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星期,竹田突然来访,他一个人来。
只有蓉子和玛格丽特在家。竹田客气地说:不进屋里,能不能让他看看庭院就好。
「请呀,虽然庭院没什么好看。」
柿子的果实还是绿的,却已经长得很大。群树叶子的气势已不如盛夏,似乎已经準备进入落叶阶段。
整个庭院瀰漫着季节的恬静和安定感。
「这个房子真的就像神崎形容的一样呀。」
竹田感慨地说。
「神崎怎么形容呢?」
蓉子饶富兴味地问。
「他形容说:彷彿张有结界的房子。」
「结界?」
「这世界以非常快的速度不停变化,或许应该说,就像被用力搅拌似地叫人眼花撩乱。但那个房子似乎位于此漩涡之外,像是受到保护,至于被什么保护我并不知道,不过只要去了,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他是这么说的。」
「……听不大懂。」
蓉子一脸疑惑。竹田笑着说:
「那么,有着小孩子玩过泥巴痕迹似的田地,这样懂吗?」
「你这是夸奖吗?」
「这个嘛……」
竹田说着又笑了。
「对了,关于上次说过的,龙女的诠释……」
这么说来他已经和与希子讨论过这话题了。
「请转告与希子,龙女是般若的下一阶段。」
「『般若的下一阶段』?『般若』指的是那个……」
「没错,就是般若。」
「喔……」
蓉子一头雾水,不过还是点点头。
与希子回来后,蓉子的确照实告诉她了。但她听到般若这个词却似乎没什么特别感觉,只是「哦」一声就完全提不起兴緻了。
竹田的老家在一个着名的渔港附近,后来偶尔会带鱼来,不过却再也没提到般若的话题。与希子也几乎忘得一乾二净。
庭院一隅的芒草抽穗了。
「秋意渐浓了,好高兴哦。」
与希子道。她最近每天都神往地这么说。
「好像活过来了呢。每年一到夏天感觉就好像奄奄一息,接着甚至好像全被火烧光了似的,不过只要耐心等候,总会得救的哦。」
她紧紧交握双手,戏剧化地露出一副满足的表情。
「没错,夏天期间老是昏昏沉沉,一直睡不饱呢。」
纪久点头表示赞同。蓉子一脸抱歉地说:
「因为没冷气吧?题外话。」
「哎呀,那也是必要的试炼哦,一定是。」
天空开始出现横向流动的秋云。蓉子就和玛格丽特去割青茅(注90)。
这是她考到驾照后第一次开车上路。
一开到郊外,就看见此起彼落窜出地面的红花石蒜(注91),要是平常的话,早就停下来定睛凝视半天了,今天的蓉子似乎没有慢慢欣赏的雅兴。
「紧张得全身都僵硬了。」
总算顺利开进停车场。停好车后,蓉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很用力喔。」
玛格丽特脸色惨白。
「蓉子,要不是我一直告诉妳红灯、绿灯,妳原本打算怎么办?」
开车的时候,好几次都是听到前座的玛格丽特大叫,蓉子才紧急煞车或加速前进。虽然知道有红绿灯,却无法立刻判断什么颜色该做何反应。
「真的耶,要是玛格丽特不在,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下场。」
蓉子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玛格丽特说:
「别太在意。我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可以帮妳忙。」
「谢谢,真是太好了。」
要到针灸大学的后山,得从校内的自行车停车场栅栏旁边进出。两人準备好镰刀、尼龙绳、工作厚手套等,便走上来过几次的小路。
青茅和芒草很像,只是小一号,叶片也较薄较软。
这山里面蓉子已经来过好多次。她发现西北方的山坡上长了一大片青茅,当时很高兴,回家后立刻打电话给柚木。柚木说:「太好了,抽穗前就去割哦。下次蓝染的时候,也让我拿来染底色吧,应该会出现漂亮的绿色。煮青茅的时候,最好熬到稍微收干比较好。」
另外还提醒她:到山里要注意蛇。
柚木以前从没说过到山里要注意蛇,明明两人已经一起到山里那么多次了。虽然心里有点疑惑,但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提醒,所以也没多问。
蓉子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爬上山径。路旁的葛(注92)丛已经开始抽出紫红色的花穗了。
「待会儿拔点这个回去做果酱吧。」
蓉子边走边对玛格丽特说。
「咦?这个花吗?花的果酱?」
玛格丽特以较平常高的音调反问。
「没错。带点微甜呢。葛根在日本是含药效的珍贵澱粉,它的花味道也很好。不也有玫瑰果酱吗?」
「是呀,不过我倒觉得不必特地把那些东西做成果酱,因为其他还有很多水果呀。」
果然是玛格丽特一贯的回答方式,蓉子忍不住笑了,笑声被痛快地吸进高远的秋日天空里去。
「玛格丽特,我不认为我们只是为了营养才吃食物的。」
玛格丽特心想:连在每天的研讨课也几乎都听得到这话。不知为何,蓉子一到山里就似乎突然大大充满自信,孩子的天真烂漫一览无遗。
两人来到茂盛的青茅草原。
这斜坡面向西北方,所以还没抽穗。总算赶上了,蓉子鬆了一口气。她带了一大一小两把镰刀,于是把小的递给玛格丽特。
蓉子正在教玛格丽特镰刀的使用方法,却突然大叫:
「哎呀!」
因为她发现青茅根部附近出现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是什么呀?奇怪的……花?」
难得玛格丽特也凑上前去。
「野菰(注93)。」
蓉子喃喃地说。一时停下手边的动作,只是凝视着那里。
「不论何种花草,刚出生的时候都是水嫩嫩的,可只有这种植物,一出生就已经老态龙锺了……」
野菰是一种寄生植物,因为缺乏叶绿素,才会给人这种印象吧。
「真的耶。虽然这花不会让人生出冲动想摘下做成花束,不过很有存在感喔。」
玛格丽特点点头,接着突然加上一句:
「就像神崎一样。」
啊?蓉子没叫出口,但此时此地突然听到神崎的名字,让她意外。
「这样对吧?」
玛格丽特割下一束身旁的青茅问蓉子。
「对,对。」
蓉子点点头,自己也开始工作。两人接下来沉默地继续工作。
虽然已进入秋天,但在晴空下劳动还是很快就汗流浃背,幸好偶尔会吹来一阵凉风,所以并不难受。
有点累了,蓉子直起身体望着远处的山峦。
因着这个冷度,透明的空气看起来似乎可以分成好几层,总觉得只要轻轻将那空气层剥下,就会出现莉卡小姐存在的时空。
蓉子好玩似地伸出一只手探进空气中。
「蓉子。」
玛格丽特突然一叫,蓉子赶紧把手放下。不过玛格丽特似乎并没注意到蓉子的动作,她一脸正经地说:
「我,现在,正和神崎交往。」
蓉子手上的镰刀差点掉到地上。是自己听错了吧?因为玛格丽特的日文有时候怪怪的……
「呃……」
蓉子正想反问,玛格丽特却笑也不笑地解释:
「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不过发生了。」
蓉子想到纪久,一时不知所措。
……对了,玛格丽特不知道纪久和神崎交往的事,因为纪久从未如此介绍过神崎……不知为何我和与希子感觉得出来,但玛格丽特对这种事特别迟钝。神崎到底做何打算呢?回头想想,纪久最近都在忙她的工作,好像没有单独和神崎两人见过面…
种种疑惑一股脑儿地浮现出来。
「吓一跳了吗?」
玛格丽特问。蓉子用力点头。玛格丽特只是说:
「那么我去上课了,大概一个半钟头后再回来找妳。」
说着就沿着山路下去了。
落单的蓉子依旧挥着镰刀,但速度已远远不及刚才。
……这事该不该告诉纪久呢?不,这种事似乎轮不到我来说。这……
那要不要趁纪久还不知道的时候,把神崎和纪久的事情告诉玛格丽特,叫她死心呢?不过玛格丽特一定是认真的,她不是那种轻易说出这种话的人。
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一涌现,叫人喘不过气来,真讨厌,感觉就像陷入黏答答的网子一般。
蓉子受不了,只得停下手来深呼吸。
这种时候,要是莉卡小姐在,她会说什么呢?莉卡小姐会……
蓉子将手贴在胸口,静静等待某种东西出现。
一会儿,莉卡小姐可能会说的话,彷彿染料在布上晕开般浮现了。
……没错,莉卡小姐应该会说:「倘若只是凝视水流,漂在里面的东西最后也会在该停留的地方停下来。即使站在桥上眺望,漂流的东西很快就会看不见,所以就随之一同漂走,然后张开眼睛,紧抓不放以免它沉下去,直到它不再漂流、停下来为止。」
蓉子张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
接着又开始默默割草。
玛格丽特回来的时候,蓉子已经差不多平静到可以重新以笑容迎接她了。玛格丽特似乎觉得那笑容太过耀眼无法直视。
「蓉子,葛的花……」
「怎样?」
「我在上来的路上拔了一点,闻起来有点像茉莉花的香味。」
「嗯,或许吧。」
「所以,我想要是把它晒乾泡来喝,不晓得味道如何哦。果酱得加糖,所以拿来泡茶比较节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