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急切地响着。
蓉子和玛格丽特不在,她们到朋友家去拿人家愿意转让的新生儿衣服和生产用品。
后来与希子如此嘀咕: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
与希子一接起电话,是编辑永森打来的,声音和平常不同,听起来充满无奈。他说:麻烦转告纪久,请她回来立刻跟我连络。与希子听了也觉得焦躁不安,因此纪久一回来,就冲到玄关要她马上跟永森连络。纪久打电话的时候,与希子也焦急地守在电话旁。
「咦?可是这跟学会完全无关呀……不过,那样的话,又何必……咦?怎么这样……这我恕难从命,麻烦你如此转告。」
从纪久的语气听起来,很明显地这绝不是段愉快的谈话。与希子更加不安了。
纪久一挂断电话,与希子就问:
「怎么回事?」
「他说,奥野老师……知道我的企画之后,到至诚书林去确认我的内容,读了我的原稿之后,竟然说这个还不错,好像要把结构稍微改一改,自己以学会代表的身分作编审。」
所谓的学会,是以奥野为主导,最近刚成立的染织研究学者团体。与希子忿忿不平地说:
「哪有这种事!专抢人家现成的呀!就像看起来好吃,就把小孩子嘴里的棒棒糖抢走似的。居然敢做这种不要脸的事情呢,至诚书林当然是拒绝他了吧?」
「这好像……喏,奥野老师不是在那边出了几本书吗?永森也为我打抱不平,但上面的人却好像倾向奥野老师那边。他们说因为染织学会听起来比较有权威,而且总比挂上一个籍籍无名学生的名字好卖。」
「太过分了!一定要跟他们周旋到底。有些事情可为,有些事情不可为呀。他们到底把妳这些日子的辛苦……都当成什么啦!我来打个电话问栗泽老师!」
与希子查起学校名册。
栗泽是纪久也相当敬重的教授,同时也是系主任,他应该也挂名学会的理事,不过还是直接打电话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等一下……反正我已经向永森表达过意思了,后续的连络动作先暂缓吧。」
过了一会儿,永森又打电话来了。这次纪久直接接了。不过在旁边听也知道,情况似乎比原来还糟。几乎听不到纪久的声音。
一挂断电话,纪久就坐到厨房的餐桌旁,抱着头一副即将崩溃的样子。
担心的与希子总算问出来了。似乎是奥野、山村两位学会的理事和至诚书林的社长及总编辑四人,已经瞒着纪久针对本书的出版开过编辑会议。当时决定把纪久排除在编辑工作之外,在奥野和山村两人的编辑下扩大现有内容,大量加进古代布的製作及现代工艺家的活动情形。
「哪有这种事!自己想做就另外做一本嘛!」
与希子晈着嘴唇。
「不,关于现场织工的第一手叙述,因为以前没人搜集过这么多资料,所以这部分好像会直接呈现。」
「什么?真是太不要脸了,也不想想是谁那么辛苦,一个一个去拜访邀稿的。」
「要是这样就算了,即使不把我列入编辑名单也无所谓。只是我得对寄文稿给我的人负责,我觉得当初他们讨论这部分的时候应该让我也在场,这样的话,如果这样做对书来说是最好的,即使他们当场直接提出要把我排除在编辑名单之外,或许我也会接受。可是他们却完全没通知我,瞒着我开编辑会议,做下决定,这……」
纪久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低声说: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与希子坐立难安,乾脆起身到浴室去,疯狂打扫起来。
这时玛格丽特和蓉子刚好回来,还优哉游哉地夸道:
「又不是轮到与希子值班,真是太伟大了!」
与希子从浴缸探出头来。
「妳们来评评理。」
她就以那夸张的姿势,把纪久所受的不合理待遇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们。玛格丽特和蓉子也忘了放下手上的东西,愤慨地问道:
「事情已经成定局了吗?」
「那,纪久的意思是,自己已经做到这个阶段,突然要她收手,她绝不妥协吗?」
「那是当然的呀。」
「这可麻烦了……事情会如何发展呢……」
与希子从浴缸中站起来,毅然决然地说:
「我明天去问问系主任栗泽老师。那个人倒是可以信任。」
纪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厨房过来了,苍白着脸说:
「我直接去找奥野老师谈,因为那是我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纪久就到学校去了,大家都忐忑不安地等着她回来。
纪久傍晚终于回来了,脸上的表情比平常更阴沉。
「怎么样?」
与希子率先冲出来问。
「没逮到他,所以我写了一封侰丢在教务处的信箱。」
与希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玛格丽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但为了纪久,还是露出充满战斗精神的目光。蓉子的脸色也十分不高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似乎连莉卡小姐都紧张起来了。
「他会回信吧?」
「不晓得。永森打电话来了吗?」
「今天还没。」
「是哦。」
纪久简短地应了一声就上楼去放东西了。
奥野一直没回信。
义愤填膺的与希子没知会纪久就去找栗泽商量了。
栗泽年龄比奥野大上一轮,与其说他是研究专家,不如说他是个工艺家。而且个性诚实正直,专业职工气质强过艺术家气质。在这讲求各种政治手腕的世界里,他完全不在意这些事情,因此反而醒目。他一向沉默寡言,但说也奇怪,学生却偏偏喜欢他。他的沉默寡言既不是因为不关心学生也不是故作姿态,更不是为了要隐藏自己不善与人接触,而是自然散发出来的,学生们都直觉地感觉到了。
栗泽听了事情始末脸色大变,立刻打电话到至诚书林,要求他们再开一次会,并让纪久也出席。接着又打电话给奥野,要他赶紧给纪久回信。他的语气沉稳,却有着不由对方分辩的威严。
栗泽放下电话,彷彿受伤的是自己似地对与希子说:
「这么一来,虽然不敢说一切事情都能圆满解决,但不论结果如何,内山同学完成那些工作的事实是不会被磨灭的,请如此转告内山同学。」
「所谓权威就是要这样用的。」
与希子回来后,就到厨房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告诉蓉子。纪久正织着布。
「要是告诉纪久,她会不会生气,怪我多事呀?」
与希子不安地问。
「这个嘛……」
「虽然我告诉过栗泽老师,不是纪久要我去,是我自己自作主张去找老师商量的,可是……」
「这样不就好了吗?」
这时电话响了。蓉子赶紧去接,是永森打来的,于是要纪久来听。
玛格丽特也听到电话声下楼来了。纪久讲完电话之后,说:
「他们决定一个星期后再开一次会。」
蓉子和与希子对望了一眼。蓉子脸上写着:「说出来没关係啦。」于是与希子说:
「说了妳别生气。其实刚才我去找过栗泽老师,告诉他事情经过,老师当场就帮我们打电话给至诚书林和奥野老师……」
「啊,应该就是这缘故吧。」
纪久点点头。
「妳生气了吗?」
「怎么会?妳的心意我应该高兴呀。要是我直接去找栗泽老师,就有点像在告状似的,最主要是我根本提不起劲。不过,我直接到至诚书林去了,永森大概也很为难吧。而且好像也没什么进展。」
「至诚书林究竟怎么说?」
「他们说之前至诚书林决定先听奥野老师意见如何,实际情况不得而知。」
「真是老奸巨猾(注130)喔。」
与希子说。
「我看真的是这样哦。」
蓉子说。
「老煎菊花是什么东西?」
玛格丽特说。
奥野的信第二天就以限时专送寄到了。
纪久站在玄关就直接看起信来了,与希子正要出门,还是在一旁等她看完。从纪久没什么变化的表情根本无法判断信的内容,因此纪久将信递给她的时候,她简直是扑上去接的。简讯如下:
我早就有意以报导文学的型态好好出版一本书,介绍古代的纺织如何流传到现代的各种情况,从以前就持续和至诚书林的社长讨论。这将成为以学会公认名义首次公开发表的作品,因此希望完全由染织研究的第一线成员担纲。
关于市井织工也必须有严谨的调查,所以我会考虑刊载妳这次的调查记录,不过里面有太多非必要的内容,因此编辑的工作请由我们来负责。
详细情况等下次编辑会议再详述。
「这算什么呀?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与希子读完立刻抬起头来叨念着说。
「简单说来,就是叫我要识相吧,我既没名气,也没出过书、得过奖,根本是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呀。」
纪久以不带起伏与感情的语调说。与希子又浏览了一次书信,嘀咕着说:
「更何况看起来好像是因为栗泽老师要他写,他不得已才写的,有种『为什么非写这种侰不可』的感觉。这种没礼貌的笔调是什么意思嘛……」
纪久说:
「那都还无所谓。问题是『里面有太多非必要的内容』这一句呀。就像他意外喝醉吐露的心声那样,他那种人就是认为『女人只要安安静静依照指示织布就好』。我原稿的主题是放在女人投入织布的意义,这一定不合他意……一定会被他删改得乱七八糟的……」
纪久越说越小声,几乎听不见,脸色一片惨白,一直紧张地守在旁边注视这一切的蓉子也无意识地往厨房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煮起水来,似乎想泡上次用庭院花草晒乾製成的茶。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都还在睡的时候,纪久隔着纸门叫醒睡在隔壁的与希子。
「与希子,起床,我要去一趟S市。」
与希子平常都有起床气,这次却一下子就把纸门拉开了。
纪久已经準备就绪。与希子心想纪久一定整晚没睡,便担心地问:
「为什么?」
「我想到那儿走走,想一想。今天应该就会回来,不过,说不定会去打扰妳妈。」
「那倒没关係……我爸那边也可以住哦,妳知道地方吧?」
与希子起身掏出旅行袋中父亲公寓的钥匙。与希子的父亲因癌症多次进出医院,现在正住院中。
「谢谢。」
纪久接过钥匙。与希子又担心地问:
「妳没睡吗?」
纪久点点头。
「我终于知道自己也是有功名利禄心的。」
「什么?」
「好像被人凭空抢走一般,心里毕竟还是很懊恼。」
「那是当然的呀!」
「不,我以前应该不是这样的呀……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纪久!」
与希子这几天来实在太生气,所以似乎把矛头转向纪久本身了。
「为什么不更大声地生气?为什么要假装成修养好的样子?妳又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还要反省?」
纪久退缩了,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说:
「我根本就没什么修养,所以没办法那样假装,要是妳看起来如此,就是误解了。」
接着又以疲惫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