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猜到了。」
纪久若无其事地说。与希子和蓉子不禁面面相觑。
「……妳早就知道了吗?」
与希子战战兢兢地问。
「多少感觉得到。」
纪久望着远处说。
「或许妳们感觉得出来,不过玛格丽特应该不知道我和神崎的事吧。」
「对呀。」
「不必告诉她了。」
「咦?」
「我和他交往过的事,最好还是别告诉玛格丽特吧。」
「可是……」
「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
纪久说着,便起身上楼去了。
被留下的与希子和蓉子说:
「我们是不是该说『太好了』呀?」
「她那样不是逞强吗?」
「不知道。」
「不过这样也好吧。这样就结束了吗?」
「不知道。」
蓉子隔天就知道,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我想用重铬酸钾。」
才一个晚上,纪久就变了个人。眼睛下面出现严重的黑眼圈。那烦恼已极的表情几乎让蓉子窒息,但她的语气还是控制得相当稳重。
「重……」
蓉子突然结巴了起来。
「是的,重铬酸钾。」
纪久斩钉截铁地蜕,
「可是,为什么……」
「我想用这个染出黑色。」
蓉子的老师柚木通常不使用这种相当于剧毒的染媒剂,因为她深知,以此为染媒的染液若未经处理直接冲掉,对环境会产生巨大影响。虽然不是因为听过柚木这样说,不过蓉子打从生理上就没办法喜欢这种染媒剂,因为,她觉得那彷彿让草木尖声惨叫硬挤出颜色来一般。
柚木最出名的,就是积极研究以天然物质製造出相当于染媒的东西,然而一般的植物染料染不出完全的黑色。以蓝染或红花打底后再重複浸染,可以染出近乎黑的颜色,但并不完全(蓉子反倒喜欢其中微妙的色差就是了)。
纪久坚持使用重铬酸钾的心情,蓉子沉痛地察觉到了。
纪久希望得到完全的幽暗。
即使必须践踏蓉子的心情。
她逼人的气势,让蓉子忍不住打寒颤。
「妳要用在什么东西上面?」
蓉子慢吞吞地问,彷彿想多争取一点时间似的。
「想用来给现在正在织的捻线绸当作纬线。」
「可是,我记得妳的经线不是红色的吗?」
若使用平织法,无论纬线再怎么黑,只要经线是其他颜色,织出来的布也不可能变成完全的黑色。不知为什么,蓉子感觉鬆了一口气。
「没关係,这样也无所谓。」
纪久却似乎不容讨价还价,她的眼睛深处沉着既非愤怒也非悲伤的某种东西:当蓉子隐约感觉到那或许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排遗的某种情感时,她就明白:啊,自己一定得接受这工作。
自己早就接受这工作了,早在玛格丽特在那明亮无尽的青茅原野上对自己坦白的那一刻起就接受了。
「我了解了,我会试试看。」
蓉子觉悟了。
纪久轻轻点了一下头。
与希子回来后听了蓉子的叙述,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一点都不像纪久的作为。」
与希子本来想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独独瞒着她,所以她想如此报复。但与希子还是硬将这些话咽了下去。蓉子也沉默不语。与希子看到她忧心忡忡的脸,便说:
「不,或许很像纪久的作风吧……我也不大清楚。」
两人周遭又是一片凝重的沉默。
莉卡小姐只是坐在那边,身旁一如平常围绕着通透的寂静。与希子将目光移至莉卡小姐身上,虽然莉卡小姐至今不变,但从此众人的视线将会越来越常停留在莉卡小姐身上。与希子简短地说:
「真不想做的话,就睛专门做黑染的地方帮忙就好。」
蓉子没回答。因为纪久希望蓉子帮她染,与希子当然也知道这点,只是因为耐不住沉默,想找点话打发时间罢了。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言,又改口说:
「我也帮忙吧。」
「不必了,这是我的……」
蓉子正想拒绝,与希子又说:
「我想帮忙嘛……不,其实我不喜欢,不过……总觉得好像不得不帮忙……」
没这回事,不喜欢就别逞强。蓉子才说完,与希子就紧张地说:
「不,不是这样,不是因为义务感……不,的确是类似义务感,不过却不是外来强迫性的义务感,而是发自内心冲动的义务感……该怎么说呢?反正就是我想帮忙啦!虽然并不想做。」
听了与希子语无伦次的辩解,蓉子苦笑着说:
「随妳高兴啦。」
却不是懒得理你的感觉,而是一派温柔。与希子感觉得到,这份温柔彷彿带着经过忧虑的疲惫。
与希子走近纪久设置在客厅另一头的织布机。
上面的经线是蓉子染的绋红色,除此之外还有蓉子多次染出来的黄色、黄绿色等纬线。蓉子每次都会少量试染给纪久当成纬线使用。
啊,对,这是一开始用艾草染成的利休鼠(注112),这是那时候用日本苦参染成的金丝雀黄。与希子看着这些颜色,宛如条纹布的那些日子就像走马灯一般浮现眼前。每个颜色都优雅而饶富风情。
如今,要在这里面织入黑色吗?
与希子不禁浑身颤抖。
这份惶惑不安是因为完全异质的东西即将加入。
蓉子第二天上午就出去买了重铬酸钾及洋苏木(注113)固态萃取物。蓉子手边也有洋苏木的乾材,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拿那个来熬汁。
锅内加入水后,再将石炭般的洋苏木块掰碎放入。萃取物含碘漱口水般的红咖啡色与青紫色一会儿沾上不鏽钢的锅壁,一会儿又分开。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出现。火一直开着加温,直到萃取物完全溶解。
这时与希子也来了。
蓉子一眼认出是与希子,便扬起嘴角笑了笑。与希子心想:这恐怕是尽最大力量才挤出来的吧。
其实与希子几乎可以完全了解蓉子的痛苦,蓉子却觉得,自己真正的痛苦是连与希子都无法了解的。
这份痛苦只要自己独自承担就好了,一点也不希望任何人尝到相同的痛苦。
这项工作让蓉子厌恶得几乎想尖叫。这行为违背自己的信条,而且违背自己生理趋向的侰条。一点都不夸张,做这件事简直就像玷污自己的灵魂般令她无法忍受。
从昨晚起,蓉子的表情就开始阴沉了起来,这阴影很快就会透过工作映到与希子身上。
纪久的苦恼已经渗入整个家。
「这让我来吧。」
与希子从蓉子手中接过不鏽钢棒,代她开始搅拌。
「那就麻烦妳了。」
蓉子把这工作交给与希子后,便将买回来的重铬酸钾拿过来,打开红色盖子,以玻璃刮刀舀出少许橙色的结晶,放进容器中做成溶液。接着準备测量比重。
「好像已经溶解了。」
与希子说。蓉子回答:
「那就把火关掉。」
蓉子将洋苏木液注入可以固定的试管中,让比重计漂在上面测比重。这个比重必须和染媒液的比重一样。蓉子戴着厚厚的橡皮手套,也同样测量重铬酸钾溶液的比重,并加以调整。
「好像可以了。」
蓉子说着起身,到沿廊后面的架子上,去拿纪久要的绢线卷。她在架子前呆立不动。
纪久究竟需要多少黑色线呢?
想到这一点,就忍不住想坐下来抱住膝盖放声大哭。
但,自己是专业职工,而且工作正进行到一半。以前都是自己染多少纪久就用多少,或许因为拿的都刚好是她想要的量吧。既然如此,至少由自己来决定数量吧,希望能正好是纪久需要的量。蓉子下定决心。
与希子看到蓉子拿过来线卷的量吓了一大跳。
「那么多?」
「不,只有这些是要染成黑色的。之后再用铁媒染染一些紫黑色、江户紫。」
「啊,对哦,纪久也没说全部都要黑色,应该也可以给她一点其他颜色哦。」
与希子低声说,似乎比较放心了。听蓉子说了那些近乎黑色的颜色名称后,自然产生安全感。
「不过无论如何还是得染一些黑色。」
蓉子以戴着手套的手抓住一部分线卷放入萃取液中仔细搓揉,接着唰地捞起来。
「才这样就已经很黑了呢。」
「还带有一点红色吧?」
接着又浸到重铬酸钾溶液里面,晾在空气中颜色就会越来越黑。
「这样还是有点红。」
蓉子又将线卷放入事先準备好的酚黑(注114)溶液中,以蓝抵消红。最后再用氨水漂洗,放在空气中晾乾。
蓉子面无表情,逐一换着染媒液,染着线卷。
等一切工作结束,已经是傍晚了。蓉子回到自己房间稍作休息。
正当全部工作结束时,竟突然下起雨来。
与希子拿着珐琅小锅热牛奶,因为天冷,所以特意热得比平常久一点,然后再倒进陶制的马克杯。才轻轻吸一小口,牛奶的薄膜就黏在上唇,感觉好像把剥落的皮肤吃回去似的。虽然不至于讨厌这薄膜,但也不是特别喜欢,只是感觉很奇怪。那薄膜黏到嘴里时,过去的记忆就立刻鲜明地复甦:「……啊,就是这种触感。」不过也只是这样而已。平常的话,意识就会立刻跳到别的事物上。
然而,与希子心想,自己应该会记住今天的这种感触吧。牛奶过热,其中的蛋白质就会呈现成肉眼可见、皮肤也接触得到的形式。
骤雨停了。
到马路上一看,到处冷飕飕地飘着不知是雾还是雨残留的气息,骑着自行车正要赶回家的男子呼着白色的气息打眼前经过。
微白的光朦胧地照亮整条街。
看来距离日落还有一小段时间。
玛格丽特和纪久有点尴尬地并肩从亮光的那一边走回来。
「在公车上碰到的。」
纪久只说了这一句就率先进屋了。
「纪久好像不喜欢我哦,是因为我现在这个样子吧?」
玛格丽特指指肚子,神情落寞地问与希子,与希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里太冷了,进去吧。」
与希子只说了这句,便环住玛格丽特的肩膀,和她一同走进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