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麻烦妳到庭院的柿子树下采点鸭儿芹(注71)好吗?我想撒在清汤里。」
柿子树下没什么阳光,不知何时竟长了一大丛鸭儿芹。前不久才被与希子发现,那时拔了很多烫来凉拌因而大量减少,但最近又逐渐茂盛了起来。这和市面上卖的鸭儿芹不同,梗结实、口感相当好,更棒的是香气清爽。
柿子树在木条便门附近。
玛格丽特弯腰摘着树下茂密的鸭儿芹时,听到玄关那边传来脚步声。
一抬头,看见一个肤色微黑、面颊瘦削的年轻男人。他没注意到玛格丽特,重新拿好手中的资料,面向玄关正想叫门,却突然用手指摸起木门框上浮出的年轮,目不转睛地观察了起来。接着又把手掌贴上去,在上面滑了几次,动作充满怜惜。
「请问……」
玛格丽特叫道。
「您有什么事吗?」
男人吓了一跳,回头看着玛格丽特。
「啊,不好意思,请问纪久在吗?」
看到玛格丽特时,他心里应该没有遇上外国面孔的準备,反应却能如此自然,真难得。
「在,请等一下。」
玛格丽特手里拿着鸭儿芹,爬上宽沿廊后快步走向厨房。
「年轻人……」
玛格丽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纪久。
「啊?」
纪久没听清楚。
「年轻人,到玄关来了。」
「啊!」
纪久猜到了,赶紧熄掉烹煮锅子的炉火,往玄关走去。
两人在玄关聊了很久,所以蓉子儘管有所顾忌,还是要纪久请他进来。这男人就是神崎。
纪久把神崎带到客厅,重新向大家介绍。接着又为神崎介绍第一次见面的蓉子和玛格丽特。
「可以叫妳玛姬吗?」
神崎随口问道。谁知道玛格丽特却笑也不笑,沉默了好一会儿。正当大家都在想她是否听不懂这旬日文时,她却清楚明白地宣布说:
「我是玛格丽特,不是玛姬。从前没有任何人叫我玛姬,而且应该也没人想到要这样叫我吧。」
说完便紧闭双唇。神崎说:
「啊,我以为所有名叫玛格丽特的女孩都可以昵称为玛姬。因为我刚好认识几个叫这名字的人。」
「我不是那种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一反常态,冷冷地说。
蓉子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这种事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局外人毕竟无法了解当事人为什么唯独坚持某一点。
「我完全了解了。」
神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玛格丽特也总算露出笑容。
纪久说:
「嗯,我本来是在準备晚餐,所以请你在这等一会儿。」
「啊,好啊,会客时间就排在準备晚餐之后吧。」
与希子不知何时下楼来,她赶紧制止纪久,因为神崎进屋来她就已经不大高兴,再留他一起吃饭就更受不了了。
「妳先别忙,他到底有什么急事呢?」
与希子的话中不知怎地带着刺。
「是……那件事……」
纪久起先还吞吞吐吐的,但后来还是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
「有一家出版社问我要不要写书,介绍不大为人所知的地方特有的捻线绸,是神崎帮我介绍的。」
「那很棒呀。」
与希子率先开心地回答。这就是与希子的优点。蓉子很喜欢她这点。
「虽然他们一开始问我要不要写,不过我太忙了,而且又犹豫这工作恐怕不适合我。」
神崎对纪久微笑。
「纪久是很适合的人选喔。」
「真的耶。」
因为知道纪久喜欢捻线绸,所以蓉子也不禁低声说。
「我现在对外国的染织技术比较有兴趣……」
「你去过不丹对吧?有什么特别的吗?」
「嗯,这个嘛……比方说有一种叫做缇玛(注72)的技术,乍看之下很像刺绣,虽然是逐步织出花样的,但背面却完全看不到线。」
「是单面的綉织吧?」
「好像不大可靠呀,这种东西。」
与希子毫不客气地说。蓉子瞄了一眼神崎,若无其事地问与希子:
「为什么?」
「总觉得只是表面工夫。」
随着与希子挑衅的语气,大家突然紧张了起来。但神崎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低声说:
「缇玛是仅限于极少数人的高级装饰品,所以的确没有根植于生活的实用感。」
「对了,」玛格丽特似乎努力回想着:
「我家也有一张古老的挂毯……啊,我想起来了……」
她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
「果然像刺绣那样表面浮现花纹,背面却完全不同……我父母亲说过,那是祖先留T来的奇勒姆。」
「咦?」
与希子一听到奇勒姆就突然振奋了起来。
「可是,玛格丽特是美国人呀……」
「我妈是波兰支犹太人,外婆也是罗马尼亚山区出身,母亲这边是在外公外婆那代才逃到美国的。」
「奇勒姆不是中近东的特产吗?」
纪久不解地问。
「所谓奇勒姆是以不起毛的平织法织出来的,产地虽然主要在中近东,但从那边往北一直延伸到东欧的一部分区域。不过我还没看过东欧的奇勒姆。」
与希子已经完全回覆到平常的与希子,兴奋地拜託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拜託妳,我好想看看那件挂毯哦。虽然我不知道何时能成行,但以后一定要去美国。」
但玛格丽特总是很理智。
「如果只是因为要看东欧的奇勒姆,当然是到东欧去比较好吧?更何况,与其人过去还不如叫奇勒姆过来,运费比较便宜吧。因为不像一般绒毯那么大件,我可以请我妈寄过来,这比等与希子存钱要快多了。」
与希子的激昂情绪升到顶点:
「真的吗?妳真的要请妳妈寄来吗?其实我觉得就算真的到东欧去,也不见得能看到那种叫人惊艳的东西。现在突然听到背面和表面花纹不同,我的触角突然忍不住伸长了哦。一般奇勒姆是用平织法织成,所以表面和背面没什么太大差异。但奇勒姆是非常具有个人风格的作品,所以就算有这种特别东西也不足为奇。」
「也是羊毛吗?」
蓉子依旧搞不清楚状况地接话问。
「嗯……羊毛……我想是,不过有点粗糙。」
玛格丽特微皱着眉,似乎想起来了。
「可能混有山羊毛,但至少不是丝。」
「不丹也做丝绸吗?」
纪久问神崎。
「不丹信奉藏传佛教,所以自己国家并不养蚕。」
「哦?」
玛格丽特似乎被藏传佛教这个名词吸引了,却想不透那跟养蚕有什么关係。纪久立刻会意,很快公式化地说叫:
「因为由茧缫丝的过程中,必须先将茧里面的蚕蛹煮死呀。」
玛格丽特的脸都扭曲了。
「抽丝的时候,为什么一定得这么做呢?」
「当然也有等蚕蛹长成蛾,破茧而出之后再使用的。我现在研究的就是这种以所谓二级茧纺出来的捻线绸。」
「为什么大家不全这么做呢?」
「因为这么一来,就抽不出一条完整的长丝啦。不论织法多么高明,捻线绸一定会留下接线的线头,不过我倒反而喜欢这种别具风味的布。」
「换句话说,是因为杀生的关係喽。」
「不过,不丹本身绢织品也很发达哦。」
「捻线绸?」
「不,那也有一些,不过大多是从邻近国家进口丝绢的。」
「结果还不是借他人之手杀生。」
与希子说。
「那一带究竟如何看待这问题,我是不清楚,不过……」
神崎轻描淡写地带过,接着又开玩笑地说:
「我想沿丝路旅行。每去一趟就走远一点。只去一次的话是没办法走完全程的哦,国内就交给纪久了。」
蓉子问:
「纪久,妳进行得如何了?住到这里来之前妳应该已经到过很多地方了吧?」
「嗯,不过当时并不是特别为了纺织品去的。比起名胜古迹,我反而对当地的手工艺资料馆比较有兴趣,结果参观了很多与捻线绸相关的地方,但那全是偶然哦。因为研究主题就是研究主题呀。」
「果然跟平常人不一样。」
「是吗?我就是喜欢纺织品。因为那就像在当地採摘的作物,又像是自那里的土地涌出来的东西。作者并未刻意凸显个人特色,只是被概括在当地的捻线绸中,但人们一见就知道:啊,这是某某人的作品。我就是喜欢这种有个性的东西。即使不强出头,不论怎么看总是很突出。我觉得:完全无意展现自己,却自然流露独特个性的东西,十分高贵。」
纪久这段话依听者而异,可解读为将一切都寄托在个性与其表现上,也可解读为对染织工艺家的批判。
「不无中生有,也不标新立异的个性,对吧?」
神崎有点自嘲地低声说,当然看起来不是很愉快。
蓉子突然不安起来。
这两人乍看之下很登对,但本质上某些部分差异却实在太大。蓉子并未如此明确意识到,但两人精神特质方面的失衡,却使她感到某种不安定。
然而,正面反驳纪久的却是与希子。
「不过,有些人为了自身存在,必须想尽办法表现自己的风格呀。」
与希子的话是针对澄月、自己的父亲,还有她自己。这大家都了然于胸,除了神崎以外。但纪久的见解也是攸关自身的存在,因此也不愿敷衍或妥协。换成与希子也是如此。纪久慎选措辞说:
「我并不是否定那些人以自我表现的方式活着,只是认为,打个比方说好了:连续不断的藤蔓花纹虽然在全世界已有各种型态,但无名的女性还是孜孜不倦地继续染制,由此可见,她们有时似乎努力朝着超越个人的某种普遍或宛如永恆般的东西前进,虽然她们或许并不自知。」
「希腊的葡萄藤、唐草或爬墙虎等等,这些图案的确全世界都有喔。」
神崎点头道。
「爬墙虎呀……」
与希子茫然地重複。
「那些连续图案,我认为说不定是为了表现蛇的主题。」
「蛇?」
神崎的话让与希子不禁皱起眉头。她不喜欢蛇,很早以前她就说过—目己怕蛇怕到听到有人养蛇当宠物还差点昏倒。
「嗯,竹田学弟特别喜欢古欧洲的艺术,之前给我看了一些西元前四、五世纪左右的陶罐照片集。那些陶罐彼此之间当然多少有些差异,但上面都有类似朴拙绳文图案,又像唐草图案原型的花纹,但据说那图案原来是两条相互纠缠的蛇。」
感觉庭院的暗处似乎传来沙沙声,冷不防地,暴风雨前充满湿气而不稳定的风就咻地吹了进来。
即使神崎如是说,没有人附和神崎的话,也没有人反驳。难得大家同时茫然地看着自己手边,或拉过莉卡小姐的手来摸,要不就是拨弄着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