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土耳其东部一个叫做迪亚巴克尔(Diyarbakir)的乡下小镇。我坐在住宿处楼下的餐厅写着信,柜檯对面饶有古风的俄式煮茶器不断冒着蒸气,午后的阳光洒在贴着塑胶纸的窗帘上。即使是在这样餐厅里的餐桌上书写着,因为竹田说要把我的信公开,所以我还是想像着远在日本的妳们,在那充满湿润绿意、宛如凉亭般的家里展读这封信的光景,一边写下这封信。
这个家的主人叫海珊,比我大上一轮、会说英语。家里除了太太之外,还有五个小孩。不过最大的那两个好像在德国工作。
海珊年轻时曾在伊斯坦堡一个美国家庭当司机。话不多,黑色鬍鬚下方不时浮现一抹略带忧郁的微笑,大大的瞳仁随时都在推测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因为这地方类似民宿,那两个最小的男孩子原本还在餐厅跑来跑去的,被母亲厉声教训之后,便冲到外面去了。大一点的女孩子已经会帮母亲的忙了。孩子们的脸颊都呈现玫瑰般的粉红色。
我已经在迪亚巴克尔待了一个星期。
最初在伊斯坦堡待了大约两个星期。刚到时,每次早上一听到「艾赞」(注122)的广播就被吓醒。当我逐渐习惯那声音,甚至能不当一回事继续睡的时候,就搭了大约十一个小时的巴士前往西南方的贝加玛(Bergama)。贝加玛从前叫做贝加蒙(Pergamon),是个以希腊化(Hellenism)文明的荣光自豪的遍迹城。可惜的是,最具有代表性的雕像群及浮雕都被偷走了,现在只剩下神殿遗迹。但西侧的古代综合医院——阿斯克雷皮昂(Asclepieion)——还留有类似疗愈殿堂的遗迹。应该有位叫阿斯克雷庇欧斯(Asclepius)的医疗之神吧。我是因为在饭店听说明的时候,被「穿过神圣之道」这句话吸引才前往的。但才到那边,就看到一些完全不搭调的建筑物,一时傻眼。后来才听饭店的人说,那是军事基地。这是我这回旅行第一次接触到的军事设施。
不过,一会儿就走到「神圣之道」的入口了。两侧是成列的石柱——并不是支撑着屋顶,而只是纯粹并列在蓝天下。
这就是所谓的古迹,却彷彿失去主人的管家般,哀伤却一板一眼真挚地矗立着。无论曾经是多么朝气蓬勃而杂沓狂乱的都市,它的肉体在时间的销熔及凈化之下,蜕变成禁慾而澄澈的艺术作品群。我喜欢这遗迹如幽深森林般的寂静,喧闹的回忆似乎还残留在某个角落。
穿过「神圣之道」就是从前祭坛所在的广场,但如今只剩缺少顶端的圆柱。那圆柱上的浮雕还在,是两条头部相对的蛇左右对称缠绕的图案。古代,所有病人不论得了什么病,都在这里治疗。在外国经常看到以蛇做为医疗象徵图案的例子,蛇也被视为疗愈的象徽。其实,从那里要更进一步前往医疗设施,还得穿过一条隧道。为了再生而死的概念,应该是与蛇蜕皮的事实重合了吧。不管怎么说,见到那条蛇的时候,我不禁想起玛格丽特、纪久等人的生活共同体。或许是因为曾聊过一点蛇的话题吧,因此想趁记得的时候写下来。
从那里又搭十一个小时的巴士到安卡拉。虽然同样是土耳其城市,但和伊斯坦堡相较之下,感觉整洁得多,并充满机能性。为了转乘其他巴士,在那里住了一晚,接着又花半天以上的时间往东方的迪亚巴克尔前进。其实刚开始并没有打算在迪亚巴克尔待那么久,原来的粗略计昼是一路往东移动,也就是去了贝加玛——贝加蒙——之后,搭巴士各花半天到安纳托利亚东部,接着再到亚拉腊山(注123)一带。迪亚巴克尔只是选来当中继站的,从安卡拉搭巴士到此大概要十三个小时,而且途中可以看见卡帕多基亚(注124)的奇岩地形,我心里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谁知道正好是晚上,鬼斧神工的卡帕多基亚奇岩地形完全沉在黑暗深处。顺带一提,土耳其的巴士全是香烟味,臭得要命。
真的想写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更多其他事情,却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似乎有种预感——趁现在能写的时候赶紧写下来吧。
镇上大清真寺的旁边有个摊贩和商店连绵的市场。香料、乾货、鱼、肉、绒毯,以及布料,举凡生活必需用品都出现在道路两侧,这类市场土耳其到处都有。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与希子的影响,我养成一种习惯,只要在这种地方看到卖奇勒姆的商店就一定要进去逛逛。迪亚巴克尔的市场里也有几家这样的商店,而且这里的奇勒姆和其他地方的毛色有点不同,是深蓝色,让人不禁联想起日本鉼染(注125)。套句纪久的话,宛如沉积在百姓生活中的沉澱物——没搞错吧?——那般,让人感到深深沉默的颜色。
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奇勒姆中,我的目光独独被一张细长带状的纺织品吸引。这织带给游牧民族用来绑帐篷略嫌太短而稍宽,深蓝色配上接近胭脂、彷彿凝结黑血的紫红色(卖的人告诉我那是用石榴染成的,不过我在日本试过石榴,根本染不出这颜色),花纹则是一再重複的连续图案,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不就是挂在妳们工作室里那张奇勒姆的花样吗?但我不了解它代表什么意思,虽然我确定其中必定有某种含意。
这不像其他东西那么大件,带在身上继续旅行还不成问题,讨价还价之后买到了。但回到旅馆拿给海珊看的时候,他的反应真出乎人意料,他问我为什么买这东西?看到海珊一脸不解,我陷入思考。原来只是随手拿出来给他看,又不是请他鑒定,只不过是想拿这当閑聊的话题,问他值不值这个价的。所以他的态度让我大感吃惊。你买的时候知道这是什么吗?不,我不怎么清楚,这是什么?你不清楚,为何买下它?因为我以染织为职业,这花纹引起我的兴趣,这到底是什么?他一脸放弃了的表情说三逗是綉缇呀,是库德族民族服装中用来绑在腰上的带子。库德族?啊,这样子呀,这下所有谜底都揭晓了。
原来是这样。我在伊斯坦堡对旅途上碰到的土耳其人说我接下来要往东去的时候,大家都一脸狐疑地望着我说:为什么要去东部呢?土耳其还有许多很值得去的地方呀,为什么要去那种土匪窝呢?土匪?我不大清楚箇中原因,不过那指的应该就是库德族吧?海珊这么说完后,又接着说—没错,这镇上的居民大多都是库德族,我也是。他以充满深深哀愁的眼神打量我,彷彿在说,嗯,现在看你作何反应。
我对库德族稍有了解,但到这里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实际遇见自称库德族的人。土耳其政府不但禁止库德族使用他们的语言,禁止他们自称库德族,还禁用文字、音乐等,企图抹煞所有能够传递文化的民族认同(不过目前在西方的压力之下,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露骨),违反的人不是被拷问,就是等着被问罪、处刑。自建国以来,土耳其政府就一贯採取「原本就没有这个民族存在」的态度,这些都是在日本听某人说的。
那么,这是库德族的奇勒姆喽。我凝视着已经归我所有的綉缇。对了,这东西恐怕不能带出国哦,这是佩许摩格(Peshmerga)——库德族战士——的綉缇呀。明知道还故意卖给外国人!海珊难得忿忿不平地嘀咕。是我硬叫对方卖我的啦,因为我觉得这花样很特别。他说:花样?啊,那是龙呀!
龙?我吓了一跳。菱形的周围环生着钩状的突起,怎么看都不像龙呀。为什么?海珊一脸困惑:从以前就是这么说的呀。这是哪里织的呢?城外有个库德族的聚落,那里的女人如今还在织奇勒姆,奇勒姆可以换钱呀。我突然对库德族人充满兴趣。请多告诉我一些有关你们族人的事情。海珊突然坐立不安起来。我看他这样子,大概有点知道为什么。原来如此呀,海珊,原来这件事一直佔据着你的核心呀。
据说约三天前,海珊老家村子因窝藏库德族劳动党游击队,所以邻近部落的男人都被带回军队总部。
库德族就是所谓美索不达米亚的原住民,他们居住的区域称为库德斯坦,横跨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及亚美尼亚等国家。各国都强硬地对他们施行同化政策。土耳其政府不愿承认库德族的存在,也不管他们的语言、文化与历史明显相异。
库德族自古就对国家这种体制毫无兴趣,据说是因为部族意识过强,导致缺乏统合进而经营全体部族的能力,然而真的是这样吗?真的只是因为缺乏能力的关係,使得他们几千年来都固执地保持一成不变的生活吗?当然也有很多库德族的人到大城市去讨生活,取得其他国籍的人也不在少数,但,他们自认是库德族的意识想必绝不会消失。海珊如此说的同时,凹陷的眼睛里彷彿熊熊燃烧着血色的火焰。
然而也绝不可就此认为库德族坚如磐石,因为也有很多人当了政府方面的间谍。凝聚力不够,恐怕也是他们无法将自己民族组成一个国家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土耳其政府已将几个民族运动团体列为恐怖分子,其中有些虽然也採用过时的马克思主义,以此理论来武装自己,但那只是逼不得已才借用的。在大多数库德族人的意识中,要的只是希望对方放任自己、顺其自然吧。换句话说,只希望能让自己说自己的语言,同意让自己将自己的文化传递给下一代。
传递——事实上像库德族那样生活简约得近乎到极点的社会,若断绝其传递文化的行为,叫他们如何生存下去呢?
距离城市十分遥远的地区,至今都还有着在衣食上能够自给自足的部族。
海珊老家的村子也是如此,那是个周遭环绕着四千公尺级群山的山岳地带,冬天会因大雪封山。
海珊提到自己老家时,目光充满怀念,无限深情,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对那么不便的地方充满爱意呢?不就是因为讨厌才搬出来的吗?
海珊想了一会儿,便叫他的妻子出来。一般在回教世界,男女简直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社会。首先,女性绝不会与其他男性同席交谈,不过或许因为我是外国人吧,海珊的妻子在他的示意之下,竟开始聊起自己乡下的老家。她不看我,只是面对着丈夫,彷彿在确认彼此的记忆。
冬天气候严苛,但覆着白雪的山峰是多么美丽呀。到了春天,就是满山遍野的虞美人草(注126)和小白菊(注127)了。踩着百里香(注128)嫩芽前进时,脚下会扬起一阵阵香气。孩子们搜集羊只的粪便晒在屋顶上。男人剪羊毛,女人整理后纺成纱,然后再採集特定植物煮成染料为之染色,好忙哦。这得在照顾家畜、洗衣服、做饭之间抽出空档来做。然后山羊或绵羊会开始生小羊并持续产奶,还得做乳酪及奶油,好忙哦。有许多事非得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做好。穿过满布岩石的羊肠小路去放羊时,穿梭而过的山风吹动身上的黑罩袍。这风和平地上那种满是灰尘的风完全不同。女孩子为了当新娘而织奇勒姆,母亲和祖母等人将自己学到的各种事情悉数教给女儿,男人也一样,为了生活,必须从父母亲、祖父母、叔叔、阿姨那儿学习各种事情。我们也希望自己能继续传给年轻的一代。山上的生活虽然严苛,但真是叫人怀念呀。
那么,为什么和海珊结婚之后要搬下山来呢?海珊的妻子脸上顿时蒙上阴影:因为那个时代呀,她暧昧不清地说。既然是她不想触及的事情,还是刷勉强探问比较好吧。
不止土耳其,库德族居住的每个国家都致力实施同化政策——硬将自己国家的文化加诸对方身上,从人性最底层彻底蹂躏对方,命其服从——不知发生过多少悲剧!
我问海珊能不能到他老家拜访,海珊十分高兴,他的哥哥们还住在村里。难得有日本人到访,他们一定会很高兴。不过现在是冬天,入山的路因积雪而封闭,初来乍到的客人一定受不了,还是等天气暖和一点再去吧。海珊虽这么说,但我没时间再等了。海珊的妻子忧心地对丈夫说:万一被驻军发现恐怕会被强制遣返。没关係,被抓到的话,就说走错路了。于是海珊帮我介绍可以到他老家附近的迷你巴士司机,那人是他的好朋友。这班巴士预定由哈普城门(Harput Kapisi)出发,不过还得等上五天,这期间你最好重新考虑。海珊不安地反覆说。
昨天晚上写这信写得太晚,所以今天起得很晚,不过反正也没什么约会。
由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一直延伸到铁床的床架上。我就这样躺着不停反覆思索,一回神外面竟已是一片夕阳景緻,因为太阳落得早。打开窗户,屋前路上摊贩炉炭的青烟袅袅飘了上来,带着羊肉和青椒的香味。下楼后发现两位瘦弱的老人正专心玩着类似西洋双陆棋的塔布拉,工作之前的吹奏zurna(注129)也搁置不管了。海珊微笑地看着我,同时打开电灯。整个店里呈现泛黄的温暖色调。海珊只是点头打个招呼之后就出去了。
市场亮起红色灯泡,成堆的橘子和冬天的樱桃、盐渍鲔鱼片的颜色都变得很诡异。身材肥胖留着髭鬚的男人坐在店门边,一边数着祈祷用的念珠。
我之所以想再去一次那家卖奇勒姆的小店,是因为一直无法安心,总觉得或许哪边搞错了,于是下定决心又来到市场。
由乙捷巴夏(İzzet Paşa)路四个街角的任一条巷子往东转,就是负责对全镇放送艾赞的四脚塔,再过去一点就可以看见耶尼城门(Yenikapi)。
迪亚巴克尔是个要塞都市,全城四周都围有城墙,宛如欧洲古城,进出城的几条大马路都有城门,城门名称各自不同,但唯独耶尼门不能通往任何地方,因为它正对着底格里斯河。
坐在提防上,可以闻到海、湖、大川共通的水边特有气味。冬天乾燥的空气和水边的湿气混杂却不融合,这样的气味乘风而来。遥远的那头彷彿是蓝天也构不着的不同世界,但地表小小的白色隆起却沿着地平线绵延而去。那儿应该就是海珊紧邻边境的老家吧。
我会去吗?多半会去吧。
到了哈普城门的巴士总站,和司机确认过之后上了小型共乘巴士。
我搭的迷你巴士车体侧面画着罕见的花样,是连续图案,直立、呈S形的蛇横排成一列,后面的蛇彷彿推着前面的蛇似地,一条接着一条排队,蛇信也仔细地画了出来。我想这是土耳其式的风格吧。这才想起曾经在书上看过一种说法:纪久感兴趣的唐草花纹,以底格里斯河及幼发拉底河为界,有着明显的不同。
将漆黑的捲髮剃得极短的赤脚少年头上顶着个大筛子,沿路叫卖里面装着名为西米特(simit)的甜甜圈状乾麵包,我买了大约二十个,这东西应该可以当成礼物吧,或说不定当作紧急用乾粮。少年露出开心的笑容望着我,他多半也有库德族血统吧,略带哀愁的眼神,和海珊有点神似。
车身剧烈摇晃之后便出发了,途中曾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休息。我们——总共六个乘客都下了车。
砂、乾涸的泥巴。东安那托利亚除了几根稀疏的短草什么都没有,乾涸的土的粒子随着气流移动在裸露的大地上,这是东安那托利亚的风。空气本身就含着乾燥的土尘,从覆着白雪的一连串剧烈地表隆起——我不想称这为山,因为山这个字多少会让人联想到丰硕的绿意——的另一边吹过来。
在迷你巴士里晃了大约半天时间,到第二个停靠站的时候,司机要我们换搭另外一部车。另外一部车可以走雪路——或者应该说已决定用这部车走雪路。乘客有七、八人,大小和迷你巴士差不多,不过又多了一只山羊,所以臭不可当。司机和之前迷你巴士的司机聊了好一会儿,目光偶尔会转到我这边来,所以可能是在解释我的存在吧。聊完之后,司机坐进驾驶座,回头对我笑了笑,同时伸出手来和我握了一下手,接着又快速地说了些话,我想应该是「不必担心,我会带你去」之类的吧。
接着车子就爬上四周雪墙高耸的山路。
雪,雪,雪。没有车的时代该怎么办呢?
大概开了两、三个小时吧。车子终于抵达一个小聚落的广场——但感觉倒像是某间大农家的前院。
明明是冬天,小孩却都赤着脚,顶着没洗而纠结的乱髮跑来跑去。因为来了个发色不同的人,忍不住好奇的老人三三两两地走出来,露骨地紧盯着我看,让我有点受不了,不过倒是完全没有恶意。
在伊斯坦堡情况也差不多,只是出了城市,人们的视线就更加紧迫盯人了,大概是因为日本人实在太罕见了,就连羊也一直盯着我瞧。孩子们黏在我前后不走,倒不是想跟我要东西,只是觉得很少见很开心,围着我打转,边打转视线还是紧紧黏在我身上,似乎捨不得错过欣赏我这稀有动物动静的机会。
这个山村也是这种感觉,不过还加上一点纯洁的喜悦,似乎在说:欢迎你来,欢迎你来!
司机一再试图对我解释什么。他手指的方向是个积雪更厚、更险峻的山,口中说着「海珊,海珊」,因此意思好像是说海珊的索道远着呢,现在无法通行,所以寄居在这男人家吧,他是海珊的兄弟。被对方拍着肩膀的男人也不断地点头。我也向他点头,并和他握手,接着周遭便不约而同响起一阵温暖的笑声。
于是我就在这人家里寄居了一阵子。房子是位于土墙屋二楼的其中一间,并不宽敞,不过女人们在为我和房子主人张罗共进的饭菜时,也绝不和我说话,不和我视线交会。周遭的人的确都是好人,不过我还是希望在严苛的冬天造访海珊位于山上的家。我一再以动作表达自己的意思,最后就连起初感觉上一直坚持「不成不成」的主人也拿我没办法,一天夜里,他便将我介绍给几个带着步枪及大行李的军人。不但这家里墙上原本就骄傲地挂着步枪,持有枪支也并不稀奇,介绍的方式却神秘兮兮的,看来这些军人应该是库德族游击队员。依我观察,他们似乎正要跨越国境,为游击队筹措资金而走私,而这个村庄正好位于路线途中。不过那是后来和会说英文的游击队员聊天时,从他们吞吞吐吐的样子猜测出来的。
令人意外的是,竟有还不大会说库德语的年轻游击队员,他是从英语圈国家来的。问他参加的原委,他说是自愿来的。
也有远从欧洲各国、美国、澳洲来参加游击队战士训练营的年轻人。这些生长在资本主义丰饶国家的十几岁年轻人,因为听说自己的根尚未被当成国家、受到正当对待,是个悲剧的民族,拥有被迫害、被榨取的历史,于是前来探索自身的认同;他们这份十几岁的年轻气盛,在争取成为一个国家之权利的游击战中,发现了自己拚命遍寻不着的那片失落拼图。他们捨弃信步逛街、开车兜风等过去和朋友共同享受的一切娱乐,捨弃朋友、家人来到库德斯坦的山中,来到这座穿不暖、吃不好,冬天还可能会因冻伤而失去手指的山上。
他们说:即使如此,现在才是幸福的。他们说:心中充满活着的真实感。
然而我却没有自信对他们断言:那不能称为真正的幸福呀。
追求自我认同的渴望很容易转变为国家主义或对部族的忠义,并逐渐往家族意识漂泊而去。
只是,他们却没有发展出其他民族常见的,无限扩张的支配欲以及对权利的执着。从基因的层次强烈释出的自我繁衍诉求十分惊人,在整个世界历史以及非常个人性的家族意识层次上,人类不也是受此驱使,而一路存活至今的吗?他们却比较不受制于此。
为什么呢?
为什么库德族做得到呢?
虽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一直忙着部族间的斗争……
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和他们一起出发前往那山上,因此现在赶紧给妳们写这封信。我想拜託这家主人拿给那位司机,请他到镇上寄。
事情好像变得有点奇怪。虽然不至于感到豪气万千或悲壮,不知为何却感觉非到那边看看不可。
对了,这个村落也有人会织奇勒姆。我把那件奇勒姆拿给一位经验老到的织工看,问对方为什么这是龙。或许是因为我找的翻择是个只会说些英文片语的男人吧,答案我不大懂,不过大概就是这种感觉,记下来给妳们当参考……
龙是生命之树的统治者,泉水和宝物的守护者,丰饶、暴力以及邪恶力量的象徵。龙潜藏在库德族的黑色血液之中。
在我心中反覆咀嚼之后,变成了这样。
龙是生命之树的统治者,泉水和宝物的守护者,泉底的织布公主只是默默地织着布,泉底的蜘蛛则……
我曾听说美杜莎是蜘蛛的象徵,美杜莎的头位于往四面八方蜿蜒伸展的头髮正中央,人们似乎就是把这比拟为放射线网巢中央的蜘蛛。
库德族的龙形图案不正彷彿美杜莎的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