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季节过后,走在山野中经常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发现紫藤花的帘幕。紫藤季节也过后,就开始发现开在高处的毛泡桐(注46)花了。那是比藤花再深一点的紫色。藤花由上方往地面垂挂,毛泡桐的花则朝向天空。
「毛泡桐花的紫很漂亮喔,真是高雅脱俗。」
纪久的语气彷彿才刚见过这光景似的,彷彿传达出感动的余韵。
「啊,出大马路后第四个十字路口前的那户人家,妳知道吧?那是毛泡桐喔。因为旁边有松树,显得没那么醒目。每年我都会『啊,对喔』恍然想起来。」
「染不出那颜色吗?那颜色叫『花紫』是吗?」
「这个嘛,偏深蓝的紫藤色对吧?我想用蓝染后再加红花,不过……」
「蓝染吗……那就有点困难了喔。」
「对呀。」
蓝染一定要有蓝染缸。柚木都是在郊外朋友家染的。
「不过,以前的人还真厉害喔。怎么想得到那种事呀。又是发酵,又是氧化的。」
「现在大家都以这些化学变化的名称来称呼,不过以前的说法应该感觉比较亲近吧,一定也是猜想着『如果变成那样,应该会产生这种变化』,然后一再尝试,对吧?」
「妳这倒让我想起紫萁(注47)刚长出来的卷鬚。」
「对。」
「那中间还卷着鬆软的棉,对吧?」
「对,对。」
蓉子回答。心理想着紫萁之所以可爱,全是因为那蓬鬆柔软的部分。
「把那些全收集起来,加上一半丝棉纺成线,再以此为纬线,以绢丝为经线,织出来的就称为紫萁捻线绸(注48)。」
「那得要搜集很多很多喔。」
蓉子兴奋地说,一支紫萁的棉还不及棉花棒头的一半。
「嗯,很多很多……虽然我也没实际见过,不大清楚。」
「不过,为什么是紫萁呢?虽然我觉得能把这蓬鬆柔软的部分实际拿来使用很棒,可是这工作一定会让人头昏眼花吧。」
「从前日本农村很穷,只要能增加一点分量也好,才会开始这么做吧。不过,据说紫萁的棉具备防水功能,保温效果也很好。」
「喔——」
蓉子微笑地听着。
纪久突然若有所觉问她:
「有什么不对吗?」
「不,只是一聊到这类话题,纪久就浑然忘我。」
纪久有点脸红。
「妳很喜欢吧?那种纯手工的工作?」
「我们大家都一样吧。」
蓉子附和着说。这四个人的共同点果然就是手工。
「我真想趁像紫萁捻线绸这种珍贵的技术还没式微,赶紧到当地去实际看看。日本有很多这类地方性的纺织品哦。」
纪久的话中蕴含着热情。蓉子心想:这人迟早会展开她的旅行计画的。
同样都是纺织品,纪久却偏好研究捻线绸,与希子则对奇勒姆有兴趣。纪久大概是受了老家的影响,与希子又是为什么呢?
蓉子故作轻鬆地问了与希子这个问题。纪久在一旁织着布。与希子想了一会儿说:
「这个嘛……或许是因为我在内心把那一带定位为『西方』的象徵性地区吧。虽然我们称欧洲为西洋,但以现今日本来说,却完全不觉得有那么远。虽然各家说法不同,但我认为丝路最西端是在中近东一带哦。提起丝路,就让人想要环游世界呢。身在最东端,心里却想着最西端,感觉就像拥抱着大半个地球似的。」
与希子在胸前摆出一个环抱的姿势。
「好棒喔。」
为什么特别对「西」有兴趣呢?
「应该和玛格丽特想采寻『东』的动机相似吧。或许玛格丽特也在探寻自己心中的极东之地。」
纪久不知何时停下了织布的动作。
「对,或许人是为了追寻某神东西而生的。这样一想,真希望死前可以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喔。」
但真的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些知道死都没找到自己所要找的东西的人,该怎么办?比方说:祖母要找的东西是什么?祖母找到那东西了吗?
……我所要找的东西是躲起来的莉卡小姐吗?是我尚未领会已死事实的祖母吗?又或者是尚未见到的草木本色呢?
蓉子看着莉卡小姐如此想着,却没说出口。
……不过,这和追寻又有点不同……
持续了好一阵子的菜种梅雨(注49)总算停了。树木与其周遭的空气绽放着洗凈后的湿润光彩,就在这样一个午后,蓉子等人的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蓉子听到玄关有声音,出来一看,原来是位头顶全秃、穿着西装,刚迈入老年的男子。他站在三合土地上,不知为何整体给人一种单薄的感觉,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头微微低着。他问:「老太太在家吗?」蓉子答:「我祖母过世了。」他的眼神立刻变得恍惚,显然不知所措,一时张口结舌。蓉子只得又说:
「还没一年。」
那人总算唉声叹气地低声说:
「真没想到,请节哀。」
又说改天再专程到灵前上香。蓉子看他想就此离开,便留他说:
「呃,您应该是有事才来找祖母的吧?方便的话,请到里面用茶。」
遇见认识祖母的人,很奇怪地,心里便想亲近。那人有点犹豫,但看了一眼手錶,便说:「那就打搅了。」同时脱起鞋子。蓉子把他带到客厅,榻榻米上散置着莉卡小姐的衣服,因为自己刚才正巧在帮她换衣服。
「不好意思,乱七八糟的……」
蓉子说着连忙抱起莉卡小姐。就在这时:
「啊!这是……」
那人第一次发出强而有力的声音。
「等等!请借我看一下!」
说着伸出手来。蓉子一时犹豫了起来,不过因为对方是祖母的朋友,想想还是把莉卡小姐递过去。那人彷彿欣赏一件贵重的易碎品似地,仔细看着莉卡小姐的脸和手足,然后高兴地说:
「难怪,是澄月的作品呀。」
「啊?」
蓉子一头雾水。
「喔,这家的老太太一直要我帮她找澄月的人偶,我也搜集了很久,但澄月是从能剧面具师中途改行做人偶的,所以数量并不多。这家老太太也只收集澄月的作品,但最要紧的那一尊却遍寻不着,所以才吩咐我说,要是有澄月的作品出现,不管是什么,都请我带过来给她看。而最近因为快找到了,所以才来向她报告的……」
他说着说着渐渐没了精神,又重新审视起莉卡小姐说:
「这尊,嗯,我听说过,这是刚开始搜集人偶时的第一尊作品呀。」
「嗯,莉卡小姐——这是这人偶的名字——是那位叫澄月的人做的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次也并非真的已经找到澄月的人偶,只是打听到澄月家族后代子孙的居住地址罢了。因此才专程来向她报告。和对方连络看看,或许有几尊流传下来……」
站在这人的立场想想,自己的用心良苦全因祖母的死,以徒劳无功告终,难怪会如此沮丧。蓉子心想。不过,关于莉卡小姐的事情倒是第一次听到。
那人要回家时,才突然想到似地报上姓名——德家。
「那位人偶师似乎本来是位雕能剧面具的师傅,据传,戴上他做的能面演出的人曾说,能面会吸附在脸上,甚至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动作。还听说,不止演员,即使只是戴上他的能面,旁人看了也觉得恐怖。」
四人一起用过晚餐之后,蓉子提起白天有客人来访的话题。最近常因打工等有人缺席,因此四人全部到齐围着桌子吃饭的机会变得很少。
「这说法很含糊,我搞不懂。恐怖指的是什么呢?」
玛格丽特问。与希子说:
「是指气势逼人的能面吗?」
「我想不是。」
蓉子轻轻自言自语似地说。她想起小时候在祖母房间,倏地被人偶们带往的那个世界。那世界如深山之中镜面般的湖那样安静,如刀刃般冷冽,彷彿会把温血生物特有的温暖弹出去,一如浮在水上的油滴般……从那世界回来后,昏沉欲睡的疲倦感觉。整个身体急速下降似地被吸进去,那种感觉,还一直留在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人偶们的世界里。恐怕,那能面就是具备那种特性吧。
「那位人偶师叫什么名字?」
纪久问。
「澄月。澄澈的月亮。」
祖母并非只是盲目收集人偶,她收集的都是这位人偶师的作品。
「她想必很喜欢吧。」
「那位师傅吗?」
「我想她应该不认识他本人,喜欢的多半是他的风格吧。不是吗?」
「莉卡小姐是一位名叫佳代的衣橱批发商送给祖母的,我想那时她应该还不知道製作的人偶师的事。」
「那位佳代为什么要把莉卡小姐託付给妳奶奶呢?」
「佳代得了绝症,据说她问莉卡小姐:我死后妳想到谁家去呢?莉卡小姐说:麻子好了……」
「佳代生前不可能告诉麻子小姐这些吧。」
「佳代只说,我死后请妳带走莉卡小姐,把她当成我的纪念物。我想那时祖母还没聼说莉卡小姐会说话。」
「为什么佳代死的时候,莉卡小姐没有送她到凈土极乐呢?妳奶奶过世她就那么殷切地送她。」
「咦?」
「佳代生前,也就是莉卡小姐还属于她的时候,妳奶奶没和莉卡小姐说过话吧?」
「我想没有。」
「倘若『莉卡小姐说想去麻子家』这件事是捏造的……倘若佳代死了之后没到凈土,而进入人偶莉卡小姐里面的话……」
冷风咻地吹了进来,众人不禁面面相觎。
「倘若如此,那么,莉卡小姐是个会说话的特殊人偶,也就不难理解了。而妳有妳奶奶的血统,自然也能假定妳对那类东西有感应能力。」
「或许佳代怕一个人到凈土去太寂寞,于是进入莉卡小姐身体,一直等着麻子小姐过世。因为莉卡小姐没说她会回来呀,不是吗?」
蓉子的沉默,代表答案是肯定的。好一会儿才说:
「妳是说,我一直以为是莉卡小姐的人偶,其实就是那位佳代?」
「等一下。」
玛格丽特抱着头,状似痛苦地说:
「对不起,我再也没办法跟上了。」
这对玛格丽特来说真的是十分难懂的故事。与希子又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说:
「如果妳对于来日本得学习东洋神秘学没有心理準备,那就只好请妳忍耐一下了。」
极少大声说话的玛格丽特也「生气」了:
「灵魂的故事又不是东洋才有,我可不觉得那算什么东洋式的神秘。」
说完就起身离席,上楼去了。
彷彿一下子顿失支柱似的,剩下的只有人偶及爱聊天的三个女孩子。
依染媒不同,毫无疑问地,颜色也会有所改变,即使所用的植物完全一样。人的聚合也与这种状况颇为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