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久是在编辑会议举行的前一天回来的。
她下了山之后又去找山脚下村里的那位老奶奶,请她允许自己看看她的作品。老奶奶便将天蚕丝转让给纪久。
闪耀乾草般淡绿色光辉的丝线美丽而高雅,后来织进与希子计画中莉卡小姐身上缠裹的托加袍下襬,留下难以言喻的余韵。
老实说,出席编辑会议的成员个个都觉得事情很棘手。
奥野原本就对拿理论防卫自己、一心一意想辩赢男人的女人讨厌至极,遇到那种女人就一定要让对方彻底知道自己所佔的是绝对优势。虽然他在学校里认识的内山纪久表现得并不像那一类女人,不过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总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这回的出版,首先他就不能容许她以学生身分来负责一整册的编辑,更何况她的文稿内容鬆散,因为原本以为是以捻线绸的技术面和历史面为重心,却突然一转,写些毫无价值的织工个人心声,整本书的调性竟然变得柔软,成了「和捻线绸有关的故事数则」,完全不得要领。自己绝不能这样放着不管,会好好将它改造成为自己严谨出版的一部分,因此她应该感谢都来不及,更没理由抱怨。
至于出版社这边,因为一向都以发行奥野提出的「学术性」染织相关书籍为主(总之读者层极端狭隘),原本也希望提出崭新的题材、观点来吸引读者,但却被奥野「连至诚书林都要出版迎合大众口味的东西,那怎么得了」这一句慷慨激昂的话给堵回去了。
根据永森的说法,内山纪久这位女性似乎十分生气,而且事情似乎已经传到栗泽那边了,要是让她歇斯底里起来,恐怕不知道后续将如何发展。总之希望让她列名协助编辑者,同时在序文向她致谢,再塞些稿费给她请她谅解,就此息事宁人。
会议前,出席人员集合后,先达成如此共识。
然而会议实际上开始,内山纪久平静地提出己身主张后,情况就不同了。内山纪久提出的大致如下。
我希望能借着介绍织工的纺织,呈现这些过去不曾站上历史舞台,却孜孜不倦持续在背后支持历史的无名女性,以及这些女性传承下来的东西,比方说唐草花纹。我的文稿就是为此筹备,当初也是约定以此为全书之目的,才向散居在全国各地的织工提出强人所难的邀稿要求,同时也因双方都不谙此项作业而耗费许多时间。当然——说到这里明显地凝视着奥野——奥野老师想着手进行的事情非常有意义,不过他的脉络和我整理出来的文稿在观念上完全不同,就算只撷取我文稿中的必要部分,恐怕最后呈现出来也会牛头不对马嘴。
纪久泰然自若地说话,语气不亢不卑,既非谄媚也不是讽刺,只是希望能得到谅解。
我希望学习那些女性低调行事的态度,即使不登出我的名字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将她们的心声传达给读者。挂名染织学会编着也无所谓,只希望无论如何直接採用原稿。
纪久说完后诚心地低头致意。
听到纪久这些话,奥野感觉她的主张就像水一般开始逐渐渗入自己心中,情况有点不一样了。
主编也从不同的层次重新考虑出版这样的书,这个人原本从企画阶段就一直看好纪久的书,只是被社长和奥野压得死死的而已。再怎么说,纪久终究毫无名气,也没任何经历。
社长方面却只是对纪久这个人本身有兴趣,才这点年纪就如此落落大方并拥有深刻内涵,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给人如此感觉的女性。
然而事情当然没那么单纯。
充其量不过是个毫无名气的小女孩,要是全都照她说的进行,岂非不合常理、显得愚蠢吗?无论如何绝不能容许。如此想法就像汹涌波涛似地反覆袭击奥野,为了镇住如此情绪,日后必须再开几次会议。
然而纪久还是坚持不退让。商议的结果决定挂名染织协会编,分三册出版。第一册为奥野编辑的〈古代纺织的变迁〉。第二册为内山纪久编辑的〈现代的织工们〉。第三册为山村编辑的〈现代工艺家及其创作环境〉。三册虽为系列书,但个别的独立性也相当高,而且希望编辑得让彼此在内容上关联更深,因此大家一致同意——虽然奥野仍心不甘情不愿。
「因为必须注意配合其他两册,原稿内容有些部分得稍做更动。不过这么一来会更宏观,所以这绝不是妥协后的结果哦。」
最后一次会议结束后,纪久回家向大家如此报告。大家刚开始都是半信半疑,接着又暗中怀疑那些人,最后知道他们真的可以相信对方时,脸色才不约而同地转阴为晴。
「啊,太好了太好了。」
「虽然很可惜不是完全独立的书,不过这种时候也不能要求得太过分啊。」
「恭喜妳!」
「不过我就变成染织学会的会员了,据说会加上这头衔,我想这多少也是无可奈何吧。」
「对呀,这种事倒还能让步啦。」
听到蓉子如是说后,纪久接着说:
「没错,没错,只要事情好办一点就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出卖灵魂的事情呀。」
然后喝了一口蓉子帮她倒的奶茶。
蓉子心想:纪久变了。老实说,改变的并不是只有纪久。
与希子专心準备适合三人联展的作品,之前已经做了仿奇勒姆作品及蕾丝编织等,所以就作品的量来说,是三人中最多的(她的作品几乎都是蓉子染的,所以也可以说是蓉子的作品)。但其中最卖力的,当数即将悬挂展示在正面挑高空间的那件艺术创作,这可说是三人联手合作的象徵性作品。多次试作、修正错误之后发现,将白色麻绳、淡米色嫘萦和普通亮度的线编在一起,会形成奇特的光泽与质感,正好能够表现无机质意象的世界。嫘萦丝是请蓉子染的。
但还在就学中的两人(再加上学习中的一人)竟要开作品展,仔细想想还真是鲁莽行事。想也知道来参观的一定都是彼此的亲朋好友,但自己的作品真值得请人家特地来参观吗?
与希子突然担心起来,接着又左思右想,突然灵机一动,赶紧停下手边的工作站起来,去找一直在客厅看书的蓉子。
「喂,蓉子,如果只有我们的作品,我没什么自信耶。」
「哎呀,连妳都这么说,那我该怎么办呀?」
比她更没自信的蓉子也突然担心起来。
「所以呀,我突然想到,要不要也拿几件莉卡小姐的衣服一起展示呢?因为神崎他们不也夸奖过,说其中有很多件都可以送进博物馆的吗?」
没错,是有这么回事,那些的确值得鑒赏。
「对耶,如果只有我们自己玩得开心就太可惜了喔。」
蓉子当场赞成,后来与希子也对轮值準备晚餐而下楼来的纪久提起这件事,甚至说:
「免得有人说只有我们的作品不够看。妳想想,滥竽也可以充数,聊胜于无呀。」
「没礼貌,现在莉卡小姐的衣服有一大半是我祖母的耶。」
纪久假装生气,嘴里却说:
「再把莉卡小姐的衣服拿出来看看吧。竹田应该比较有研究,所以还是和他商量过后,再挑出比较珍贵的去展示吧。」
「不了解的地方,一边问他,一边把解释写下来就行啦。」
与希子开开心心地去打电话给竹田。
玛格丽特正好回来,和她擦身而过。她的肚子已大得相当明显,原本常穿的牛仔裤早就不能穿,现在都穿T恤,加上搬家大拍卖或跳蚤市场买来的背心裙。因为正值夏天,所以这样还撑得过去,玛格丽特虽然很少抱怨,但偶尔还是会发牢骚,说夏天对孕妇真是苦不堪言。
「现在爬坡途中部得休息好几次,呼呼喘个不停呢。」
「从前的玛格丽特根本做梦都想不到呢。」
「人也变圆了。」
玛格丽特脸都红了。
玛格丽特即将生孩子的事情,蓉子已经向父母亲报备过。父亲一脸为难地考虑了很久,他似乎很难接受这种事情——亦即女性未婚产子——即将在自己母亲的房子,同时也是自己出生成长的房子里发生。母亲帮着说服父亲说:话虽如此,总不能将她赶出去呀。母亲则是担心:万一传出那里纵容不检行为的谣言,对女学生宿舍来说不啻是个致命伤。两人态度最后终于软化,是因为蓉子难得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正正噹噹地生活,没什么好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蓉子的父母亲突然感觉蓉子变成熟了。
不过,当事人玛格丽特是不是将这件事告诉自己的父母亲了呢?
即使蓉子问玛格丽特,她也总是含糊其词,把话题转开。
竹田不一会儿就笑咪咪地来了。
「嗨,各位。」
说着就进屋,在一件件摊开的莉卡小姐衣服前面坐下。
「竹田,有神崎的信吗?」
与希子问,感觉好像是特别替玛格丽特和纪久问的。
「那之后就没信来了。不知道是无法写信,还是写了没法寄,又或者是寄了没到……」
「一定是其中一种吧。」
纪久若无其事地说。
竹田自己大概也很担心,一副不愿再想下去的样子,微低着头开始选起衣服。
「这件锦纱一定要选哦。」
然后又指着旧和服说:
「咦?同样花色怎么有两件?」
他指的是上面有琴、菊花和小槌变形花样的和服。蓉子说:
「啊,这两件呀,很不可思议,莉卡小姐和纪久祖母的人偶都有哦。上次收在最里面,没拿给你看,所以……」
「我第一次看到。」
竹田简短地说,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的图案。与希子说:
「对了,我那时候不是说同花色的衣服,其中必定有所关联吗?结果是因为两尊人偶是双胞胎呢。」
「没错,这两件和服多半是阿ㄋㄧㄠˇ请人做给自己女儿,也就是纪久祖母的人偶,以及佳代的人偶——莉卡小姐的吧。」
竹田抬起脸肯定地说。
「阿ㄋㄧㄠˇ请人做的?」
「不会吧?」
「妳不是说阿ㄋㄧㄠˇ曾经出国到欧洲旅行一年吗?」
「是呀。」
「那时她多半在博物馆之类的地方见过这种风格的斧头吧。这图案是菊花、古琴再加上斧头。」
「咦?不是小槌子吗?」
「我一直以为是三味线的拨子。」
「因为看到琴嘛,便只想到鼓……」
「这是古代欧洲祭祀用的斧头。而且看到古琴、菊花,一般人都会自然想到另外应该还有斧头。」
「为什么?」
「因为『斧』、『琴』、『菊』和『听到好事』谐音,有吉祥之意呀(注138)。」
「不过,一般应该不会想到要把斧头当成装饰图案呀。感觉似乎满怀怨念。」
想挥下这把斧头的是对方的女性吗?还是如爬墙虎的藤蔓般连绵蜿蜒的、业力似的东西呢?纪久感觉阿茑一系的怨念彷彿海啸般从过去直扑向自己,忍不住皱起眉头。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然后蓉子才说:
「喂,纪久,也不能把这全当成诅咒或怨念吧。」
其实蓉子自从看到两件同款和服时就已经有这感觉了,只是现在才发现自己可以用言语表达出来。纪久彷彿突然听到有人叫她似的。
「咦?」
同时转向蓉子,正面紧盯着她。
「妳想想,这两个人偶分别属于各自的孩子对吧?『斧琴菊』是吉祥的谐音,所以一定也包含祝福的意思吧。」
纪久望着蓉子的视线顿时强烈得彷彿发光,接着转而投向远处。
「祝福……」
「是呀,为双胞胎人偶订做这两件相同的衣服,是为了祝福那两个分别拥有两尊人偶的孩子,因为那也是属于自己孩子的人偶呀。」
「祝福……」
纪久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
「对喔。不过我想同时还是怀有怨念或恨意的,如果单纯只是祝福的心意,还有许多别的吉祥图案可以选择呀。」
祝福的同时还带着诅咒,走在地狱深渊似的痛苦呻吟,使得祝福更加深切。
祝福与怨念就像一块布的正反面,互相加深彼此的颜色。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因为我觉得这两者也可能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心中。」
纪久平静地断言说。
竹田选的衣服当中也有唐草花纹的,但并非像型染(注139)那样,相同花纹一再反覆出现而已。葡萄藤的某处还躲着一只小鸟,某处又开着花,变化十分自由。
「妳们看,这个图案从这里开始有明显的变化。原始的旺盛气势虽然已削弱,却维持着更加高雅稳重的调和感。喏,最重要的就是这花纹改变的时候,不管是多么複杂的花样,只要是不断重複的,都很轻鬆,因为只要一直摹仿下去就好了。改变前和改变后,花纹持续的期间都很轻鬆,真正痛苦的是改变的那一瞬间,必须进行彷彿连根拔除般的工作。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捨弃原有的根,否则会变成无根的草,因为改变必须在一路绵延的脉络中进行。」
「唐草的概念只有一个,就是连续不断。」
竹田静静地回答。
「喂,妳记不记得住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
与希子从纸门另一边对纪久说。与希子虽然已经钻进被窝,却一点睡意都没有,听到隔壁纪久辗转反侧的声音,便开口问她。
「记得呀,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莉卡小姐,觉得不知所措,后来决定暂且持保留态度,对吧?」
纪久听起来也毫无睡意。
「我到现在还是一样不知该如何看待她,但在考虑这个问题前,她的存在已牢牢种在我的心里了。」
纪久想起那天在那座山里看见天蚕蛾时的鲜明印象,也想起不知为何当时竟把蛾和莉卡小姐重合起来。
「发生了好多事哦。」
与希子说着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