东校区的草地上要举行社团宣传活动,我準备穿这样参加。我担任少林拳法社的顾问。」
看来,他们也打算在招生时COSPLAY。可是,少林拳法与森鸥外有何关係?
桑幸一问,书生装扮的森鸥外答道:
「哦,老师不晓得《LOVING怦然心动☆义勇队》。那部漫画里,年轻的镜花(注:指泉镜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小说家,主要作品有《高野圣》等。)、鸥外、漱石、子规(注:指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〇一),俳人、歌人,明治时期的代表文学家。)等文人会登场,当然个个是帅哥俊男。镜花使的是西洋剑,鸥外擅长少林拳法,就是边学医边打拳的设定。附带一提,漱石是以环法自由车赛为目标,正在练习自行车。」
桑幸听得一头雾水,总之他是在COSPLAY。不过,何必一大早就这么折腾?
「换衣服很麻烦啊。何况,这身打扮去上课,学生满捧场的。比起遭到忽视,有人捧场当然好,老师不觉得吗?不觉得噢?啊,可惜赢不过茂吕老师。」
由于长得和即身佛一个模样,而获得「即身佛」绰号的日本文化系老教授是渔捞社的顾问。近几年的招生活动上,他都穿碎白花和服,外罩短蓑衣,腰挂鱼笼,踩着草鞋,挥舞代表大丰收的旗子。而且是在广场,独自一人。
「厉害的是,渔捞社没半个学生COSPLAY,只有茂吕老师。很难以置信吧?啊,我也一样。不过,少林拳法社成员穿功夫装,说什么只有我COSPLAY,实在是自打嘴巴。那么,我先走啦。」道别后,练少林拳法的书生森鸥外,踩着木屐,发出「喀啦叩咚」的吵闹声响离开。
看情况,在垂乳根,老师COSPLAY是一种常识。这么一想,虽然觉得很蠢,却轻鬆不少。相较于短蓑衣配丰收旗的「渔民」,「医生」根本是小菜一碟。
到了午休时间,桑幸总算做好心理準备,匆匆吃掉预先买好的炒麵麵包。此时,木村社长打手机通知,COSPLAY因雨取消。望向窗外,的确在下雨,体育馆前的树木灰濛一片。这么一来,他又不禁感到有些可惜,人类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
文艺社改成下星期三COSPLAY,桑幸重新下定决心,不料,那天中午突然要开招生委员会议,星期四也是相同情况。到了这个地步,桑幸渐渐觉得忍无可忍,暗暗咒骂起招生委员长鲸谷教授:你就是要妨碍我COSPLAY吗!
星期日,桑幸在住处悄悄换上白袍,挂起听诊器,并戴好头镜。揽镜自照,嗯,造型还不赖。桑幸假装自己是在进行诊疗的医生,拿听诊器四处按。理所当然,不管是按到柜子、桌子或电视都没反应。接着,他按到开着的电脑主机上,「嗡」地巨响传进耳中,吓得他「呜噢噢」地惊叫。桑幸脱下白袍,洗完澡又穿一次。这天直到睡前,他共换穿三次白袍。
翌日星期一,桑幸想着总算能COSPLAY,又下起雨。星期三要开会,星期四一早天气晴朗,桑幸抵达学校后,立刻前往鲸谷教授的研究室,表明就算中午开会,他也不能出席,排除万难等待午休的到来。
上午的课结束,回到研究室一看,文艺社全员到齐,终于要上场。社员随性说着「老师好」,向桑幸打招呼,并从纸箱挖出服装和小道具。
桑幸十分紧张,先在办公桌前坐下,问:你们吃饱了吗?社员回答,由于下午第一堂大伙都没课,想等午休完再用餐。桑幸下午有一年级的必修课,他已先备妥「饭糰组合」(二九〇圆),虽然趁现在吃比较好,却没食慾。不如先泡个咖啡吧,桑幸从办公桌抽屉取出豆子,突然有人喊「桑幸老师」,吓得他连应声「是」都哑嗓。大概是要COSPLAY,紧张过头。
「我……我立刻準备。」桑幸语气慌张。
一贯身穿古早车掌小姐般怪异深蓝套装的木村都与社长说:
「啊,不是啦,请老师出去一下。」
「出去?为什么?」桑幸难掩困惑地问。化电眼浓妆、穿热裤的早田梨花,像打工的酒家女似地娇嗔「我们要换装嘛~」。「哦,这样啊。」桑幸站起,不小心撒出袋里
贴着「桑潟幸一副教授」名牌的门,「砰」一声关上。岂有此理,不满的情绪在桑幸肚里翻搅,却无计可施。大势已定,桑幸只是溪流捲走的一片竹叶。竹叶顺着水流沖往厕所,顺着水流小解,便意自下腹油然而生。于是,桑幸乾脆顺着水流在马桶间关一阵子打发时间,还算是幸运。
从厕所回到研究室时,门碰巧打开,社员准许他进入。踏进研究室,他发现情况有些古怪。原以为社员要COSPLAY护士,但根本不是。
「扮护士的反应不太热烈,我们决定改扮鬼太郎(注:水木茂的漫画作品,多次改编成动画及电影。)。之前扮过,道具都留着。」头罩灰布的木村社长边说明,边拿眉笔在鼻子底下画鬍鬚。
「桑幸老师看得出我们分别在扮谁吗~?」抱着眼珠老爹塑胶玩偶的早田梨花问,桑幸点点头,很快认出木村社长扮的是鼠男,护士山本是穿条纹背心踩着木屐的鬼太郎,扎两条辫子搭水珠图案洋装的早田梨花是猫女,牙牙的竹竿上挂着代表一反木棉的布。他唯独不晓得披黑斗篷、戴高礼帽的游民女大生神神,也就是神野仁美的角色。社员解释,她扮的是梅菲斯特。原来如此,桑幸又点点头,想起鬼太郎的漫画里确实有这号人物。
可是,最费解的是暴龙藤井。她穿着普通的运动服,脸上只涂灰色。见桑幸一脸纳闷,大伙催促「给桑幸老师瞧瞧」,暴龙藤井便摊开叠起的厚纸板。约莫两张榻杨米大的厚纸板涂成灰色,她从正中央的洞探出头。啊,是涂壁!就是涂壁没错。桑幸没来由地感动,社员也纷纷发出讚歎。
「暴龙的涂壁超炫的!」
「简直像到爆。」
「我们全被比下去了。」
「根本赢不过。」
社员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很快着装完毕。「我们走吧!」木村社长一声号令,众人迈步移动。
那我呢?我要扮哪个角色?话来到嘴边,桑幸慌忙吞回去。没有我出场的份吗?鬼太郎一行无视桑幸无言的疑问,嚷着「我们走喽!」浩浩蕩蕩离开研究室。至少在COSPLAY鬼太郎方面,社员似乎对桑幸没任何期望。
搞什么,丢下我一个人看家!桑幸暗骂着,灵魂却不住吶喊:
——不然我也能扮个鼠男啊!
真的,论起鼠男,桑幸有自信扮得比木村社长称职一百倍。虽然涉及性别与体型,但桑幸更具优势。学生时代,我的绰号就是「鼠男」啊!在扮演鼠男上,我的实绩优异,没人比我适合。瞧瞧,木村社长那算啥?那样就自以为是鼠男吗?等级未免太低,根本只是个变态。鼠男得卑躬屈膝、狡猾卑鄙,同时散发出既非妖怪也非人类的苦恼与哀愁啊!
话说回来,桑幸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对鼠男如此斤斤计较。可惜,角色已被抢走,观察得再仔细也没用。独自留在研究室的桑幸,一颗颗捡起打翻的咖啡豆。捡着捡着,体内涌起一股恨不得诅咒全世界的强烈情绪。
既然如此,我就单独COSPLAY给你们看!无关文艺社,我要完全独立,不受任何人指挥与干涉,凭自身的意志COSPLAY。我要独立进行COSPLAY活动,就算别人说「很丢脸」,也不能阻止我!
看哪、看哪,怎么样,很丢人吧?你们上的是这种老师任教的学校,一定会被当成蠢蛋大学。或者说,早就是蠢蛋大学。
桑幸想像着主动化身鼠男,惹得学生连连皱眉,在校园昂首阔步的自己,兴奋到「咕呼、咕呼」地急促喘息。然而,捡完豆子时,他的心急速萎靡。
若我有一个人COSPLAY的气概,人生应该会更海阔天空。连COSPLAY都不敢,或许我永远都COSPLAY不成……想到这里,桑幸热泪眼眶,鼻腔一阵酸楚。
桑幸坐回椅子,取出背包里的「饭糰组合」,大口吃起来。
鲸谷教授的提案
遵循女子短大时代的传统,垂乳根国际大学的教授会,只有教授才能参加。这种旧时代的陋习现今已难得一见,对身为副教授的桑幸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丽短的教授会也一样,容易拖得又臭又长。原因在于,总有些人对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异常吹毛求庇,针对文件里的用语或措词热烈讨论半天,儘是添麻烦。丽短的某次教授会上,曾为致词开头「新秋之际」的定义,激烈争辩三小时。加上有一群人把教授会当成表达自我主张的场域,趁机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导致一场会开得没完没了。
丽短时代,桑幸心目中的教授会,彻头彻尾是忍受荒谬无理的修练道场。光是不必参加教授会,就有赚到的感觉。
取而代之,副教授必须参加两周一次的副教授及讲师会议。不过,这纯粹是宣布教授会决定事项的场子,较能简单结束。至于桑幸其他的业务,还有一周一次的系务会议、几个不定期举办的委员会会议。原本还算轻鬆,名叫鲸谷光司的人物,却彻底粉碎桑幸的乐观。
这个大型信贷公司的前任董事、把桑幸从丽短挖角到垂乳根国际的恩人——鲸谷教授担任招生委员长,老是在午休时间召开会议,害桑幸错失COSPLAY的机会,先前已提过。至于为何需要开那么多会,简单地讲,那些都是鲸谷教授的个人演讲会。
鲸谷教授一向认为,垂乳根的教师缺乏危机意识,经常激昂诉说的主题,便是振兴校园全体的招生精神。
「大学教授都是一些少爷小姐出身,天真得不像话,以为学生会自个儿从天上掉下来。不然怎能那样悠哉,不当一回事?」
换句话说,鲸谷教授对教授会有所不满。据桑幸听到的消息,由于鲸谷教授开口闭口都是招生问题,受不了的教授们联合抵制他发言,希望他若有提案,就当招生委员会的正式见解上交书面报告,所以他才会频繁召开委员会。
可是,就算要提案,到高中进行招生宣传、寒暑假举办大学体验营、校庆的学校介绍等等,教师的招生活动已排得满满的,实在很难想出新方案。
因此,鲸谷教授的演说,从头到尾都是精神训话。招生委员会唯一的意义,就是供在教授会上吃瘪的鲸谷教授发泄不满。鲸谷教授也许能获得满足,但被迫聆听的桑幸等人倒霉透顶。桑幸甚至真心地想,乾脆抓几只小猫代替他听训。
精神训话除外,鲸谷教授只提出一项具体方案,即学生成绩计分的改革。
「上次出席教授会,真是吓到我,他们居然不给没缴期末报告的学生学分。哪有这种荒唐的事?学生可是缴了学费。不给缴学费的学生学分,那怎么行?要不要交报告是学生的自由吧?毕竟缴钱的是学生。不料,另一个老师发言,表示他每次上课都点名,缺席超过一半堂数的学生就当掉。我问他,你疯了吗?只不过是缺席、没来考试,就不给学生学分,这种毫无常识的事竟在校园横行,大学这地方简直教人目瞪口呆。「愤慨的鲸谷教授提案,建议学生选好课后一律打上「优」。由于他是认真的,招生委员会便以委员会的名义製作文件。至于收到这份提案,教授会上反应如何,就不关桑幸的事了。
话说回来,鲸谷教授垂下蜘蛛丝救出桑幸的地狱,也就是敷岛学园丽华女子短期大学——俗称丽短,原本去年度结束后便要闭校,但过程中发生一些有的没的情况,决定继续撑下去。于是,桑幸不免心生怀疑,从丽短转调垂乳根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只看工作内容,丽短与垂乳根没两样,至少改为四年制大学的第一年,因缺乏四年级生,任课堂数很少,算是相当轻鬆。虽然多出丽短时代没有的业务——文艺社顾问,且生活机能不太方便,反过来讲,也有更接近东京的优点。总体而言,这次换工作算是正确的判断吧,桑幸下了正面的评价。
若丽短是地狱,垂乳根当然也称不上天堂,嗳,大概算是炼狱(注:天主教教义中,炼狱位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是灵魂死后暂时受罚的地方,偿清罪孽后即可上天堂。)吧——然而,这样的想法持续不久,随着月底来临,桑幸再次被推入地狱谷底。
薪资条的数字
掉进地狱的原因,出在薪资明细上的「实领金额」栏数字。
110,350
不管看几次都一样。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桑幸茫然注视这行数字。原以为是一百一十万零三千五百圆,但不可能有这种事。无论怎么看,都是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斜看正看,同样是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
怎么会是这种数字?明细上印着「本薪」195,500,已经够少的。不过,在丽短也仅有二十万出头,半斤八两。差异在于津贴的部分,交通津贴、住宅津贴、职务津贴、本薪调整,上述项目全是零,不然就是才五百圆左右。待在丽短时,光这些加起来就差不多有近二十万,现在全没了。相反地,互助保险、僱用保险、互助会费、税金等代扣部分整整被扣86,450,最后剩110,350。看多少次都没变,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
「桑潟老师已是资深教师,不过,还是得从副教授的第一级薪水领起,所以大概会少一点。」桑幸冷不防想起鲸谷的这番话,当时他就有股非常不祥的预感。可是、可是,这哪叫少「一点」?这种金额教他怎么过日子?
「梅森·乔布尔」公寓月租七万二千圆,加上水电、瓦斯、电话、网路费,约莫八万五千圆。如此一来,生活费只剩两万五千圆多一些。得靠这点钱张罗吃喝、交际、服装、娱乐才行。
提到娱乐费,依桑幸的情况,首先是以漫画和将棋(注:一种日本棋盘游戏,规则类似象棋。)杂誌为主的书籍,其次是电玩。再来是DVD,有时买、有时租,但九成当然都是成人片。其他就是网路赛马,不过,他只买奖金高的,买的也不多。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下两万圆。那么,只剩五千圆。
桑幸与时尚无缘,几乎不花钱置装,问题在于交际费。他极不擅长应酬,没有朋友,丽短时代不曾跟同事去喝酒,学院的尾牙和迎新欢送会也都缺席。桑幸根本没打算把钱花在社交上,似乎认为自己是「一匹狼」。在这节骨眼,他是不是一匹狼无关紧要,虽然罕见,桑幸仍会收到红白帖子,这个社会意外地处处充满人情。不能小觑结婚的红包、葬礼的白包,一、两万转眼就消失无蹤。碰上红白帖子,当场就变成赤字。
还没完呢。不晓得能否归在娱乐费里,不过,单身的桑幸一个月也会想去一次风月场所,那就大赤字了。况且,他还没算进伙食费。别说赖在居酒屋喝到爽,连米都买不起。
假使月薪无法撑持,只能靠奖金。然而,想想津贴全遭删减,感觉不必抱太大期望。不是开玩笑,极可能没奖金。最后究竟会变成怎样?
~会怎样?会怎样?会变成怎样?~桑幸哼唱着,重新凝视明细单,彷彿用力盯着,数字就会变形。可惜,数字依旧是110,350。看几次都一样,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
会不会是弄错……?对,肯定是弄错,像行政人员电脑输入错误之类的。桑幸思索着,所有津贴被删减一空,肯定会引起暴动。此刻,教师们看着薪水明细,想必愤怒得浑身发抖,不可能不闹出事。具体上会闹出什么事?脑海倏地浮现,头绑毛巾的教师们,持棍棒在校园哇哇叫着奔跑,宛如农民起义的情景。不过,他立刻反省,这实在有欠真实性。总之,会发展成一场不得了的大骚动。
这下不得了喽,桑幸嘲笑似地低喃,想像起园村事务课长向众人下跪道歉的场面。为何是园村?因为桑幸认识的行政人员只有园村。幻想中,遭桑幸等人斥责「今后不许发生第二次」,园村说着「小的知错」,几乎要把头埋进土里求饶。好吧,这次放你一马——白日梦里的桑幸傲然宽恕时,现实的桑幸注意到一个事实,不禁愕然。
会不会只有他的薪水弄错?
没错,不无可能。果真如此,该怎么办?当然,去事务室订正就行,根本想都不用想。但等一下,事情没那么简单——桑幸进一步思忖,纯粹是弄错没问题,可是、可是,万一没弄错呢?
前往事务室,拿薪水明细单给职员看。欸,是不是弄错啦?职员接过单子,我瞧瞧……嗯,没错,老师的薪水只有这丁点。咦,啊咧咧?难道老师以为薪水会更多?啊哈哈,怎么可能。拜託,是桑幸老师耶,顶多就拿这样吧——类似的画面不断冒出,桑幸整晚无法成眠。
隔天,桑幸顶着比平常阴沉混浊的脑袋去到学校一看,并未发生暴动。上午望向教室的窗外,不见持棍棒的群众在校园徘徊,遇到的教师也没特别生气的模样。
桑幸焦躁地参加一点半的系务会议,围坐长桌旁的同僚虽然有些无精打采,但感觉一如往常。不愿错看掠过众人脸庞的不安,桑幸瞪大猜疑的双眼,却没任何发现。会议结束,桑幸耐不住焦虑,喊住坊屋副教授。
怎么啦?副教授一派轻鬆,神采奕奕,看不出半点阴影。桑幸再次确认,这不是脑袋有想法的人的脸,下定决心开口:「我想问一下薪水的事。」
「哦,薪水。」坊屋的语气不甚在乎,「听说会砍掉很多津贴,不过也砍得太离谱了吧。一般状况下,肯定会引发暴动。」
对嘛,果然还是该暴动——桑幸开心起来。话虽如此,坊屋的态度实在不像要掀起暴动。
「可是,嗳,这也没办法。只能打工撑过去。」年轻的副教授轻巧地丢下一句,便说要去和少林拳法社的学生吃饭。学生希望他扮「森鸥外」,他觉得在外头COSPLAY不太妥,又觉得搞不好会意外有趣,颇为犹豫——他撇开薪水问题,油腔滑调地讲起没人打听的事。
「房总工业大学的空手道社也会到场。老师知道房工大吗?对,就是日本第一的文盲大学,他们似乎会COSPLAY参加。对方要COSPLAY,我们不能输人——这岂不是人之常情?不是吗?果然不是吧。搞不好单纯是我喜欢COSPLAY。或者说,我是不是扮上瘾啦?啊,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桑幸回答「没有」,坊屋便说声「掰掰」,匆匆去变身「森鸥外」。
总之,这下就明白,不是只有桑幸的津贴被删。明白归明白,坊屋却不怎么介意,桑幸颇为疑惑。总不会是满脑子COSPLAY,忘记薪水的不对劲吧?还是,虽然津贴被砍,但金额因人而异?
「今后的时代讲求绩效,大学也要引以为本,不然说不过去吧?不论勤奋与否薪水都一样,老师们也提不起干劲,是不是?」桑幸又冷不防想起鲸谷教授的话。
那该怎么办?追上坊屋,问他拿多少薪水最快。不过,行得通吗?若坊屋的薪水和他八斤半两就没问题,证明薪水没搞错。万一坊屋拿的远远多过他……光想就恐怖。况且,如果坊屋的薪水较多,便无法证明桑幸的金额是错的。「你薪水多少?」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启齿。
还是得去事务室确认——桑幸下定决心,离开会议室后,直接走向事务室。薪水明细一早就放在外套胸前的口袋。对,去事务室,一切就会明朗。
桑幸踏出A馆。西校区一片绿荫,树影高大浓密,行经的学生彷彿都染上绿意。满是龟裂的建筑物阴森森,埋没在草木间,令人联想到废弃的医院。
穿过县道进入东校区。夕阳下,草坪围绕的全新大楼璀璨生辉,彷彿来到完全不同的大学。少了西区的阴郁,好似也失去知性。桑幸目不斜视,朝着建筑师竭尽全力盖的呆板八层建筑F馆前行。刚过下午三点,事务室应该还开着。
桑幸走过入口大厅右侧的通道,瞥见左侧写着「人事课」的门牌。那里掌管着教师薪水的相关事务。两道门中的一道开着,桑幸探头一看,长长柜檯的另一头,几个穿灰制服的小姐坐在办公桌前。阴郁的空气从室内冷冷流出,桑幸不禁联想到即将倒闭的公司。走廊通风口的塑胶零件,彷彿在低喃「沉滞沉滞沉滞」般发出声响。建筑物很新,内部却又老又土,果然是盖在千叶的缘故吧。
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尽量轻描淡写、开朗地问「我想确定一下,这单子是不是哪里弄错」就行。对,就是这样。桑幸深深下定决心,为了调匀气息,先前往通道尽头处的厕所。他朝小便斗撇着不想撇的尿,不停告诉自己「没错,没啥大不了,根本没啥大不了」,折回人事课途中,却忍不住犹豫,过门未入。暂且出到大厅,再度折返,桑幸仍不敢踏进人事课,一路走至厕所。没办法,桑幸又尿一次。奇妙的是,明明刚尿过,还是挤出一点。人体真是神秘,桑幸默默想着,经过走廊,不知不觉步向大厅。
桑幸没察觉自己在办公室前来来回回,但人事课的职员早就注意到有个男人在门口徘徊,像懦弱的野兽般频频窥探室内。
那是在干嘛?不断出现在门口,脸上贴着噁心下流的笑……令人联想到庙会贩卖的玩具面具的那副表情,儿时某个黄昏,我曾在发生命案的住家附近空地撞见——离婚过两次的人事课长,突然遭噩梦般的回忆攫住。他悄声命令邻座的女职员,去打听那男人的目的。因为他怕得不敢亲自上阵。
女职员走到门口,恰恰遇上第四次从厕所折返的桑幸。于是,女职员问:「有什么事吗?」
桑幸大吃一惊。前一刻才想着「这次一定、一定要冲进办公室」,化身悲壮决心的结晶,对方却主动接触,吓得他快腿软。就像要捞水里的贝壳,冷不防竟遭贝壳一口咬住。
这完全是偶然,但女职员很年轻,算得上美人,于是桑幸益发狼狈。当然,说是美人,毕竟这里是千叶,而且是出自桑幸的观点。平常,桑幸便把特定年龄层的女性分类为「美女」及「非美女」。他心目中的「美女」,是出于「有没有资格成为自己伴侣」这种极端一厢情愿、痴心妄想的定义。
「请问有什么事?」
「这份明细是不是弄错?」
「明细吗?好的,稍等一下。呃,没有错,明细是正确的。」
「这样啊,谢谢。」
瞬间,桑幸脑海浮现一连串画面,怕得浑身冻结。眼前这个或许将与他结为连理的女性,如果知道他是赚不到几毛钱的家伙……
咦,这个人自称是副教授,薪水居然只有这么一点!简直吓坏我,那不是比我还少吗?这比打工族凄惨,难不成他是天生的窝囊废?还是当红的下流阶级?下流大学教师?我听过传闻,竟然是真的,好惊讶。
在这个阶段,桑幸压根没想到出于职务之需,对方随时能查到他的薪资。对方询问:「有什么事吗?」桑幸慌张回答「不,没事」,便踉踉跄跄地离开。
桑幸从F馆落荒而逃,宛如返巢的小动物般走回A馆。途中,他做出结论:这件事暂且搁着吧。即便真的弄错,也不可能永远错下去。行政人员迟早会注意到,并回溯修正,只要静心等待即可。不管怎样,不公不义总会得到平反。虽然得花上一点时间,正义必定会实现,忍耐到那时就行。贸然行动、操之过急不会有好结果,顺其自然才是王道。自然至上。
话说回来,薪水是由谁决定的?桑幸突然心生疑惑。他猜是理事长、校长或系主任,又觉得应该都不是。最后获得一个结论,薪水不是谁决定的,自然而然便是如此。没错,重要的是自然,顺其自然。今后就顺其自然吧,这是日本人至高无上的处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