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子正将豌豆荚的丝一一拉掉,餐桌上放了尖尖一堆豌豆荚。
屋外是个晴天,微风偶尔会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是个让人昏昏欲睡的晴朗午后。
下楼来沖咖啡的与希子拿了水壶、扭开水龙头,往里面装了水后放到火上,便在餐桌边坐下。她看到山一般高的豌豆荚,忍不住问: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纪久老家寄来的。」
「嗯,这黄绿色真是漂亮,又青翠又水嫩。」
说着,也拿起一个开始拉起丝来。
「怎么样?进行得如何?」
蓉子问起她的谕文。
「根本没办法进行,这么爱睡,我就是为了提神才下来沖咖啡的。」
水壶哔哔地叫了。与希子赶紧起身关掉瓦斯,正要放上滤纸和咖啡粉时,问道:
「要喝吗?」
「嗯,好啊,麻烦妳了。」
蓉子点点头。与希子放入两人份的咖啡粉。从庭院飞进一只牛虻,一听到牠拍动翅膀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晃动了一下身体,但牛虻根本连停都没停,就从厨房窗口飞出去了。
整间房子里开始瀰漫咖啡的香味。
「来。」
「谢谢。」
蓉子停下手边的工作,接过杯子。与希子也倒了一点在莉卡小姐专用的小杯子里,招呼说:
「来,莉卡小姐也来一点。」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莉卡小姐似乎轻轻点了点头以表谢意。
「已经进入非得关上纱窗才能防虫的季节了喔。」
与希子轻描淡写地说。
「哎呀!」
蓉子一脸尴尬。
「这间房子没有纱窗耶。」
「咦?真的吗?」
与希子说。她似乎感到十分意外,忍不住站起来检视窗户。
「啊,真的耶。有辽雨窗,但没有纱窗。」
这时纪久刚好回来。
「我回来了。对不起,害妳这么麻烦。」
「哪里。」
纪久连忙洗手,并坐到桌边加入给豌豆荚拉丝的行列。
蓉子心想:她身上沾满外面的气息。蓉子感觉得到公车及学校里的喧闹包围在纪久身旁。
大体上,蓉子每次见到人,立刻就能从对方身上的氛围感受到某些讯息。这点相当特别,她却因为长期和莉卡小姐相处,自己并没有察觉。
「真是的,一次寄这么多来,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久过意不去地说。与希子说:
「很好呀。我最喜欢趁豌豆荚嫩时,过油快炒一下,再撒点盐来吃,早就想痛痛快快吃一次了。」
「谢谢妳这么说。其实还有一封我妈写给我的信,随豌豆荚一起寄到。我最近可能非回岛上一趟不可,她说要建坟。」
「咦?是哪位……」
大家瞬间不禁停下手上动作看向纪久,纪久慌忙说:
「不是,不是,好像是要把旧坟全部集中,整建成一个新的……」
叹了口气又接着说:
「因为是乡下,即使只有一座坟,也有自古以来数不清的祖先在里面。有确实祭拜的,或是有成套墓碑的坟,当然可以一目了然;但一百年前出生没多久就夭折、连名字都没取的孩子就只有小石头似的坟,这样的坟到处都是。从前父母在世时或许还照规矩备了花瓶,但现在都找不大到了。大体上,那块石头前面的地上会有个类似蝉的幼虫钻出来的洞,那就是对死去的孩子还有一点记忆的人插香的地方。究竟是人特地挖来插香的洞呢?还是蚂蚁的巢穴呢?还真难以分辨。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前都一样,换做成年男人的话就可以建个像样的坟了。不过我倒很喜欢那种不认真找就会错过的古代小孩坟,感觉就像在早春的原野一隅发现笔头菜(注26)似的。」
「哇,好棒喔,好有乡村风情,完全没有坟墓原有的晦暗印象。我一向都觉得扫墓很烦。」
与希子羡慕地说。纪久望着远处继续说:
「喔,我对扫墓的印象总是停留在烈日当空旧曆中元盂兰盆节的午后唷。耳边全是寒蝉(注27)的鸣叫声,坚硬的乾涸地面。即使如此,乱草却到处丛生,所以不仔细找的话,就会错过那个洞唷。现在听说已经决定要把所有的坟集中起来,盖个列祖列宗佳城,然后来个……揭幕仪式?是这样说的吗?」
「这个嘛,落成典礼吗?」
「哎呀,不管啦,反正这个仪式好像不能不参加,真讨厌。原本有那么多历经风吹雨打的小坟,如今那些地方都将经过整地,弄得平平整整的。我所喜欢的那些连名字都没有、毫不起眼的小坟也一定会被忽略掉,然后改立一个又大、又丑、又招摇的新坟。」
不知为何,蓉子突然觉得必须为纪久的父母亲说几句话。
「丑不丑,不看怎么知道?」
「不,那种东西一定就像阿菊(注28)小姐说的那么丑。」
与希子斩钉截铁地说。
「讨厌耶!干么把我说成阿菊小姐?」
纪久嫌恶地说。
「抱歉,听到『坟墓』、『丑』、『Ki-ku』这几个字眼,自然就……」
「丑的是阿岩(注29)小姐吧?妳是不是把《番町皿屋敷》和《四谷怪谈》搞混了呀?」
「啊,是喔?反正就是怪谈的形象嘛。」
「怪谈过一阵子再说或许不错,因为这房子没冷气。」
蓉子轻描淡写地说。
「岂只没冷气,连纱窗也没有呀,我刚刚发现的。一定会有很多蚊虫。」
与希子一副「这下死定了」的表情。
「我只怕蛾,比蛇跟蜈蚣还怕。」
纪久听了,立刻以罕见的强调语气说,她那气势吓得大家几乎都要倒退一步。与希子接着说:
「那东西很少人喜欢吧。」
「我是真的受不了,生理上无法接受。」
「可是妳老家那个岛上应该也有很多蛾吧。」
「有啊,所以才搬走呀。」
纪久恢複一贯的沉稳语调,大家都愣住了。
这时玛格丽特也回来了。如平常一样扎成一束的暗褐色头髮,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我回来了。」
「妳回来了。」
大家齐声说。
「怎么了?大家好像讨论得很热络。」
「这个房子没冷气也没纱窗。正说到纪久怕蛾,因此逃离自己出身的小岛。」
蓉子完全无视与希子扼要的说明,只是转向纪久:
「蛾这种小东西,这附近也很多哦。妳见过夏天晚上公园里点的诱蛾灯吧?」
「不过,镇上更多吧。说起乡下的蛾才真是吓人……啊,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祖母大约十年前过世,就葬在刚刚提到的旧坟里;她过世前住的房间和主屋分开,中间以一段渡廊相连。有一天,我正要去叫祖母,结果发现那渡廊的栏杆上贴着一只我有史以来见过最大的大蛾。这么大哦!」
纪久又罕见地皱起眉头,双手比出一个圆圈,脸上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
「我觉得自己心脏似乎停了,一时动弹不得,接着一点一点往后退,然后凄惨尖叫着逃回主屋。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无法经过那渡廊。」
纪久紧紧闭上眼睛和嘴巴,彷彿告诉大家这故事说完了。
「蝴蝶呢?妳也怕吗?」
「倒不像蛾那么怕……我怕鳞粉,所以从小就不敢摸,光看倒是没关係。」
「不过,纪久,妳织的捻线绸还不是用蚕蛾茧做成的?把蛾破茧而出后的破茧收集起来,拉平做成丝棉,再纺成线织成的,不是吗?」
「就是啊。」
纪久叹了口气,似乎颇为感慨地说:
「人生真是矛盾呀。」
看来纪久心里对这事一定曾经有过一番挣扎吧。
蓉子过意不去地说:
「这里呀,的确镇上更多啦,不过……妳看,这庭院很大吧,树木又长得茂密……」
「好像丛林喔,对吧?」
与希子搞笑说。
「所以,虫很多,蛾也……不过,倒没那么大的。」
蓉子后面那句彷彿是为了安慰纪久而说的;纪久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希望如此。」
「到底还是不能没纱窗喔。」
与希子同情地插嘴说。
「哪有钱呀,纱窗很贵的。」
蓉子尴尬地说。在旁边那间房间铺上软木板,其实也花了不少钱。
「从伙食费里一点一点省吧。」
玛格丽特提议。
目前,伙食费都是每人各出一份表决出来的数目,放进罐子里,由大家轮流以罐子里的钱去买菜。回来后,再把收据和找零放回罐子。在外面临时看到特卖商品时,就先买回来,把收据放进罐子,拿走应拿的钱。收据上面都有注明购买人的名字。
「请某人别再买些莫名其妙的乳酪了。」
轮到与希子买菜的时候,老实说,大家一直很不以为然。但毕竟每个人对食物都各有各的偏好,所以截至目前为止,尚未演变成如此严重的问题。不过必须省钱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
「对了,把庭院里茂盛得像丛林的杂草赶尽杀绝,统统拔来吃好了。」
不知与希子是否也对乳酪的事情感到内疚,突发奇想地说。
「又说些不切实际的话。」
话题一离开蛾,纪久就立刻恢複冷静。
「可这不是一举两得吗?把草除乾净,虫就没地方住啦,又可以省下菜钱。」
「不过要吃草也得看季节呀,早春的话或许还行得通。」
「不!
出乎大家意料,玛格丽特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与希子说的很有道理。草呢,虽然早春的时候最嫩最好吃,但也不是说其他季节就不能吃。这全看用不用心。比方说,拔起来烫一下,再剁碎混到鬆饼里,之类的。」
玛格丽特这时指的鬆饼就是煎饼,这点大家都心里有数。
「对喔,或许对身体也有好处……」
蓉子最喜欢做这类东西了,最后大家都赞成。
当然,光凭这样省不到什么钱。不过,「吃庭院里的草」这种类似《鲁宾逊漂流记》的作风,还有带着「贴补家用」、「勤俭持家」意味的这种办家家酒的乐趣,深深吸引了四个人。
「拯救纪久纱窗基金正式成立!」
与希子郑重宣布,纪久低头一礼:
「不胜感激!」
目前还是继续过着没有纱窗的生活。
但雨后打开窗时,吹进略带湿气的草香,以及穿过树梢直接吹进餐厅的凉风,都让人感到神清气爽。
刚开始不懂得应该先去除野菜的涩味,也不知道调理方法,但久了也开始抓到诀窍了。
蒲公英、苦苣菜(注30)、鸡儿肠(注31)等菊科植物,这些野草一般不拿来食用,但只要搀进其他东西里面就容易入口了。为使小松菜(注32)等看起来分量多一点,就加入四分之一强只大概猜得出是菊科的不知名杂草。反正也吃不出来,大家便若无其事地全吃下去了。
但繁缕(注33)虽然是有名的春天七草(注34)之一,但不管怎么洗都还是沙沙的,只要搀进一点就很难吃。与希子她们每次一放进嘴里就立刻发现:「啊,吃到繁缕了。」但川烫之后的鲜绿色实在很美,大家看在颜色的份上,还是吃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