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他竟然还带了烟来……」
事后想起来,佳苗忍不住摇头叹息。医生早就禁止他抽烟,应该已经戒了才对。佐伯从以前就有一个习惯,只要自己的作品完成,就郑重其事地沖杯咖啡,边抽烟边确认成果。
大家冲出来看的时候,佐伯已经跪在作品前面吐着血,蓉子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紧紧搀着他。大家都被佐伯的情况吓得惊慌失措,就在这一瞬间,佐伯掉落的烟头火苗已经延烧到与希子的蕾丝了。
没有人能来得及採取任何行动。
烧到嫘萦的火苗一下子就快速扩散开来了。
玻璃门后面的庭院因黄昏到来,夜色渐浓,彷彿要将那背景细细切开似地,火焰逐渐由嫘萦往麻绳移动,玻璃窗映着火焰,浓烟就像妖魔即将出现的晚霞般一阵接一阵涌出。
精心织成的蜘蛛网突然大放光芒,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嫘萦蜷缩着躯体燃烧起来,整件作品在火焰中摇晃、扭动,莉卡小姐的脸被照亮,让人联想到因转变迫近,被逼得走投无路而视死如归之人的悲壮,看来又像因神圣祭典而忘我的人恍惚的表情。
蓉子也不再出声大叫,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现在莉卡小姐或许正要从蛹中蜕出,相同的想法也盘旋在纪久的脑海里。
如四处遍布的血管般的火焰开始在四处产生小爆炸,一眨眼便酿成了大火。
众人虽畏惧,却也因为这美丽而屏息。
纪久的捻线绸开始燃烧,彷彿众人一同织出来的日常生活正随莉卡小姐而去。莉卡小姐的脸似乎微微往上抬,眸子里映着火焰,熊熊燃烧着,彷彿就要飞上天去。脸部微微上扬,这个样子……没错,莉卡小姐简直就像能面,宛如逐渐恢複本性,越来越接近能面,众人惊讶之余努力思索着该以什么言词形容莉卡小姐,当大家以为终于想到时,佐伯抬起脸,喘息着低语:
「这就是龙女。」
熊熊火势实在太令人震惊,众人彷彿被施了定身法,定在当场动弹不得。眼睛所见的光景就像定格画面自动连续播放似的,因此感觉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但事后仔细想想,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那一瞬间,有多少想法闪过彼此心中呢?当时自然无暇说出来。蓉子的父亲凭着意志力,拚命挣脱当时动弹不得的状态,沖向电话打了一一九,要求火灾及急救支援。接着猛然回过神来的与希子和佳苗也想拿水桶来泼水,但火势一眨眼便延烧到未施作天花板的宽沿廊屋顶。众人只好在蓉子父亲的指挥下放弃救火,合力掩护佐伯一齐往外逃。接着分头奔走,通知邻居发生了火灾。
蓉子最后回头时,看见裸露出来的不鏽钢细线彷彿一直闷在心中的情感般呈现暗红色,并开始燃烧。莉卡小姐原本靠此支撑,如今她的头髮也化为红色丝线熊熊燃烧起来,双臂和脸都朝向天空。
——结束了。
蓉子领悟了,头脑冷静,分外清晰。
她看了这最后一眼便离开现场,跑到众人聚集的地方,其间不过一眨眼功夫,莉卡小姐在水中一直线往前游去的影像,却如残像般顽固地烙印在她眼底。水是冰冷的,似乎蓄积在地下。可是莉卡小姐明明是被火焰吞噬了呀,蓉子实在搞不懂。
但眨眼间,那影像又出现了:莉卡小姐继续慢慢前进,脱掉衣服,伸展双腿,双腿最后竟合而为一,包覆闪着银色亮光的鳞片,宛如水中的人鱼似地扭动着消失了。
那么开心,是要去哪儿呢?
是因为如中世纪魔女般被火焚身的情景太过可怜,才在不知不觉中创造出那个冰冷水中的影像吗?
或者,这不可思议的影像是莉卡小姐最后的礼物呢?
蓉子缓步走到众人集合的地点后,再次闭上眼睛,只见幽暗深处有一枚莉卡小姐掉落的银色鳞片,亮晶晶地闪了一下便消失了。
消防车赶到时,火势已无法控制,房子几乎全被烧光,只剩厨房一角。救护车上除了佐伯,还有因为这次火灾而感到身体不适的玛格丽特,以及陪同的佳苗。蓉子的父亲要去做笔录之前,还不忘安慰与希子:
「火灾的事妳不必介意,反正我本来就一直打算重建,只是可惜了妳们的作品……」
「对不起。」
与希子咬着唇低下头。她忍不住想—火灾的起因是自己父亲的香烟,说不定还是出于蓄意。只要是为了作品,这种事他的确做得出来,他就是这种人。他看到那件作品的瞬间,或许就已经看见那作品在红莲般火焰的包围下升华的影像了吧。那个时刻对他而书,正是赤光……不,澄月的龙女完成之时。
蓉子双目失神地望着灾后现场。总之,她失去莉卡小姐了,与希子和纪久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看热闹的人潮散去之后,斜坡上又传来小跑步的脚步声。与希子转头一看,是竹田。竹田环视这惨状后,脸色不禁大变——这是当然的。
「发生什么……」
什么事了呢?他原想这么问的,却接不下去。与希子无语点点头,纪久无力地说:
「我们正要去蓉子的父母亲家。」
「我……收到信,看起来像是神崎便条纸一角……而且还是不认识的人拿来的……没想到这里竟……怎么会呢?」
「我父亲用香烟点火烧我的作品。」
与希子以即将爆发的激烈语气说。
「并不是。」
纪久平静地制止与希子,接着向竹田说明今天的事情。
纪久说完后,竹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赤光的龙女至此才终于完成了,是吗?」
纪久点点头。
「他着手製作的遗作『龙女』有两尊,一尊飞往天上,另一尊长眠地下,或许是在水中。」
接着又对失神的蓉子说,,
「走吧,上妳家去吧,妳妈妈等着我们呢。」
蓉子这才回过神来似地点点头,说:
「对哦。不过我想我爸会打电话回家里,所以我们先赶去医院吧。」
她的语调平稳,与希子和纪久都鬆了一口气。
「我送妳们。要拦计程车吗?」
竹田体贴地说。
「谢谢,下了坡,到大马路再拦吧。」
四个人于是开始往下走。纪久突然想起来,问道:
「神崎说什么?」
「他写着:国界说不定即将变动,或许将会大量流血。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非得看个究竟不可。笔迹很匆促,带这信回来的人也没直接遇到神崎,只是在当地遇见一个眼神锐利的男人,问他是不是日本人。他说是。那人便把这信交给他了,上面写着我的地址。」
纪久大大叹了一口气。与希子和蓉子也说不出话来。
一时没人开口,于是走在一旁的竹田又继续喃喃说道:
「嗳,我们以后一定也将如此一再面临国界改变的痛苦经验。落得彷彿掘墓般不停地探索某种东西,朝着某种东西前进,一定会的。小规模的分裂及统合一再反覆后,併流到大规模的缓慢统合。从草、木、虫、蝶的层次,直到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层次,还有意识深的地方和意识浅的地方,连续不断,就像唐草一般,就像一块纺织品,因光线角度不同而变化多端,随风飘扬,不过那绝对是一块纺织品。」
与希子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他想拿这些话来安慰我们吗?纪久也自言自语似地说:
「对,我现在才明白赤光和久女的孩子为何取名为阿ㄋㄧㄠˇ,茑唐草,一边把鸟或花甚至兽缠绕在它的藤蔓之中一边不断延伸的茑唐草的ㄋㄧㄠˇ,传递的传(注144),彷彿无法釐清的烦恼,永远连绵不断的能量,这就是他们的愿望、祈求或感情。」
这是一种厌恶和怜爱,针对远从自己一无所知的往昔一路纠缠而来如藤蔓般的东西。藤蔓是企图超越个人界限、希冀永恆的生命能量。
而阿ㄋㄧㄠˇ留下来的那件「斧琴菊」和服,应该是诅咒,同时也是祈祷吧。
诅咒的同时也祈祷,与憎恶同样深刻的慈爱,怨念与祝福,同样深的感情。因染媒不同而改变的颜色,经线,纬线,双面织的布。
一块布。
一个世界。
我们的世界。
计程车一抵达急诊医院,大家——结果竹田也来了——就穿过正面玄关旁边灯光大亮的急诊病患专用通道,到护理站窗口报出两人姓名,并询问情况。值班护士请他们在候诊室等一下,让她先打个电话给陪同的人。大概是因为白天候诊的患者很多吧,明明是夏天,宽敞的候诊室却冷飕飕的。因为只点亮了一排日光灯,看起来更显悠閑寂寥。大家脸色都很糟,只有微暗的一角突兀地发出亮光,原来是自动贩卖机。竹田买了四罐咖啡分给众人。
因火灾而失去自己的作品和心爱的租住处,再加上对父亲的愤怒及悲伤,使得与希子陷入异样的精神状态,彷彿体内细胞全都造反了似的。打从以前她就对父亲充满反感,而他最后竟把自己当成家的地方,连同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烧个精光。这个男人现在多半正濒临死亡。
纪久接过竹田给她的咖啡,茫然地想着—旁人看到我们一定觉得惨不忍睹。接着想起自己那块已化成灰的捻线绸,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一点都不觉可惜,只觉得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完成「龙女」这件作品;不过或许那也只不过是一大块布中的一条经线所衍生出来的一个花纹而已,而或许「龙女」也将会被织进更大的花纹其中一部分。
不知道等了多久,长长的走廊尽头总算响起脚步声,大家都屏息等着来人。脚步声的主人是佳苗,她的脸颊瘦削,黑眼圈也浮出来了。众人站起来等着她说话。
「佐伯过世了。」
气氛当场如冰般冻结。与希子眼睛眨也不眨直视前方,纪久想来握她手,但她只是沙哑地对对方说:
「没关係,我早就有心理準备了。」
接着坐回椅子上,闭起眼睛。
「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他还是表现出自己的一贯作风。不是吗?与希子。」
佳苗无力地笑笑。与希子瞪着佳苗,咬牙切齿地说:
「他从头到尾没夸过我的作品。」
接着滴滴眼泪便夺眶而出,那是爱恨激烈缠搅的爆发。
这时,至今一直沉默不语的蓉子站到与希子正前方,字字清晰地说:
「不是这样子的。」
她的声音在空蕩蕩的候诊室激蕩起坚硬的迴音,这不像大家熟知的蓉子。
「佐伯先生吐血前曾望着那件作品,对我说:『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
与希子掩着脸呜咽了起来。
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从和佳苗刚刚过来那条通道的相反方向传来。
一点都不慌张,只是稳定地逐渐拉近距离。
脚步声的主人是蓉子的母亲待子。她接到丈夫的电话后,一直陪着玛格丽特。她也是一脸倦容,脸上却带着微笑。
「生了哦。玛格丽特要我跟大家说她生了一个既不是东方孩子、也不是西方孩子的新生儿。」
大家都站起来欢呼、拉手或拥抱。
生了。
崭新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呀!竹田大叫。